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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录:关于艾基《雪》的即兴思考

2007-11-23 12:31:36    勾陈一

编者按:诗歌的生命在于品位,学问越辩越明,诗歌亦越品越妙。


(楚瓦士)艾基

雪来自附近
窗台的花陌生。

向我微笑只因为
我不说那些
从来不懂的词。
我所能对你说的是:

椅子,雪,睫毛,灯。

而我的双手
简单疏远,
那些窗框
像从白纸剪下,

但在那儿,它们后面
围绕着灯柱,
雪旋转

正来自我们童年。

将继续旋转,当人们
记住地上的你并和你说话。

那些白雪花我
真的见过,
我闭上眼,不会睁开,
白火花旋转,

而我无法
去阻止它们。

1959-1960
(北岛译)

勾陈一: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它几乎是透明的,我看见了它却未能抓住它。

南门四:这是一首轻声诉说的诗。它的节奏首先来自于独特的分行以及刻意简化的用词。

勾:相对于现代诗中密集的隐喻和象征,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革命性。

南:而与这种风格相匹配的,是它本身表现出的纯粹和它希求达到的纯粹。

勾:没错。“我不说那些/从来不懂的词”,“椅子,雪,睫毛,灯”,“那些白雪花我/真的见过”……仿佛作者在回归一种跟雪一样纯粹的生活和视角。

南:可以说,作者在尝试描写一种无联想的,“来自附近”的眼见的事实,他十分希求达成。但最终他发现他无法抛却来自“童年”的记忆,它们“无法阻止”地提供了对于雪的常识。

勾:另一方面,此处的“雪”代表了一种沟通的媒介,不管是时间上的还是空间上的。而我体会到的是一种沟通的艰难和深切的孤单。

南:所谓简简单单的愿望,就是沟通的愿望,但是“窗台的花”却是“陌生”的,“我的双手”竟是“简单而疏远”的,一个是存在于我生活的空间里,一个存在于我的身体上,却仍然陌生得不真实,这难道不是一种隔绝吗?

勾:所以才有了“当人们/记住地上的你并和你说话”,只有雪花将我与世界,与回忆勉强联系。这里雪作为“来自童年”的使者,既是平常所说的“已逝的纯真年代”的化身,也代表了与自己相隔遥远的故人旧友,一个时代的消息。

南:而这也正是那个时代,战争和疯狂刚刚散去,人们的革新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千万种疑问缠住自己,忽发现生活已经如岛屿悄悄地漂远了,唯有沉默,唯有祈盼纯真,抵制回忆,而同时内心诉说的愿望更加强烈。

勾:此处雪像记忆一样,是一个令诗人矛盾的事物。

南:诗人的头脑也是他的敌人,孤独的人就是经常这样与自己为敌的。

勾:所以这首诗分行频繁,语句零碎,仿佛是从嘴角溢出的只言片语,真正想要诉说的却还锁在心中。

南:它让我们去想象。虽然诗人想要破除联想,完全记录纯粹的生活和视角,但是我们获得启示,更多地思考他锁在脑中的那一部分。而且最终诗人也发现,自己的坚持是枉然,“白雪花”更是“白火花”,在一阵旋转和晕厥中无可避免地被自己的热量熔化,就如我被自己无法抑制的想象力击垮。我已无力去阻止它。

勾:也不愿去阻止它。

南:这是一首很孩子气的诗啊,从简朴的用词到简单的句式,仿佛就是一个孩子面对雪许下的一个真忱的愿望。

勾:是啊,正如诗中说的,这个愿望“来自童年”。一个孩子许的愿,可以很微小,很荒诞,但一定是贴近人类的真心,那是对秩序,对爱的向往。

南:重新将碎落一地的信仰拼贴完整,不是为上帝,而为受苦受难的人民。

勾:从某种意义上说,《雪》逼近了人类艺术最高和最纯正样式——童话。

南:以诗来表现童话的高超技巧似乎失传在中世纪以前了……

勾:每个人都喜欢童话,就像喜欢雪一样。而最好的童话永远是饱经忧患的大人写就的。它存在的意义正在于人类还保留了多少渴望在自己的血液中。

南:现在童话很少了……《雪》的童话色彩并不在于强烈的故事性,而在于它们有着同一的目的和愿望。

勾:说到这,我很想讨论一下诗的叙事性问题。你认为叙事性是必要的吗?

南:从广义上说好诗必须是叙事性的,即必须有内在情感的推动。否则它将是僵死的。比如说《雪》中从观察到渴望到挫败再到最终联想,它在读者脑中构建了一种叙事性。

勾: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会走路的诗”。

南:也许这里可以叫做“飘动的诗”,它的内在转变细微却意义重大。

勾:当然,你会说这是一首十全十美的诗吗?

南;哈哈,你我都明白,这个问题等价于“诗歌死了吗?”。

勾:不是每首诗都是需要被解释的,这正是它的尊严所在。

南;也许艾基先生完全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这也是很多人会说的。

勾:是的,我会说一首诗的创作并不是去自圆其说,它的意义在于引导读者去思考去联想,只在这层意义下,现代诗才有存在的必要。

南:我认为所谓的的“不可言说之境”,就是让血液来辨认诗歌,而不是用贫乏的解释。现代诗的晦涩在于它努力想剥光黑暗,让被遮蔽的暴露出来。而既然我们习惯了它被遮蔽的样子,就必然会困惑于真实。

勾:《雪》,就是一首直觉的诗。其实对于它,任何理性的分析都将走入死路,所以我们尽量去联想,去猜测。

南:同时,它也是一首表现困境的诗,这些句子是轻盈的,但诗人和读者的内心却并不轻松。

勾:它恰似策兰晚期的诗作,“每个词都被孤悬在空中,抛弃了复杂的隐喻游戏,完完全全只指向自身”(北岛的说法)。

南:如果说策兰的沉默在于充满阴影的人生际遇,那么艾基更贴近我们,我们是一个复杂世纪的遗世儿,我们生来就有后遗症。

勾:那么,是否应该像策兰所说“让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中”?

南:我们要变苦,苦是诗人图画的油彩。但只有坏了的杏仁才会被数出,我们变苦是为了未来的人们找到平衡。

(谨以此文献给我与南门四之间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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