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简素甚至粗糙,现实主义的、坚硬的阳刚之美,这就是日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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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读完了厚厚三巨册的《今昔物语》,可谓是与此前阅读《竹取物语》、《伊势物语》及《源氏物语》有完全不同的新的物语阅读体验。《今昔物语》又称《宇治大纳言物语》,相传为日本平安时代大纳言源隆国所作。原书由三十一卷、约一千零几十个故事构成,分天竺、震旦、本朝三部,手边的这套《今昔物语》选译的是最有价值的本朝部分。以下即是阅读中的一些点滴感受。
首先,这是与《源氏物语》、《伊势物语》、《竹取物语》等描绘宫廷贵族生活的物语无缘的民间物语。从其创作者的传说来看,颇为类似于我国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的创作经历:大纳言源隆国在京都某寺有所宅子,每年夏季,源隆国必到宇治桥度假纳凉。凡是从那里路过的农夫野老、贩夫走卒,均一律叫住,令其讲述各种古老的故事、地方奇闻、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随后一一笔录下来。这些故事累积起来,便成《今昔物语》。这个传说虽然不足令人凭信,但《今昔物语》驳杂的内容不是面壁虚构,而是采集自民间的奇闻轶事却是不争的事实。在本朝部分的内容中,与因果报应的观念关联的佛教故事最多,专家说明显受印度本生谭文学与旁迦坦特拉(梵语Pan~catantra)寓言集等民间故事影响,看得人昏昏,但除此之外占三分之一篇幅的世俗故事部分可谓是书中的精华。各种社会阶层的人物纷纷登场不仅有以藤原氏、平氏为代表的乡野武士,更有平民、盗丐,还有狐狸、天狗、鬼怪等妖怪谈充斥书中。与前述《源氏物语》等王朝文学中的贵族人物相对或优柔或颓废的形象大相径庭,生猛的、刚健的、质朴的、野性的平民面目历历分明,跃然纸上,如中册的《尾张国女子索还麻衫》一则故事,讲述某郡司(下级官员)的妻子织给丈夫的漂亮罩衫被更高官阶的国守夺去后:
“郡司的妻子闻听以后,立即去找国守。她说:‘请把那件衣服还我!’国守道:‘这是什么女人,赶快赶了出去!’说罢,便有人上来拉这女子,却半点拉不动。这时,女子只用两个手指,就把国守连人带座一齐拖出府衙门外,继续向他讨还衣服。国守心怀恐惧,终于把罩衫还给了她,女子取回罩衫洗涤干净收藏起来。她力大无穷,无人可比,手劈淡竹,就像扯断熟丝一样。”
像这等泼辣、强悍的平民形象,在《今昔物语》中俯拾即是。此外,全书写得最为精彩的是刚兴起的武士阶级的争斗、会战的描写,如《平维茂讨伐藤原诸任》中战争场面的描绘,那种令人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即便后来大名鼎鼎的《平家物语》也有所不及:
“且说余五(即平维茂)先派出一个人在前面打探,并吩咐他说:‘你看清泽胯(即藤原诸任)现在何处,然后再回来报我!’为时不久,这人跑回报告余五说:‘他们在那小山南面河边,大吃大喝之后,有的在睡觉,有的像生了病。’余五闻听此话,心中大喜,催动一行兵卒说:‘赶快杀上前去!’于是,飞也似地冲上山岗。余五等骑着马先从北面上了山,然后又向后面的山坡直冲下去。因为是居高临下,就像在马场比赛骑射一般,五六十人高声呐喊,扬鞭打马,一拥冲上前去。这时泽胯四郎和兵丁们才忙乱起来,有的连忙去背箭,有的拿起铠甲往身上穿,有的给战马去套嚼环,有的已吓得不知所措,也有丢下弓箭望影而逃的。这时战马都吓得惊跳起来,到处乱窜,没有一匹老老实实让人给套上嚼环,有的马还踢倒了马夫缰绳而逃。霎时之间,就当场射倒了三四十名兵丁,骑在马上的兵丁无心恋战,有的两脚扣鞍打马落荒而逃。泽胯已中箭身死,首级被人割下。”
《今昔物语》让作为新生势力的武士形象登上文学殿堂,引领了后来如《平家物语》等武家文学的先河。虽然作者明显囿于其贵族阶级地位,不免对于武士的崛起充满了蔑视和憎恨(芥川龙之介语)之情,但客观上看,正如西乡信纲在《日本文学史》中所说,作者作为一个时代的“旁观者”,“不是对新勃兴的武士阶级佯装看不见的贵族,而是敢于正视武士阶级的动向,能够从中发现问题的人”。无论是大煮芋粥款待职位低微下属的藤原利仁,还是新兴豪强平将门的作恶多端,武将新贵平维茂和藤原诸任的鏖战中的形象,或跋扈或飞扬,是与《源氏物语》等人物完全不同的形象,可以将西乡信纲评述《平民物语》的话搬过来描绘他们:“在这里,使人感到那强烈的阳光及人的汗腥、马的体臭,发散着健康、天真、勇敢、意志的光辉。同时也栩栩如生地描写出那些没有为思想及文化教养所削弱的、肌肉发达的人的运动。如果说《源氏物语》是属于‘夜的世界’、‘心的世界’的文学,那么《今昔物语》就是‘白昼的世界’、‘行动的文学’的文学。”和《平家物语》相比,这些新抬头的武士阶层的刚猛、豪迈气象,没有《平家物语》描绘的由盛至衰的武士充溢的人生无常的衰颓感以及偶有的继承了王朝文学的柔弱的抒情,具有一种不加修饰的、完全现实主义的、坚硬的阳刚之美,这种美“与优美、奢华最为无缘”,但也因此充满元气淋漓、质朴刚健的初生事物之美,这也是现代人读此书仍感兴味的所在。
《今昔物语》中最令人欣赏的,正是对刚跃上历史地表的平民和武士为代表的中下层人物的描绘。在这一点上,芥川龙之介的评语可谓一语中的,他说《今昔物语》的艺术生命并不止于“活生生”一点,而是充满“野性之美”,可以说是王朝时代的“人间喜剧”,甚至能感觉到“当时人们阵阵飞扬的哭声和笑声”。
《今昔物语》是后世的文艺取之不尽的宝库。虽然它的光辉被更有名气的《源氏物语》所遮挡,然而它对后世日本文艺的影响却是明显的。首先,在文学史上来说,它成为后世镰仓时代之《宇治拾遗物语》与《古今著闻集》等说话文学之创作根源,它本身也成为后世枝繁叶茂的种种俗文艺类型的素材库,比如,它里面的道成寺少女变蛇故事和阴阳师安倍晴明驱邪的故事,成了后世以《娘道成寺》为代表的能剧和歌舞伎艺术的典型题材以及以《阴阳师》为滥觞的妖怪文学等的资源宝库。其次,它朴素至极的笔调,去掉开头的“昔时”和结尾的教训语则每个故事都具有无时间性的特征,使这些故事成为小说创作的胚胎,具备小说创作的最低限度的几个元素。虽然简素甚至粗糙,却正由得后人任意涂抹自己的色彩,注入自己的观念和意识,成为新的文章。芥川龙之介就是一个代表,据说他至少以十多篇《今昔物语》中的故事作为材料,注入了他自己的意识,而成就了《罗生门》、《芋粥》、《薮竹丛中》、《鼻子》等日本现代小说的名篇,而黑泽明据此改编的电影《罗生门》更是让日本电影走向世界。
这样看来,《今昔物语》在今天也仍如汩汩涌动的源头活水,浇灌着日本文艺界灵感的根苗。而对于笔记、杂纂文学、话本小说同样有发达传统的中国的后世作家和读者来说,《今昔物语》当然也会带来大有裨益的启发和借鉴,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很难说没有受到过芥川龙之介改编《今昔物语》的故事的启发。
《今昔物语》(三卷本)北京编译社译 周作人校/新星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128.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