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死的那一刹那，就会回忆起一生的往事前尘，现在我知道这话说对了一部分，因为，在我慢慢瞑目，双睫接触的那一刹那，面前蒸腾着烈焰的十三层万安寺宝塔幻化成了我生命中的十三个瞬间。
一、 城郭春暮寒。
“就是这孩子吗？”很苍老的声音，声音的主人缓缓的在香烟缭绕的佛龛前回过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名满天下的郭襄，任何人都会老，包括在很多人心目中永远十六岁的小东邪。
郭襄伸出小指，用长长的指甲剔亮了面前昏黄的蜡烛，火光遽然一亮，我害怕的偏过了头。就在这时，我的目光邂逅了今生的他。
“他是叶孤鸿，你师祖的关门弟子。”师傅风陵笑着解释。
他比我大不了多少，站在那里，拽拽的样子。一双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瞅着我。然后，他就转过身对郭师祖说：“师傅，从今以后，我不是你徒弟，我要认风陵师姐做师傅”
师祖一怔，随后说了声“好。”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溺爱和纵容。
这个瞬间，我五岁，他七岁。
二、 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
我成了师兄叶孤鸿的跟班，拖着两道鼻涕，日日跟在他身后。
师兄依旧是那幅拽拽的样子，他总是无论冬夏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不像我，邋里邋遢的，他即便年幼时也依旧修饰的很整洁。
峨嵋的生活总是清苦的，日日的粗茶淡饭，想起当初在镖局的日子，真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呀。
记得那是一个酷热夏天，练完剑后，汗流浃背。
“跟我去灵岩。”师兄说完拔脚就走。
我用力点点头，趿拉着鞋，踢踢踏踏跟在他身后。
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古木森天，一下子把暑气隔到了林外。
“哗哗”的不知是飞瀑流泉还是林海吟涛。
师兄得意地冲我笑着，笑得我莫名其妙，然后他就像变魔术一样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鸡腿来。
我欢呼一声，一把抢了过来。直到手中的鸡腿只剩下了一根光光的骨头，才发现还一口没让师兄呢！
“没关系，郭师祖经常给我开小灶的！”师兄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
吃完了鸡腿，我们把骨头扔到了一个蚂蚁窝前，当骨头上爬满了蚂蚁，再把它小心翼翼的挪到另一个蚂蚁窝，“哇”只见杀得天昏地暗。
我们相视笑着，都感到了杀戮的快感。
这个瞬间，我七岁，他九岁。
三、长发迎空，白水秋风
就像神话时代我的化身，闻名于世的也是头发。但美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悠悠往昔的我一头美发最终逃脱不了变为毒蛇的厄运，今生我也最终没能保住我的头发。不过，那时第九个瞬间的事了。
一个云蒸霞蔚的傍晚，天空中的云朵就像大朵大朵绽放的玫瑰。白水流畔，琴蛙声中，我解开长发，墨鸦般的流云铺满了整片白龙江。
我的头发是那样的长，拖到地上，还要挽上一个圈。每次洗头都是一件麻烦之极的事。但在峰峦从叠的谷底，烟岚氤氲的石笋从中，任飞流在长发中穿行，真是一件再惬意不过的事。
洗完长发，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坐在白水边的青石，任晚风吹干长发。聆听着珙桐、桫椤、银杏的林涛，那林涛就像宫商角徵羽旋律的海。
“咚！”一块石头投入我身边的白水，吓了我一大跳，一抬头，是他，还是那幅拽拽的样子。看见我瞅他，粗声粗气地说：“天冷了，风吹着会着凉。”然后把一块厚厚的毛巾丢给我，红着脸跑掉了。
那一年，我十二岁，他十四岁。
四、夙兴夜寐枉徒劳。
峨嵋的夜晚，很静很静，静的似乎只能听见一种声音。师兄的剑刺向空气的声音。
说不清什么时候，我和师兄开始生分了起来，是我开始爱美，开始打扮？还是……
总之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披上一件衣服，踏着月色走了出来。
午夜的风真的吹的很急很急，高天云滚，一团月似乎在云里滴溜溜的转。一声凄厉的枭号，随后是满山猿啼。
往日的象池一向是个宁静之所，但在这风急天高猿啸哀的夜晚，婆娑的树影映衬下，却显得异常诡谲。猿声过后，又是一声声单调而尖锐的剑划破空气的声音。
唉，师兄，你可知道，有时对有些人来说一项技艺的出类拔萃，天赋起到了更大的作用，你纵使是练上一年，也赶不上你师妹练上十天。
我微微叹息，就在此时，凌空一剑，直指我的眉心。他怔住了，我也装作吃惊的模样。
他看着我在夜风中瑟缩，神色间现出一丝怜惜。
“你怎么在这里？”他拿起脱在老树下的外套，给我披上。
“师兄，为什么？为什么咱们不能像小时候了？为什么你只是练剑，却不理我？”
他低头许久，再抬起头时，神色中已无一点感情。
“人长大了，就不能再像小时候，人在江湖，就得扬名立万。”
这一夜，我一直站在象池边的老树下，听了一夜猿啼、枭唳还有一剑剑刺向空气的声音。
这个瞬间，我十六岁，他十八岁。
五、烛影双摇，长河渐落晓星沉。
师祖就像峨眉的一株遮风挡雨的大树，很难想象她会有倒下的一天。但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已经好几天不省人事了，躺在那里，显得憔悴而瘦小，有时候她也会说话，但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只是直着脖子喃喃的叫：“大哥哥！”偶尔她也会好一点，那是他就会盯着师兄叹息着说：“真象，真象。”
“准备后事吧！”神医摸完脉，摇摇头，这已是第二十七个“神医”如是说了。
夜已深了，守候在师祖床前的是昏昏欲睡的我、师兄，还有两个峨眉的老妇。
残烛已老，我又续上一只，窗外是雪后初霁，碧落当空。
两个老妇打着哈欠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话起了家常。
“听说峨嵋绝顶，有一株雪茶，吸日月之灵气，已经有一千年了。如果能饮上一口此茶，据说可以起死回生。”
“现在时值冬季，山高雪滑，再说，即使风和日丽，又有谁敢挑衅峨嵋绝顶？”
这段话是我第一次听到，一抬眼，发现他也在认真地听。
这个瞬间，我十八岁，他二十岁。
六、雪茶初绽蕾，分无玉碗捧峨眉。
我小心翼翼的捧着手中的玉婉，玉碗中盛的就是峨嵋绝顶的奇珍——雪茶。就在昨天我施展峨眉绝顶轻功灵岩四十一叠翠，翻上了峨眉绝顶。
那真是一幅梦中的画卷，月下的冰雪世界犹如水晶雕成，一株茶树在寒风中轻轻扶摇。
我手捧着这碗来之不易的雪茶，来到师祖病榻之前。
玉碗中的茶水色作深碧，差面上漂浮着的几片舒展开的茶叶却莹白如冰雪。
我扶起师祖，费力的把这碗茶灌了下去，她的牙关咬的是那么紧，右手牢牢的握着一把剑。
“呓！”师祖悠悠转醒。
“是你？”她盯着我的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夜晚，我获得了峨嵋最至高无上的真传。
门被“呼”的推开了，随着呼啸的风雪卷进来一个颀长的身形——师兄，他的脸上满是伤痕，手中也捧着一碗深碧色的茶，看见我右手的倚天剑，左手戴的铁指环。“当啷，”他手中的那只玉碗摔了个粉碎。
我成了峨嵋的掌门。
这个瞬间发生在上一个瞬间的第二天。
七、空翠泠泠独影沛然中。
师兄在师祖死去的那个夜晚离开了峨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但不久之后，江湖中便传出了一个叫“孤鸿子”的名号，大家都怀疑是他。
师兄走后，我爱到洪椿坪练剑，在那烟岚般的沛然中独影。我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伤心。
从这个瞬间起倚天剑逐渐主宰了我的生命，当那一段寒芒出鞘，整个洪椿坪都似乎笼罩在一片青气中。手握着剑炳，似乎比握着师兄的手还要让我感到安全。
一个清晨，我在霓霭空翠中舞完剑，突听见雾雨中传来一声轻唤：“师妹！”
他满面风霜，显然吃了不少苦，但还是那幅拽拽的样子。
我迎了上去，喉咙似乎被泪水噎住，说不出一句话来。但那时师兄的眼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牢牢的锁紧我腰间的那柄倚天剑。
师兄借走了我的倚天剑，我从没看见过师兄的脸如此的兴奋，如此的神采飞扬。
丝雨般的空翠隐去了师兄头也不会的身影，只把我一个人扔在泪流满面的烟海。
那个瞬间，我二十三岁，他二十五岁。
八、夜半无人私语时。
这个瞬间，是我一生珍藏的秘密。
这个瞬间我二十四岁，他二十六岁。
九、碧落茫茫陈幻影，咫尺参商喻此离。
他就躺在我身边的榻上，还是那幅拽拽的样子，唇边是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但这咫尺的天涯却已是阴阳永诀。
这一夜我把一个名字念了千遍万遍：“杨逍。”
你可以杀死师兄的肉体，人在江湖，讲的就是胜者为王的道理，但你不能践踏他的尊严。
这一夜，我向冥冥中的上苍许愿，“上天，你可以拿走我最宝贵的东西，请给我诛灭明教的勇气。”
这一夜，无眠。
东方渐晓，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我打开门，是新收的弟子静玄，她大惊失色的看着我，张着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回首，镜中我那一头如云的黑发已成苍雪。
这一个瞬间和上一个瞬间发生在同一个夜晚。
十、古寺飞雪，寒鸦暮钟。
那是一个晚秋的傍晚，我的灵魂似乎已不属于这个躯壳，冷冷的以第三者的身份在上空观赏着这场剃度。
刀光在我头上飞，大把大把如雪的长发散了一地，弟子们发出了隐隐的啜泣，我的眼眶却再无一滴泪水，从今天起，直到万安寺绝命之时，我只留过一滴眼泪。
剃度完毕，我独步金顶绝顶，脚下是寒鸦万点，暮色苍天。一声声悠长的钟声传来，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我叫灭绝。
这个瞬间依然是上个瞬间的延续。
十一、小荷尖尖角。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你看，她还笑呢！罗罗罗罗罗。”
“真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一大早，就发现她躺在门口。”
“好宝宝，真乖。”
“起个名字吧！”
“叫什么好呢？”
“你看，窗外那晨风里的一湖五月芙蓉。”
“咱们的孩子，就叫晓芙。”
这个瞬间，我就在窗外悄悄的听。
十二、代子受天刑，担负戮魂苦。
我站在晓芙的尸体旁，落下今生最后一滴眼泪。
我听见草丛中有两个微弱的呼吸，锦仪和敏君还在找，但这两个废物却越找越远。
最终我还是没有能杀死晓芙的孩子。
这个瞬间，我四十三岁。
十三、情系倚天
峨眉绝顶，长襟当风，只有倚天长剑在手，我才能感到从容和安宁。
这个瞬间发生我出征光明顶的前夜。
万安寺的巨塔在我眼前轰然坍塌，这十三个瞬间也在瞬间湮灭在死亡的黑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