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应该堂堂地做一个人，保持他底人格，享有他底人权，这才是幸福。一个人要
是沦为强盗，瘪三，青皮，痞棍，土豪，地主，王爷，皇帝等等，他们底生活方面虽大有
贫富苦乐的不同，但其丧却人底地位则完全一致，我认为这都是些不幸的人们。这些人们
因为自己不幸而丧却人底地位，于是便不能完全享有人权，于是常常要做出许多没有人格
的事来，于是好好地人们便要遭他底损害，于是他便被好好地人们所敌视了。
张三要损害李四，李四敌视张三，向他决斗，这是极正当的防卫，丝毫无可非议，所
以一切革命反抗（不幸的人们称为“犯上作乱”）的行动，都是绝对不错的。但是再进一
步想，敌人原来也是朋友メ丫！只因他一念之差以至做了不够人格的事，别人固然遭了他
底损害，他自己也是很不幸兀丫！
奋斗的时候，固然应该毁灭他底武器；但武器毁灭以后，还应该救济他：恢复他固有
的人格和人权。据说一千九百多年以前有一个木厂子里的少掌柜的叫人们要爱敌人，他底
理由怎样，且不去管它，我用断章取义的办法，很赞同这句话；但我以为在敌人有武器的
时候是不应该爱他的，到了敌人是武器毁灭以后便应该爱他，爱他的第一步便是恢复他固
有的人格和人权。
北京城里有一位十九岁的青年，他姓爱新觉罗，名溥仪，这人便是上列各种丧却人底
地位的不幸人之一。原来他底祖宗在三百年以前不幸沦入帝籍，做了皇帝，不克厕于编户
齐民之列。他家父传子，子传孙，传了好几代，经了三百多年，干了许多对不住人的事体。
到了十三年前，有些明白的人们起来向他家奋斗，居然把他家底武器毁灭了。但是还给这
位青年留下那个极不名誉的名目叫做什么“皇帝”的，而且还任他住在一个不是住家的房
子里，还任一班不要脸的东西常常湾了腿装矮子去引他笑，低下脑袋瓜儿扮成叩头虫的模
样去逗他玩，以至于把这位年龄已经到了应该在初级中学毕业的时候的青年，弄到他终日
如醉如痴，成了一个傻哥儿；他在七年前还被那班不要脸的东西簇拥到外面来胡闹了一回，
险些又要恢复那毁灭了的旧武器，再来做对不住人的事体。他弄到这样的地步，真是他底
大不幸。你想，咱们可以自由住居，自由行动，为什么他不可以，咱们家底子弟可以入学
校，得到相当的知识和技能，为什么他不可以？咱们可以得到选举和被选举的资格，为什
么他不可以？在北京说北京，咱们底原籍无论是否北京，只要在北京住居几年以上，便可
以得到北京市民底参政权，他家自从一六四四年到北京以来，到现在整整地二百八十年了，
为什么他还得不到北京市民底参政权？他这样底不幸，不消说得，便是“皇帝”这名目害
了他。“皇帝”这名目之不名誉，固与“青皮，瘪三”等等相同；而他底称号，“皇帝”
之上还有“大清宣统”四字，这又好比青皮瘪三有那些“四眼狗，独眼龙，烂脚阿二，缺
嘴老四”等等绰号一般。青皮瘪三改邪归正之后，总得好好地取一个平常人的名字：若仍
旧称为“四眼狗”等等，怎能怪人家厌恶他，歧视他？（况且保存这等绰号，实在也真有
些危险，因为他可以藉此再做青皮瘪三。）由是可知十三年以前毁灭他底武器而留下“皇
帝”这个名目给他，真是不彻底的办法，不但他有时要借此胡闹，弄得咱们受累，并且使
他因此而不克恢复他固有的人格和人权。咱们也实在对不住他。
这几年来，我常常对人家说，我很希望这位十九岁的青年肯力图向上，不甘永沦帝籍，
自动的废除帝号，刻这样一 个名片：以表示超出帝籍，上厕于民国国民之列。但我这希望
终于希望而已。
现在爱新觉罗溥仪君自己虽然还未觉悟，未能自动的超拔自己，而有冯玉祥君，黄郛
君，鹿钟麟君，张璧君等居然依了李石曾先生等明白人底建议，于一九二四行十一月五日
派了人去劝告爱新觉罗溥仪君：“大清宣统帝从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
国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之权利”；“清室应按照原优待条件第三条，即日移出宫禁，以后
得自由选择住居”。爱新觉罗溥仪君一一照办，立刻搬出那“不是住家的房子”而回到他
底本生的老太爷底府上去住了。
好了好了！爱新觉罗溥仪君从此超出帝籍，恢复他固有的人格和人权了！“爱新觉罗
溥仪君！我很诚恳的向您道喜： 恭喜恭喜！恭喜您超升啦！”?
我对于爱新觉罗溥仪君还要说几句祝望的话：“您虽然是一位十九岁的青年，可是您
以前处在一个很不幸的环境里，成日价和那班不要脸的假矮子假叩头虫鬼混，读那些于您
不但无用而且有害的书如尚书之类，您底知识和技能大概要比一 般的中学生差些吧。这不
必讳言，也无须追悔。“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听人说，您在那不幸的环境里，
居然爱看《新青年》《晨报副镌》，康白情底《草儿》和俞平伯底《冬夜》之类，我觉得
您还是一位有希望的青年。我祝望您，从今以后。可以好好地补习些初中程度底科学常识，
选读几部白话文学底作品；过了一两年之后，大可去考高级中学或大学预科；将来更可上
外国去留学，把您自己造就成一个知识丰富学问深造的人，您底幸福可就不可限量啦。您
底先德玄烨先生在二百年以前的皇帝队里，总算是留心学问的人了，但是就现代的平民看
来，他底学问也不过尔耳；您如今已经超升为现代的平民了，您肯用功上进，将来必定
“跨灶”，这是无疑的。还有一层，听说您已经结婚了，而且因为您以前在那不幸的环境
里，听说您已经有了姨太太了。咱们姑且“成事不说”，您既已结婚，便应该了解两性底
关系，我现在要介绍两部好书给您：一部是ㄎㄚㄆㄣㄊㄜ底爱底成年，一部是ㄙㄊㄜㄆㄙ
士底结婚的爱。至于二十四史里底皇后传外戚传之类，于您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大有害
处，我劝您别去看它才好！”
一九二四，一一，六。
发表于《语丛》第１期１９２４年１１月１７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