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他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他.但他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他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他去了,永远的去了.我们还是常痴望着,痴望着云霄,想再看见他来,像一道春光的暖流,悄悄的来.不能说这全是痴,我们不知忘掉了多少事,惟独这春光火焰似的热情的朋友,怎样也难使我们放下这痴心:我们要的是春光,火焰,要的是热情.听这秋声萧萧的摸索四野衰败的芦草,我们记起过去的一个秋天:怎样的那冰凉的秋天蹑进我们衰芦似的心里,教我们怎样说,那一刻间不能信的信息,教我们怎样信,他一飞去的神捷,唉,我们怎样再能想!在这秋天的晚上,隔院小庙一声声晚袅袅的攀附在这一缕青烟上,游魂似的绻绵,我彷佛听他说:我在这里.我翻开这四册诗集,清水似的诗只,清水似的诗句,是那些片可爱的彩云,在人间的潮海上投过的影子.现在那翩翩的白云,又在天的那方,愉快的无拦阻的逍遥?我们展开这几卷诗,是他偶尔遗落下的羽毛,彷佛看见他的轻盈,丰润,温存的笑.他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在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写的,那些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那种热情,他对于一切弱小的可怜的爱心,
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我的诗歌---在歌声嘹亮的一俄顷, 天外的云彩为你们织造快乐, 起一座虹桥, 指点着永恒的逍遥, 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苦卮!
真的,他有的是那博大的怜悯,怜悯那些穷苦的,不幸的,他一生就为同情别人忘了自己的痛苦.那在大雪夜用油纸盖在亡儿坟上的妇人,那些垃圾堆上拾荒的小孩,那些乞儿冷风里无望的呼求,那个黑道中蹒跚着拉着车的老头儿:这些不幸永远振撼他的灵感.他的慧眼观照一切,这古怪的世界横陈着残缺的尸体,又是那热情引他唱起[毒药]的诗,他也为着恐怖的[白旗]呼唤,在[现实]恶毒的阴黯中,他总是企望着这老大民族的复兴: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声,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蒙憧: 更无从办认---当初华夏的优美,从容! 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在他第一集诗里,许多小诗是十分可爱的,[沙扬娜拉],[难得],[消 息],[落叶小唱]和[雪花的快乐],到如今我们还是喜欢来念.十年前初创时的新诗,只留下[志摩的诗]这惟一的硕果.这些诗,不光是鲜丽,它还有爽口的铿锵的声调,如像一首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光润,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鱼真凤尾, 可还是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十五年,志摩在北平约一多子离等聚起一个诗会,讨论关于新诗形式的问题,他们在晨报有过十一期的诗刊.从那时起,他更用心试验各种形式来写诗,他自认他的第二集诗---[翡冷翠的一夜],-----至少是技巧更进步了.那开篇的一首长诗---[翡冷翠的一夜]---虽则热情还是那末汹涌,但他能把持他的笔,教那山洪暴发似的热情化做一道无穷止的长河.他向我说过,[翡冷翠的一夜]中[偶然],[丁当---清新]几首诗划开了他前后两期诗的鸿沟.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气,用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来写出那微妙的灵魂的秘密.他的努力永远不间断,向前迈进,正如他从不失望的向生命的无穷探究.十年来对新诗这样不懈怠研求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总有一条路可寻,]他说.[我们去寻.]我们看他(我们自己要不要惭愧)不管生活的灰尘怎样压重他的翅膀,他总是勇敢的.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但看那生活的逼迫,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人不能受,他忍受.他有一种[信仰的勇敢],在一切艰难上,他还是急切的求[一条缝里的一点光],照亮他的一点灵犀.可惜这世界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到处有[经络里的风湿,话里的刺,笑脸上的毒],但是[凶险的涂程不能使他心寒.]有时候他陷落在迷醉的气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浮沉.... 但他还是[迫切的想望,想望那一朵神奇的优昙.]我们全是大海上飘浮无定的几只破帆,在蟒绿的海涛间,四下都是险恶,志摩是一座岛,是我们的船坞.这生命的道路太难走了,崎岖,曲折,和无边的阴黯,一听到
他唱,直唱得旅途上到处点上光亮,
层云里翻出玲珑的月和斗大的星,....
我也是这些被唱醒的一个,听他说:[一起来唱罢!]十九年的秋天我 带了令孺九姑和玮德的愿望,到上海告诉他们再想办一个诗刊.他乐极了,马上发信去四处收稿;他自己,在沪宁路来回的颠簸中,也写成了一首长叙事诗----[爱的灵感]---.他对青年人的激励,使人永不忘记.一直是喜悦的,我们从不看见他忧伤过---他不是没有可悲的事. 二十年夏季他印了第三集诗---[猛虎集].他希望这是一个复活的机会.集子开篇的一首[我看见你]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首抒情诗.还有那首[再别康桥],我相信念过的人一定不会忘记,这类可爱的小诗,在他后期写的更多,更好---我们想不出如何说他好.我们一读他的诗,只觉得清,---不是淡---清得见底的;隽永,和灵奇的气息.我们说不对. 我不敢想去年冬天为什么再去上海,看不见他了,我看见是多少朋友在他灵前的哀泣.他知道,一定会笑我们忘不了的凡情,他好像说:[我只是飞出了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和原先一样好.赶明儿你们也得来,可是我等不及你们的,我会飞去第三个世界!]呵!你永远在飞,这世界留不住你!洵美要我就便收集他没有入集的诗,我聚了他的[爱的灵感]和几首新旧的创作,合订一本诗---[云游]----.想起来使我惶恐,这曾经由我私拟的两个字---,[云游]---竟然做了他命运的启示.看到他最末一篇手稿----[火车擒住轨]---,只彷佛是他心血凝结的琴弦,一柱一柱跳响着性灵的声音.真的,志摩给我们的太多了:这些爱心,这些喜悦的诗,和他永往前迈进的精神,激励我们,这年头,........志摩争的就是这点子[灵魂的自由],他要感情不给虚伪蒙蔽.他还要尽情的唱,顾不得人家说[这些诗材又有什么用].看这十年来,谁能像志摩在生活下挣扎,不出声的挣扎,拨亮性灵中的光明,普照这一群人,不知道光明是什么. 唉,这一展翅的飞逝!我们仰望白云,仰望白云上的星月,那儿是你!也许你,在另一个世界上,享受那种寂寞;也许你
你己经飞度了万方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海投射影子! 但我们还是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一九三二年十月抄记于海甸燕京
(文中所引诗及文句,皆出自志摩集中.)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五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