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俄罗斯的文学家是亲近欧洲的,俄罗斯属于欧洲范畴,但又不同于欧洲的天主教文化,近了看,或再近些,近了看,或再近些,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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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意义混合而且矛盾的象征;彼得堡的涅瓦大街:这种象征的浓缩。
如,1825年,亚历山大一世驾崩之后的12月14日,几百名帝国卫队成员在涅瓦大街的彼得铜像前集会,主张宪政改革,史称“十二月党人”。因集会者的政治主张各不相同,很快失败。一代人杰被监禁、流放、处决,消声匿迹,任由尼古拉一世施行专制三十年。
1861年2月19日,亚历山大二世宣布废除农奴制以后,俄罗斯步入思想相对自由的时期。这一年的9月1日,有一神秘人物快马疾驰在涅瓦大街上,一路撒下传单后消失。传单题为《致青年一代》,号召废止沙皇,民选政府。彼得堡人心沸腾。1861年9月23日,大学生在涅瓦大街游行,过节似的高兴。接下来的故事,还是监禁、流放。
1870年代,改革的冲动继续, 在彼得堡各种各样的“地下室”里酝酿。1876年12月4日,又是一个严寒的冬日,又有几百名来自各阶层的人聚集在涅瓦大街的卡山大教堂 (Kazan Cathedral)前的广场。警察很快把多数聚会者逮捕,送进监狱。虽然只有一天,希望毕竟回到了彼得堡。
历史事件是偶尔出现的惊叹号,日常生活剧才是句子、段落、篇章。看似常态的涅瓦大街上,长长短短的句子,讲述变幻无常的剧情。
彼得堡隐含的欧式现代体系,在涅瓦大街一览无疑。涅瓦大街和豪斯曼时代的巴黎林荫大道一样,笔直、宽阔,可承负大量的人流和交通,而且,这样现代化的大街比巴黎的林荫大道早了几十年。涅瓦大街上商家林立,包括一个18世纪式的大型购物市场和一座19世纪式的百货大楼,显然是现代的商品展示窗。从海军部大楼到莫斯科火车站,一路上还有书店、国家图书馆、大小教堂、广场、行人桥、宫殿,连绵不断,国家的各种功能俱全,景观处处迷人。
如此繁华,与巴黎的林荫大道何异?就空间和形体而言,并无二致。但是,仔细观察,看得出巴黎和彼得堡的街道上上演着两种现代剧 :发达状态下的现代,毕竟有现代的价值为底蕴;不发达状态下的现代,没有这样的底蕴,但是有向往这些价值的幻想。观察街上行走的人便有所知。 城市里居民的性格,是那个城市的性格。
在波德莱尔的那一篇,我提到拿破仑三世怎样出于国家机器和布尔乔亚的利益,借豪斯曼之手,摧毁老巴黎原有的建筑和市民社会结构,扩宽街道,迅速使巴黎现代化。表达忧郁的理想的波德莱尔,是巴黎市民社会的一份子,和受拿破仑三世之害的市民人口站在一边。他诗中的“浪子”看似人群中闲逛的个人,但是明白自己的身后是法国革命之后有多次反抗经验的巴黎市民。浪子走在巴黎街头,气宇轩昂,他知道自己的公民权利,知道如何行动。
对照之下,彼得堡的现代性则真真假假。
涅瓦大街上行走的人按现实社会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有权力的人,他们隶属沙皇御下的官吏和警察制度。另一类是无权力的人,是被官吏警察压迫和恐吓的小人物。他们走在涅瓦大街,并不住在涅瓦大街,像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地下人一样,他们的住所在破烂肮脏的街区。来到虚幻的涅瓦大街上,小人物的脸上的表情写满压抑,设法躲开官吏、警察和贵族,躲不开,只能自认倒楣。
至于当时的贵族,其中有一些知识分子,憎恨农奴制者,寄同情于小人物。但是,不肯放弃农奴制的还是很多。1861年废止农奴制之后,拥有财富的人继续把钱撒在涅瓦大街的商店里。他们购买的是欧洲现代的商品,心里想大街上走的人,不再是他们的私有财产,未必是高兴的。这是骨子里的不现代。
彼得堡社会严格的权力法则,决定了涅瓦大街一个不成文的规则:走在街上,贵族、官吏和警察不会给小人物让路,而小人物必须给权贵让路。
读波德莱尔的诗,知道“忧郁”在巴黎是有可能公开爆发的;即便是穷苦的巴黎人,也有公民权利和市民社会为信心基础。 彼得堡的小人物不知公民权利为何物,欧洲人的平等价值是橱窗内的商品,可望而不可及。他的“忧郁”闷在心里,无法在现实中爆发。他不得不为贵族、官吏和警察让路。
在文学里,就没有忧郁在彼得堡爆发的例子?有,不过,请看果戈理的《外套》。我们还记得那个誊写员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怎样为了一件可以御寒的新外套吃尽苦头,受尽欺辱,最后竟然被“大人物”(一个官吏) 恐吓而死。活的时候,他不可能表示一丝一毫的抱怨。但是,死后,在彼得堡的鬼魂世界里,他爆发了,夺走“大人物” 的外套,讨回公道。
鬼魂世界里的爆发无疑是果戈理的幻想曲。 果戈理用这种写法表达的是忧郁,是愤怒,也有几分的无奈。《外套》的感人,在于果戈理看到小人物的幻想同彼得堡权力社会的矛盾是动态的,一波三折的情节变化,看得出他对小人物心理可能性的深刻理解。
中国读者最熟悉的《狂人日记》,若置于19世纪涅瓦大街的动态矛盾中,更可令人体味果戈理以幻为真的绝妙。写日记的狂人是个小公务员,他的心理是知其小而不甘其小,心有不甘变为幻想,幻想再转为狂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