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允许进入天堂，不是因为控制了自己的情感，或者根本没有情感，而是因为发展了一种能力——通感”。#
周作人讲Blake的诗，用了教父哲学家Plutino的理论，人由太一中流出，神与人同在，后来渐渐为“我执”重重包裹，人的一切痛苦源自于此。中国社会曾很流行的一句话“理解万岁”，狄尔泰的《对他人生命表达的理解》，说的无非是此。周作人用道教、佛教的术语——周作人本人，一个自称的儒家——来表述一个基督教哲学家的理论，以此说明Blake——一个神秘主义者——所有诗的主题，说明通感真的是一个够大的题目，够广泛的需要。
你只要想想，就会发现这是多么奇妙。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两个重要的里程碑，一，将自己与世间万物区分开来（小孩常用第三人称称自己，“他”、“人家”），这标志着“我”的诞生，这常常是由发现天地间有“死”这一回事引起的——至少我是如此——“死亡意识”觉醒了，于是“我”诞生了。这是很合理的，死使你在“世界”这整个背景中凸现出来，使你在（个人的）史前混沌中显现出来，死是亲如父子、夫妻无法以身代的事（虽然人生在世，这样的事不止于死）。社会作为人的集体的发展过程，很多特点对应于个体的生命过程。魏晋是中国社会作为个体的人诞生的时代，它的标志就是生命意识的觉醒，“出郭门北望，但见丘与坟”。
二、将他人与无生命界区分开来，与木石区分开来。如果说前者标志着“人”的史前阶段的结束，这标志着前成人阶段的结束。这两个蜕变并不如表面看来那么简单。这世界，有很多人停留在第一个蜕变之中，他们的头脑是牵扯不清的，无法进行最简单的因果分析，惯于让别人为其人生负责。有更多的人第二个蜕变不完全，第一种人，不知道自己是独立个体，第二种人，不知道别人一样是独立个体，有和他一样的权利、自由意志，不多也不少。无疑这第二种人是极多的，人惯于对别人“无法控制”、“不如预期”诧异、不解、痛苦、愤怒。萨特说，他人是自我的地狱，即使没这么可怕，每一个人，对于他人都是一个不可理解的世界，自成一体（通感不是理性认识的范畴），你永远不知道对方想什么，哪怕再亲密。Objectify，物化、工具化、客体化，无论你怎么翻译，在人的关系中是如此普遍，是亲如父子、夫妻也很平常的事。在最亲密的关系——性关系中，也有可能两人都当对方充气娃娃，心里想象着电影明星。
这是多么灰色的图景，而通感是投在这图景上慈悲的光。没有通感，人capable of一切残忍；没有通感，这就是一个死寂的世界，除了“我”，每一个都是木石，以对待木石的方式对待他们是很相宜的。这就是尼采的哲学，“主人的道德”。
周作人认为乞丐的可以存在，是人类之所以文明的体现，是人类的希望所在，因为那表明人类是唯一capable of怜悯、通感的动物。通感是道德的精义，严复译《天演论》说，“人则于他人之事，他人之情，皆不能漠然相值，无慨于中。即至隐微意念之间，皆感而遂通……感通之机神，斯群之道立矣。”
人生始群（人类社会开始于人类结群而居），而群始于通感。
永远不要对别人的痛苦漠然视之。
通感是我喜欢用的一个词，——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因为神的光重新为我显现——Blake的原文是“Understanding”，可我还是翻作通感，在一个夜晚，——在这个夜晚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突然发现神的真相， 神是通感的交点。
这是一个对人充满敌意的世界，对人向高贵、善良方向的一切努力作最持久（永不停止，事实上）的顽强阻击，这个世界嫉妒人的一切美好，那么，我们就匍匐于“力”前，一动也不敢动，那么，我们就“实事求是”、“顺应自然”吗？
尼采对基督教大加挞伐，其实，他针对的是新约中的基督，而旧约中的神倒是很可以做他的“强力意志”的一个代表。新约已经希腊化，而尼采反对的正是西方正统文化，从苏格拉底开始的“理性”传统。如果说，他反对耶稣的“登山宝训”，那么上帝在风中的训话，对约伯的呵斥，则和他口径一致，是对“力”赤裸裸的崇拜，不知其余，不计其余。那个上帝是这个敌对世界的化身，非人化的上帝。与之对应，耶稣则是人子。“看，人子来了。”
基督教将风格大相径庭的新旧约并列为圣书，是很有趣的一件事，部分说明基督徒的双重性格的成因。当批评帝国主义行径时，就有人建议他们应该去掉旧约，切断与犹太教的关联。是的，那里面的上帝是如此小心眼、血腥暴虐，而爱好文学者，则对满是道德说教的、无聊重复的新约很难产生好感，而偏爱旧约中的神话与诗篇，虽然那其中充斥少儿不宜的内容。事物都是两面，文明同时又是压抑，远离野蛮，却同时远离了生命的本源。
可我想，那并不如表面上看来那么对立。作为画家的Blake，最有名的一组插图即为《约伯纪》所作。在Blake的观念中，将人唯一可能犯下的罪过给予“selfness”之名，但那不是个人主义（翻译它，有个天然好词，“我执”），尼采说“个人主义”是强力意志说得过去、尚不自觉的形式。其实通感与个人主义并不矛盾。力不是别的力，正是爱的能力。Blake本人就是人类中真正具有独特个性的为数极少的集体中的一员。王二说，我们不能只拥有今生今世，但我想到的是，在我们人生的河流汇入最终的大海前，不断与其他人交汇，我们付出，接纳，两者都在所必然，每一个经过我的生命的人，都有一部分活在我身上。
我们的生命，不止存在于我们自身，我们一身。
要放弃你，就是杀死你，部分地，虽然是，部分地，可一样是如此残忍的事。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突然领悟神的真相。
至少，那是Blake所谓神的含义。
篇首的话，是说有通感的地球，才是天堂吧。
我的每一篇，能写出来，都是神给我的礼物。
我满心感激。
而对你的爱，更是不消说的事。
#：原文为“Men are admitted into Heaven not because they have curbed & govern’d their Passions, or have no Passions, but because they have cultivated their Understanding.”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