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文档,亮出英文"Canon",谅我缺乏依据的判断,也许会有不少人不假思索地认定,这将是一份佳能产品的最新广告说明书。有多少现代人会立马想到,"Canon"曾是多么富于光彩的词汇。厚厚的牛津英汉词典里依然保留着Canon古老的含义:"教会法教规, 教规(基督教);正典圣经;一个作家的真作"。一个小词表征了一个时代的变迁,我们似乎终将在某一天早晨睁开双眼的时候,忘却了一个能指最初的所指。也许,这正是狄更斯笔下最好与最坏杂糅的混乱时代,也是白壁德眼里人文让位于人道的滥情岁月,更是一个佳能相机恶搞经典文学的无畏时代。是否需要对逝去的时代唱首挽歌我不知道,但也难免会象哈罗德·布鲁姆那样的一声叹息:"诚实迫使我们承认,我们正在经历一个文字文化的显著衰退期。我觉得这种发展难以逆转。"
在城市的书店里,流行与经典读物的销量从来都不在一个量级;在图书馆的一角,经典文献积满灰尘,无人问津;人们可以不闻不读荷马但丁,但却不能不知股市行情,很多伟大的名字对于忙碌的人们只是空空如焉的符号;有了神奇的哈里波特,新一代的孩子们多少在忘却其貌不扬的安徒生、浪漫的格林兄弟;为了多快好省地发表论文,提升教职,只看论文不读经典的省力做法,早已成为学术研究中秘而不宣的行规。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经典阅读都在遭受挫折,经典的传播都在遇到阻碍。在人们的眼中,经典不再神圣。
现代人反感经典唯我独尊的权威状,经典世界的缈远与深邃,让他们陌生、隔阂甚至烦躁。"感性解放"的真理让不动脑子成了天经地义,在一群群用脊梁骨思考的众生之间,哪有经典的余地。好事的批评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告知人们,所谓的伟大经典从来都只有欧洲、男人和白人的份,那不是经典,那是意识形态,那只是"西方中心论"的阴谋。在他们的笔下,一本本经典大作成了一笔笔殖民的血泪帐。生气勃勃的文学研究于是成了枯燥乏味的文化研究,浪漫灵感的想象让位于刻板、生硬的分析,知性取代激情,经典作品的特殊价值被掩盖,它对人生的启迪价值被抹煞,经典批评不再是审美批评,它成为了意识形态的战场,社会科学的文本而已,经典的合法性根据丧失了。
经典的丧钟已鸣,今天的我们还要不要读经典?布鲁姆的《西方正典》提醒我们,经典其实没有死亡,而是今天文学研究者对经典的传播方式造成了经典的死亡;哲学家罗蒂同样告诫我们,经典事关人类的未来和希望,如果仅把经典当作一个文化生产机制的产品,却忽略了它伟大的启迪价值,那你获得的永远只是"理解而不是希望,获得的是知识而没有完成自我改造"(理查德·罗蒂:《文学经典的启迪价值》);文学家卡尔维诺更是坚定的经典捍卫者,问题从不是我们要不要读经典,而是我们为什么读经典。此外,要对"闻经色变"的国人说,经典不是经,如果说后者曾经是一种文化驯化工具的话,前者恰恰有着截然相反的效应。
两百年前的过去,福楼拜就在给他情妇的一封信里说过这样的话:谁要是熟读五六本书,就可成为大学问家了。两百年后的今天,刚会呀呀说话的儿童就被父母诱导着背诵古典诗词。是的,也许某个时代的经典会在某个时段淡出,人类的经典意识却永远不会消亡,因为它事关人类的生存、发展与进步。经典意识的崩塌同时就是精英理想主义文化的寿终正寝,一个缺乏知识与理想引领的时代,无疑将是破败不堪的。
因此,两个布鲁姆(Allen Bloom和Harold Bloom)对经典的推崇值得重视。但爱德华·萨义德的异见同样不应忽视。从极端走向极端的方式和把孩子同洗澡水一块倒掉的做法,总是人类历史剧中常有的一幕。我们既不能因为经典的高尚而显出那种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爱德华·萨义德:《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新星出版社,2006,7),也不能因此就告别经典,躲避崇高。在这个多元的时代中谈经典更靠我们自己的智慧。不需要放弃经典,但要懂得重新选择经典,因为"精英主义永远也制订不出一份经典作品的目录来配合我们的时代"。
在平庸的时代读经典,我们就不能无视这个时代的平庸和愚蠢。它永远是一个脉络,我们必须置身其中,才能瞻前顾后。这点常常为人们所忽视。卡尔维诺说:"从阅读经典中获取大量益处的人,往往是那种善于交替阅读经典和大量标准化的当代材料的人。"这一点又有多少精英能做到?平庸的时代没有神圣的标准,经典也要自己选,任何"出于职责或敬意读经典作品是没有用的,我们只应仅仅因为喜爱而读它们"。的确,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在于它真正的根植于人的内心。它帮助我们在反复的阅读中不断地确立自己。它给人于启迪,它授人以力量,它不在乎年代是否久远,也不在乎是不是畅销,更不在乎得不得什么诺贝尔。它只在乎孤独个体的内心是否因为它而得到那份难得的感动与憧憬。个体的,才是经典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经典才回归了它真正的价值。
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译林出版社,2006,8 爱德华·萨义德:《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新星出版社,2006,7 理查德·罗蒂:《筑就我们的国家:20世纪美国左派思想》,三联书店,2006,2 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译林出版社,200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