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俄罗斯的文学家是亲近欧洲的,俄罗斯属于欧洲范畴,但又不同于欧洲的天主教文化,近了看,或再近些,近了看,或再近些,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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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是)世界上最抽象、最刻意建立的城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说了一句简单的话,意味却不简单(Notes from the Underground, 6页)。 彼得堡是俄罗斯最临近欧洲的城市,汹涌墨黑的涅瓦河水在此流进芬兰湾,灌入巴尔底海。最初,这里只是一片沼泽,喜爱欧洲的彼得一世,自1703年起在此动土建新首都(原先的首都是莫斯科),誓要打开一扇“通向欧洲的窗户”。因此,彼得堡的建立确实始于抽象的概念:彼得大帝意欲淡化以莫斯科为代表的东正教文化,使俄罗斯文化的定位靠近已经开始现代化的欧洲。
彼得堡最初的象征意义就是 :自上而下贯彻帝王意愿的俄罗斯“现代化”。因为这样的现代是自相矛盾的,彼得堡的象征也就为以后的俄罗斯思潮埋下许多矛和盾的伏笔。
彼得堡从无到有,几乎一夕之间成为西方最大的都市之一。它的布局呈几何形和直线,岛屿、运河、桥梁联通成系统,政府部门的大楼沿河岸而建,整体设计合乎欧洲的现代城市标准。十年之内,三万五千座建筑崛起。形体多姿的建筑群在天际勾勒的侧影图中,有巴罗格风格的夸张,有洛可可式的浮华,也赫然可见彼得保罗要塞 (Peter-Paul Fortress) ,那是彼得堡的巴士底狱。
彼得大帝,专制农奴制帝国的首领,掌握着所有的资源和最终的权力。他调用大量农奴来彼得堡割草、排水、筑坝、挖运河,三年之内农工就死亡伤残近十五万人。农工少多少,就到内陆调多少,源源不绝。彼得下令帝国内所有的石匠到彼得堡施工,就没有人敢在别处干活。他还命令大批的贵族搬迁到新都,在那里盖宫殿,否则废除贵族头衔。贵族们岂敢违抗圣旨。
整个18世纪,彼得和他的继承者 (安娜、伊丽莎白、卡特琳娜女皇) 继续他们欧化彼得堡的计划,不仅聘用欧洲的建筑师、采用他们的设计装饰城市,还在彼得堡建起科学院,兴办技术教育,引入大量技术人士。更令人侧目的,是皇家亲睐欧洲启蒙思想家的姿态。莱布尼茨(Leibniz) 、伏尔泰 (Voltaire) 、狄德罗(Diderot) 、边沁 (Bentham) 和赫德 (Herder) 等人的著作由官方资助译成俄文,能请来的还都请到彼得堡。尽管俄罗斯的大部份土地上见不到现代的影子,彼得堡却出现了欧式的世俗文化。当然,是有明显帝国官方色彩的欧式文化。
皇家主导思想启蒙,和他们要装饰街道及建筑的用意没有两样,主要是给皇权贴上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这些现代的浮表。但客观讲,欧洲启蒙就这样走进彼得堡,毕竟是进步,毕竟使得俄国和欧洲形成多个层面的关联。
彼得一世的“改革对我们有什么意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问。他问的是所有俄罗斯人一直要问的。到了20世纪,戈尔巴乔夫又问过一次。
问题里面本来有个结,越问,结子越紧。答对了,或许有解开的可能。
陀思妥耶夫斯基答道:彼得的改革“总不会只是穿上欧洲的服装,了解欧洲的风俗习惯,吸收欧洲的科学或发明吧。……是的,很可能彼得最初只是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只图实利、只求近期见效的意义上,开始实行改革的。但到后来,在他的思想进一步发展后,彼得无疑受一些隐藏在内心的感觉的驱使,在改革的事业中向未来的目标走去,这个目标比起只图近期的实利来无疑要宏伟得多”( 刘/李译,《普希金》,227页) 。
陀老啊,您对彼得大帝实属持论公允,可是,陀老啊,“向未来的目标走去” 的那个人,从背影看好像不是彼得吧?(陀老笑而不答) 。
俄罗斯要超越只图实利的改革而进入深度的改革,一路走来,何其艰难。“向未来的目标走去”,彼得开启的现代改革必然终结彼得,即终结他所代表的专制农奴制;“向未来的目标走去”,自上而下要演变成自下而上,要凭俄罗斯人民自身的力量,找到适合俄国的现代精神和现代语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代的作家,正是发起自下而上的现代化。他们都着眼于“人”,答案却不尽相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答案可谓浪漫幻想曲:欧洲的启蒙思想里就有理想中的“人”,搬来俄罗斯即可。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会问:这样的“人” 有吗?他们的目光落在彼得堡街上行走的小人物,把小人物内心的现实和幻想冲突写入文学,谱写现实中的随想曲、狂想曲。(至于笔下人物是贵族或平民知识份子的屠格涅夫等,因为他们的故事多发生在彼得堡之外,暂不讨论) 。
写俄国现实中的小人物,容易被人贴上斯拉夫派 (本土派) 的标签。其实,彼得堡小人物的幻想里离不开欧洲,正像涅瓦河的水时时映照欧洲风格的建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