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敬仰一个旧式文人的背影,更是敬仰传统文化之深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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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裳散文与中国文化”研讨会的发言
兴趣使然,我从小喜读杂书,平时对一些有意思的野史杂书见到就要买回来,后来因为大学所学是戏剧专业,为了加强专业素养,开始侧重收集戏剧类专业书籍。偶然的一次在旧书店见到一册薄薄的《旧戏新谈》,黄裳著,就顺手作为专业书籍买回,可是没想到,这原本以为是一本戏剧类专业书却给我打开了另外一片炫斓的天空。可是,这片天空不是挂满了一个个戏剧果子的伊甸园,而是有影影绰绰的一个旧式文人背影的挂在苍穹。
当然,这个背影还是得从书说起。书与黄裳先生、读者与书、黄裳先生与读者都是因为书。读黄裳先生的书,其实时间不长,从第一次读《旧戏新谈》开始算起,三年。认识黄裳先生则更短,从受一个朋友之托第一次到“陕南邨”黄裳先生家拜访至今,两年。然而,就在这三年又两年的时间里,出乎我个人预料地,从《锦帆集》开始,一直到《来燕榭集外文钞》,竟然断断续续地读完了黄裳先生近二十本著作,另外,因为各种缘由,还兴致勃勃地四次登门拜访了这位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
记得第一次去拜访黄裳先生,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第一次走在陕南邨这一片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十几栋法式洋房中间,我顿时有置身在时光隧道的感觉,历史和现代在这参天大树和红砖洋房的空隙里飘荡,宁静和喧嚣在都市的角落融会和沉淀,跟我住的湖南路有相似的感觉。及穿过曲折的花园小径,踏上陈旧而又厚重的大理石楼梯台阶,敲开黄裳先生家那扇外面装有一个篮球筐的木门的时候,面前出现了这位曾在书里就见过无数次的笑容可掬的黄裳先生,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落座之后,我发现黄裳先生个头儿不高,但有股慧秀之气,另外发现,其实黄裳先生话更少。近在咫尺,坐在沙发上他只是等着我说话,像是接受采访一般。我说一句,他回答一句,跟我拜访之前的预想很是不同,之后看到李辉先生的一篇文章说拜访黄裳先生的时候犹如枯坐的文章是大有同感。这第一次的拜访谈了什么大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也是从《旧戏新谈》开始的。
这之后的几次拜访倒是放松多了,谈的也渐渐多了起来。我也渐渐发现,其实黄裳先生也不像李辉先生说的拜访仅仅是枯坐了。从读他的书和跟他几次谈话中,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些很让人着迷的地方,可是却一直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曾当面问过黄裳先生:“您知道现在为什么很多年轻人喜欢您的作品?”他开始笑而不答,之后说:“年轻人喜欢我才是最高兴的,如果我写的东西仅仅是一些老人喜欢,那有什么意思?!”这句话我后来想想,这既是大实话,重要的是这句话体现出黄裳先生的一种年轻的心态。然而,反过来我又想,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喜欢黄裳先生?为什么喜欢黄裳先生作品呢?首先,我,我为什么喜欢呢?当然,要说理由,随口也有那么几个:第一,同为天南地北山东人,天然的有一种亲切感;第二,读他的著作,由文渐生一种尊敬;第三,就是这个祖父辈的老头很可爱。这最后一点,我承认,这是我的职业病,因为我是一个写剧本的。
然而,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众所周知,黄裳先生是一位散文家、学者、藏书家,尤其是作为散文家,被公认为“在中国现当代散文发展史上具有突出贡献的散文大家”。他的“游记散文凝山川、地理、历史、文化于笔端,学识广博、挥洒自如;记人散文平朴简约,善于通过琐事和细节凸现人物个性;书话杂感随意练达,具有睿智深刻、明澈诙谐的特色。”可是,这一点,似乎也不足以说明年轻人(其实仅仅是一部分,或许是一小部分)因为这个就喜欢了。其实,这可能跟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成长环境和内心需求有关。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也就是出生在七十年代末轰轰烈烈的文革之后,成长于又是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大潮之中,思想成型于全球一体化趋势下的这几年。可以说,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关键的十几年中,是我们周围世界变化最快的十几年,特别是我们所处的中国。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刚上小学时候没什么大的政治事件,通常是用粉笔在墙上写“某某某是傻瓜”、跟女生在课桌上划过三八线、用过粮票布票油票豆腐票、拎着瓶子打过酱油、收藏有二十本以上的小人书、看过五遍以上《少林寺》、记得铁臂阿童木、花仙子、蓝精灵、没头脑和不高兴、推过铁圈或者自行车外袋、吃五分钱一根的冰棍、用泥巴做过小汽车、用废笤帚玩过火把、自己生火烤过土豆地瓜、拍四角、集烟纸、用自行车链条做火枪、拿报纸做风筝等等。
也就是这样一代人,被我们的父母灌输了无穷多的学文化的重要性的观念,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大多是被文革耽误的一代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可以说,我们这一代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受教育最为完整的第一代人,也是夹在传统和现代缝隙里成长的一代人。在家庭里,我们敬重父辈,可是随着我们面临的社会环境的变化及其我们思想的日渐成熟,跟父辈那种“新中国式”的一代人的思维方式开始逐渐脱轨,甚至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背叛。
另外,我们这一代人成长起来,一小部分成长为新一代的文化人,加之近年传统文化的大面积的返潮,加重了传统在我们身体里的分量,在我们心目中,文人特别是老式文人的影响在我们心目中逐渐占据了相当的比重,可是,我们从父辈那里找不到这类文人的影子,看到的多是“又红又专”的模式,相反地,我们跟自己的祖辈,也就是二三十年代出生的祖辈更有共同语言,找到了这断代的血脉,其实这是一种回归,传统的回归,这跟普通意义上的隔代亲似乎又复杂的多。
说到这里,其实把我们喜欢黄裳先生和喜欢读黄裳先生的书似乎可以接连起来了,更大程度上,说实话,我们喜欢黄裳先生和喜欢读他的书,可是对他散文里面很多的版本、印刷、文史等学术问题,并不是太感兴趣,因为目前我们还没有对此问题的起码判断能力,我们还没有一个相对判断的基本知识储备和素养。但是,这不影响我们喜欢读黄裳先生的散文,我们从似懂非懂的这些散文中感受到一个我们心目中渴望已久的旧式文人形象。
都说小说家、戏剧家等这些故事性文学形式是作家通过塑造成功的人物形象让读者和观众喜欢一个作品。而我认为散文家也在塑造人物,不过,散文家是通过散文作品在塑造作家自己,我们读到的绝妙的散文不都是给我们塑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作者形象吗?黄裳先生也是。我们通过黄裳先生的散文,在每一个读者心目中定有一个旧式文人的形象,恰巧这个形象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内心需要寻找的这么一个形象,从而二者对位统一,形成了一个作者和读者两者相连的链条在良性循环,往复不断。还有一点,中国五千年历史上这么多文人,甚至这么多大文人,现在为什么逐渐被遗忘?也许,那是因为遥远,时空上的遥远。美学上说距离产生美,可是时空上太遥远的东西就相对差了很多。但是,黄裳先生距离我们说近很近,因为他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就在上海的某个角落,说远也远,不是象新闻播音员那样你每天都能见到,这也许就是原因。
2006年6月 于华东师范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