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帝国呆了整整十八年的中国画家陈丹青,自2000年海归后,仅用了短短五年的工夫,便已在国内教育界—美术界—建筑界—文学界等各大领域火得一塌糊涂。但略显蹊跷的是:他的火爆并非是因他以画家的主业又创作出什么震惊中外的美术作品,而是基于他对文字与言论所投注的极大热情。换言之,在国内各界他是以不断“出语惊人”而暴得大名的,人们对他的关注与兴趣点,皆来自于他对美术—教育—音乐—建筑—摄影—文学—历史乃至社会诸方面问题所阐发出的文字与言论。他的出现,一度几乎令人误以为中国文化界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似乎从未有人像他一样勇敢地站出来说话,也从未有人带着美国式的民主与科学思想来横扫中国当代文化。
自2000年以来,陈丹青写作与发言勤奋,在国内先后出版有《纽约琐记》、《陈丹青音乐笔记》、《多余的素材》、《退步集》等多种言论随笔集。尤其是《退步集》一书,自2005年1月交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付梓以来,截止到2006年1月,仅一年时间便已再版重印到“第九次”,累积印数达70000册。而他近年来被社会各界请去讲演发言的次数,也多得无法统计。他由一位画家转而成为繁忙的社会文化活动家,这恐怕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不过,陈丹青最终以何种名分出现在公众面前,并不在本文所要议论的范畴内。纯粹些说,我只关心他的文字与言论,并通过他的文字与言论,谈点自己的感想。
1.儿童问题
本文的题目,我之所以名之曰“从丹青到愤青”,实在是出于我对陈丹青文字与言论的强烈印象。我见过太多太多的海归派,他们对国内各领域各方面所呈现出的肮脏、落后、阴暗、陈腐、教条、无知、破坏等现状,都或多或少或强或弱地表现出“愤青”的姿态,这其实没什么令人惊讶的。在国外呆久了的人,猛地回来,当然会有许多不适,也极为敏感。不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多数国人,对一切文化与社会痼疾早已麻木或司空见惯。但我要说的是,国人中的文化精英们并非没看见这些被陈丹青所看见的痼疾,只是他们更加明白——改变需要时间!
比如教育体制与高考模式,陈丹青在愤怒之下所指出来的诸多“问题”,在教育界资深人士看来其实早已是“儿童问题”,几乎人人都清楚,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如果感到吃惊,只能是对陈丹青的少见多怪而吃惊。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问题,几十年之所以解决不了或解决不好,并不在于大家都明哲保身、视而不见,而在于若要拿下它,会格外棘手,非一个教育界或几个老中青教授就能办得了的。不过,陈丹青的婉言辞职与不合作,以求洁身自好,这在高等学院中倒是鲜有人能做得出的,这也是基于陈丹青辞了教学的差事后,还有靠画画活着的退身步。所以他既可以“愤青”一把,也有一手“丹青”的活计托着。可别人就不行了,所以陈丹青也不必鄙视教育界同行们的“无声的沉默”。
对中国城市不断拆毁古建筑的愤怒,也是“儿童问题”,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毕生都在呼吁,又怎样呢?他活着时就没少拆,死后这些年就更别提了。难道从上到下、从建筑学家到平头百姓就没人知道保护吗?早就知道了,许多人知道的只会比陈丹青多,而之所以不愿再唠叨,依旧是因为——改变需要时间!全民的整体文化修养与素质,不可能一夜之间就都升华了。
陈丹青对国内新闻媒体的愤怒与嘲讽,依旧是“儿童问题”。他拿美国媒体能够直播克林顿总统诽闻听证会来与中国相比,且得出结论说“想必深愧弗如吧”云云,同时又指出中国媒体所曝光的丑闻主角皆是“无关痛痒”的人与事……这情形国人早就清楚,用不着陈丹青多说。还是那句话——改变需要时间!中国有中国复杂的形态,许多事情倘若采取“急转弯”可能会翻车,所以慢慢地转,或许更适合中国。
另外,对他嘲讽央视《艺术人生》栏目的观点与言论,我其实也以为未免太过于苛刻了。他说《艺术人生》“老要逗人谈私事,谈爹妈,直到嘉宾哭出来,底下轰然鼓掌,看杀头似的,这是忆苦思甜一路演变过来的老把戏,多么卑鄙的意识形态伎俩,多没教养,台上台下一起没教养”云云。可哪一路东西是横空出世的呢?哪一路东西又不是慢慢演变过来的呢?而对“教养”二字的理解,东方西方其实也很有差别。就说“性生活”这件事吧,中国人认为“行房事时不可燃烛”才有教养,但我们看西方人却常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开灯做事就更不在话下了,这样难道就算有教养了吗?反正以中国人的思想看,绝对没教养。文化背景不同,对伦理道德的认识就不同,这是显而易见的。 再则,中国电视节目的水准,你若只横向去比,当然会感到矫情与落伍许多;但若纵向来看,无疑又进步了许多。十八年前你陈丹青离开国土时的中国电视节目是个什么样,不会不知道吧!而今天,所有的中国人比你更清楚中国电视的变化,它至少是一直向前的,也从未停止过。至于能否追上国际步伐,亦非一个电视领域所能解决的问题,它牵涉的方面太多,早已超出了电视的单一范围。所以,我愿意继续重复地说——改变需要时间!
2.文艺问题
陈丹青的几本随笔集,多有论及绘画、文学、音乐、摄影乃至艺术批评等问题。对于绘画,我是门外汉,身边虽不乏许多画家朋友,自己也读过一些古今中外的经典画论,领略过一些传统与现代美术的作品,包括波普、装置、行为艺术等,但终究不敢随便发言。不过,陈丹青对中国“美术馆”建造与开放数量的愤怒,对故宫乃至许多“宫”的书画文物长期皆得不到展示的愤怒,想想依旧是“儿童问题”,不必陈丹青唠叨。
谁都知道对艺术品与文物的展示,有助于提升这个国家与人民的文化素质与修养。我妻子从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回来说,那里最普通的市民家里都挂着油画;而即使家中的一日三餐很简单,桌布也异常讲究……俄罗斯也是这样。可我们是十几亿人口的大国,且绝大多数是农民,温饱问题尚未彻底解决,谈何艺术与文化?谈何更多的美术馆?谈何参观艺术品与文物?我看还是先盖住宅解决住房难的问题吧,艺术与文化在目前的中国,依旧是极少数人的事。而需要艺术的人,你不给他建美术馆不给他看艺术品,他也照样很艺术地活着。陈丹青本人不就是这样过的吗,素质并不低呀!我这样讲,并非反对艺术的发展与兴盛,只是觉得陈丹青的文字与言论,不必谈这些尽人皆知的“儿童问题”,闹得好像其他艺术家都是睁眼瞎,没“发现”这些问题似的。
陈丹青谈文学,我注意到了2005年他在鲁迅纪念馆的一篇演讲,题为《笑谈大先生》。公平地讲,他很会发言,切入的角度与问题也令人感到新鲜——他以为鲁迅先生给他的深刻印象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好看;二是好玩。文学乃至其他艺术,其实怎么谈都行,毕竟不是数学上的1+1=2,结果非常明确,所以谈左谈右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就基本成立。鲁迅的许多文章就显出他自圆其说的强大能力。请注意:我用了“能力”这两个字,而并非真理。真理是没有的,与陈丹青相识的作家阿城说得好,“真理的另一面往往也是真理”。
陈丹青对鲁迅的崇拜是显而易见的,我也崇拜鲁迅。但这并不等于鲁迅从里到外浑身上下都是真理,他也有谬误。比如他专捡孔子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句话来否定整个的孔子,就有些以偏概全。孔子虽贵为圣人,但讲话肯定也有漏儿,比如《论语》里记他“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但孔子又的确讲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显然没少说命。而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其实也能找到他并非“不语”的例子。我的意思很明确,孔圣人不是完人,鲁迅也一样。陈丹青盛赞鲁迅无可非议,但文章总透着“情人眼里尽西施”的感觉,就会影响腔调,有碍客观。
另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议论,我以为陈丹青也是抱有“复古”偏见的。他以为“古文,随时看,随时感动”,而如今“绝大部分作家一开口,一下笔,全是1949年以后的白话文,1979年以后的文艺腔”云云。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也很喜欢看古文,我家两万多册书籍,90%都是中华书局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繁体字竖排版“经史子集”,有一部分还是线装书。我平时写文章,也全用繁体字,个人偏好而已。但文学演变到今天,摇头晃脑的古文状态显然与这个时代的各方面都无法协调,所以重要的并不是文字与语言的形式,而是内容。我知道陈丹青矛头所指的其实也是内容,间或涉及“腔调”。但这个问题根本无须多论,有人愿意用“社论”腔调去作文学那就让他作去呗,有人愿意模仿民国时期鲁迅等人的半文半白,也随他意。好文学是有目共睹的,坏文学当然也留不住、传不开,何必杞人忧天。
对音乐,陈丹青说“中国真正的音乐是周朝的音乐,到汉代失传了”云云,好像周朝以后的两千多年里,中国音乐全都是杂音,所以这依旧是他个人的偏见。再说了,既然周朝的音乐在汉代就已失传,至少从曹操开始就没人听过,到了陈丹青就更没听过了。既然没听过,怎么就知道那是最好最真正的音乐呢?显然是从书里听来的观点,别人嚼过的馍。不过,就算是周朝的音乐没失传,今天你拉个场子再重新演奏一遍,又如何呢?远的不讲,只说个近的,云南的宣科所挽救出的“纳西古乐”,真的很好听吗?《碎金词谱》里的唐宋词曲已有人翻成简谱,唱出来真的很好听吗?我看就不如崔健的摇滚爽,就不如邓丽君的甜歌柔……此一时彼一时也,古人的东西若在任何时代都合时宜,怎会失传?《老子》《庄子》怎么没失传?《诗经》《楚辞》怎么没失传?所以,该失传的,你拼命去救,它也要失;该留下的,你拼命去毁,也能留住。
陈丹青谈摄影的问题,《退步集》里有几篇,基本都在引用国外摄影家的话,以反衬中国摄影“人民画报”式的肤浅与贫弱。其实中国当代摄影早已进入“观念化”,而非只有“美丽的照片”。我身边的老友莫毅就是位极前卫的观念摄影家,他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一上手玩的就是观念。后来我又看到了海波的作品,他的那组《纪念》很震撼人的。记得十多年前我也曾试着为摄影下过一个算不上定义的定义,我对另一位摄影家李大平说过,“摄影其实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是焦点,闭着的那只,是思索”。
陈丹青谈艺术批评,《退步集》里有一篇是专门针对美术批评界的,题目叫《批评与权力》,而所涉及的问题,基本还是“儿童问题”。画家与策展人及评论家间的“相互依附”,圈子里的人可以说谁都比陈丹青明白,不说而已,说了也改变不了。而陈丹青其实在国内美术界新混这五年,也知道水的深浅。尤其是已成腕的美术评论家兼策展人,对画家来说是万不敢得罪的。陈丹青骂美术界的黑暗,批策展人的“权力”,这无疑是事实。但我以为陈丹青若动真要骂,建议还是硬磕磕地点几个策展人的真名姓出来,才可避嫌与服人,才算真有脾气。
3.国人素质
陈丹青的文字与言论,多有对中国人在素质、德性、观念、品位等方面的愤怒,他看许多人都不顺眼,甚至包括采访他的人。《退步集》里他有一篇“答王宝菊女士一百问”的访谈记录,王女士问他:“什么是主流生活?你在主流之内吗?”陈丹青劈头便回了四个字——“傻×问题!”王女士后面再问“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陈丹青则依旧说——“又一个傻×问题!”……
我想,王女士既然提出这些问题,她自己就一定认为不是傻×问题。但陈丹青如此一回答,我们就不得不认为陈丹青的结论就是“提傻×问题的人,无疑也是傻×”。可即使是这样,陈丹青同志也照样回答了“傻×”所提出的一百个问题。对于提问者所提出的问题,我不知陈丹青是以怎样一种标准来界定问题的“傻×”与“非傻×”性的,那或许是美国标准,或许是知识分子标准,没准儿也可能是极其个人的标准。总之,当你认为对方所提的问题等于“傻×”时,对方在你眼里的地位、品位、段位显然是一落千丈了。
可巧的是,对方所提出的问题其实很代表了当今中国绝大多数人想要问的,这样看来,我们则又可以推测:陈丹青眼中的绝大多数中国人,看来都是傻×。的确,如果有人问我“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时,我也绝对会回答说:“屁意义没有!”但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没必要破口大骂想要找出伟大意义的别人。再说了,那些想找出伟大意义的人,也并不认为自己是傻×,比如雷锋,王杰,王进喜,张海迪等等。我其实非常理解陈丹青恨中国傻×太多的愤青心情,可转念一想——既然陈丹青认为中国的傻×简直就改造不完的话,又何必回国天天与这些傻×同流合污呢,继续在美帝国呆着不就完了吗!眼不见,心不烦嘛!当然,陈丹青也可以把“同流合污”这个词拆开来理解,那就是——同流不见得合污!
在问及中国知识分子是否肩负着唤醒民众的责任时,陈丹青激烈地说,“唤他妈什么醒啊,大众醒来时,知识分子还在睡觉呢”云云,并以为“大众倒是一直在影响知识分子”……这恐怕又是陈丹青的以偏概全。中国的确有不少“迷糊”的知识分子,只关心自己研究的那一点点学问。我不知道陈丹青指的是否就是撞在电线杆子上的数学家陈景润或一心只去考证王羲之的《兰亭禊帖》究竟有多少个刻本的启功一类的知识分子。我甚或也不知道陈丹青眼里知识分子去干什么才会令他满意,才是醒着的。
我们不可能奢求知识分子都是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那样的,即使是那样的,折腾了一生的章太炎,晚年还不是一退万里,躲在家里玩玩投壶的游戏吗!郭沫若又怎样呢,连“拥护华主席”这样的句子都填进了词里,你又能怎么办。但当年他们可都是唤醒过民众的人啊!知识分子,呵呵,我看最好还是埋在书本里去研究1+1为什么不等于2,“册”字为什么源于竹简,顾恺之为什么说“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中”,当然也包括为什么周朝的音乐才是真正的音乐……
在谈及中国目前的“中产群体”时,陈丹青下了个结论说——“中国中产群体,经济力量有了,言论力量没有”,并进而指出“现在的中产只有赚钱的权利,消费的权利”云云,言外之意就是没有说话的权利。不过“言论力量”与“说话权利”其实是两个概念,前者该是人的思想深度与言说能力,后者则是言论自由与否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在当今中国其实已经问题不大了,中产群体的“言说能力”目前很强,因为许多知识分子乃至泛文化人也已进入了中产行列,在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他们纵论政治、经济、文化、社情等,谁也没闭嘴。而“说话权利”也几无什么限制,否则你陈丹青讲的这些话怎么会被允许印成书而满天下发行呢,若在“文革”早就够判死刑了,商量死缓的可能绝没有。
我这样讲,并非是说所谓“中产群体”乃至全民的言论力量与言论自由已不需要向更高层次迈进,只是觉得陈丹青太过于愤青,太急,恨不得中国人今天晚上就能跟美国人一样,可以举着奚落克林顿的漫画上街。其实陈丹青很知道中国近代史、现代史以及当代,很明白一切都需要时间。不过退一万步讲,如果真到放开了让你随便说随便骂的时候,你也就觉得没趣了。人性就是这么贱骨头,跟两性的感觉差不多,“吃得着不如吃不着,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满大街的男女若都光屁股走,乳房与生殖器之类也就没什么可诱人的了。
在问及“中国人命贱吗”这个问题时,陈丹青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的,非常贱,从来没有这么贱,中国人不把自己当人看”云云。是的,尤其是久居国外的中国人,大概对此都深有感触。我有一位同学曾去日本打过工,他讲那里有许多中国人连打投币电话都费尽心机,竟想出用一根细线拴住硬币,打完了再把硬币拽出来。而在日本,把人家里的死人从楼上背下来这种活儿,也全都是中国人在干……但我要问一句——这些中国人难道真愿意这样做吗?我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只要穷困,也会像这些中国人一样贱!管子早就说过——“仓廪实,知礼仪”,饿得两眼都冒金星了,你怎能让他不贱!我是希望陈丹青能多讲讲那些在国外昂首挺胸的中国人,才不失为一种阳光而又健康的“教诲”。虽说昂首挺胸的中国人是少数,这也正常,高精尖永远是少数,美国也一样。
赘语
行文到此,我忽然又有一种怕伤到陈丹青的感觉,因为从另一种角度上讲,我其实是很喜欢他的文笔与言论的,且下意识地以为——眼下像陈丹青这样敢于站出来讲话的知识分子其实很少,所以但愿此文不会令始终激情澎湃的陈丹青心灰意冷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