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员注册--投稿 --留言 --联系方式  
文学赏析 艺海拾贝 音乐时空 影音剧社 读史问道 校园原创 关于我们
您当前所在的位置: 首页 > 文学赏析 > 小说 > 正文

一个男人的幻想

2006-09-22 01:00:49    静若水

“所谓小说,无非是道听途说。”

淡蓝色火苗温柔的爱抚铝制水壶。电风扇的风叶忽然转起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拨动时光之轮,然后它停下,一只巨大的壁虎丢掉尾巴异常笨拙的爬向墙角的蜘蛛网,在剥落的红砖墙壁留下一道黏糊糊的令人恶心的液体。

他说,壁虎的皮肤随着光线移动变成墨绿色,还有接近死亡的黑色,最后在天花板上的那个白印子里消失了。他看着自己日渐隆起褶皱的肚皮继续说,树的年轮使人恐慌。

自打父亲带他第一次看鳄鱼开始,他就一直做那个有关壁虎的梦。鳄鱼趴在池子里,浑身散发腐朽的树叶臭味,闭着眼睛,流着眼泪,似乎在忏悔往昔的罪孽。他说,我梦见壁虎爬满玻璃罩一样的天空。他的唠叨未免让人生厌,父亲不得不打断他,闭嘴,不许再说了。

他的童年是在父亲冷漠的干涉下度过的。他反复记起的画面是从农场的杂货屋向外看,一根绳子上晾晒的花布床单正被风卷走,牵牛花旁被折断翅膀抽搐的蜻蜓,和雨滴打在锌皮屋顶上的响声。粗心的父亲把他忘在小屋中。等再次记起,他已是个嘴唇上长着绒毛的少年。少年第一次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向原野中的人群,老远就听见母亲沙哑的哭泣声。父亲仍然像从前那样剔光了脑袋,沉默不语,但是躺在土坑里,嘴角淌出热乎乎的红色的血泡,似乎仍是过往的那个夏天,他从山上回来,嘴角叼着一朵血红的杜鹃花。

回忆使人疯狂。如今他32岁了,到了确信不会疯狂的年纪才开始想这些忧郁的时光。母亲死于1996年的一场流感,也是那天,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当时给他的印象是个瘦消尚未发育的女孩,不停的低声咳嗽,或许亲人故去的怜悯使他起身让座。他一手握紧头顶的扶手,一手抱着骨灰盒,觉得颠簸的班车恍若苦海中的一艘船。

两年后,他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了她。他说,我认识你,两年前我给你让过座,你的单薄让人难忘,我以为你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几乎是仓促的一笑,好像为了躲闪什么,也是因为这仓促的笑,她平平的面庞竟然有了一种生动的美,使他在恍惚间喜欢上了她。

过去的两年中,他时常感到无可名状的孤独。不,其实不对,应该说自从被关进那个堆满杂物的仓库开始孤独就已经存在了,只因为他喜欢,毋宁说他爱上了这种宁静。现在的情况恰好重复了从前的景象,无论工作还是闲暇时读书,都是徒然的。有一次,他梦见天空碎了,壁虎和蓝色的碎片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床上,脸上。壁虎的身体带着灼热的温度,仿佛是一把火炭,在他的脸上爬来爬去,用长而尖的嘴,冰凉的舌,亲吻他面部的暗疮。一种异样的快感,一种沉迷于花香里的陶醉。而后,他醒来,颤栗着感觉到内裤的寒冷。

对男人来说,这来得过于晚了些。他分不清情欲,烦恼,和孤独。于是,酒精,香烟,甚至安眠药成了排遣所有这些情绪的工具。有时,他会独自一人去酒吧,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跳一曲,直到汗浸湿了衬衣,在面对那些轻佻女孩放肆大胆的挑逗时他总显得格外冷静,他请她们喝酒,掷色子,偶尔作短暂的目光对视,这些也只是浅尝则止,似乎仅仅为了锻炼胆量。有时,他会在寒冷的冬天出现在公园光秃秃的假山上,那里有座隐蔽的凉亭,是情人们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在同事们眼中,他是个勤勉,聪明,胆怯,不善言辞的年轻人,稍微过火的玩笑都会使他难堪,特别是一些好心的关心他婚姻的中年妇女,他天生不善于跟她们打交道。

总而言之,他的婚后生活很普通,他感到了生活与之的公平和满足,如果说真有缺憾的话,那唯一的缺憾是他们还没有孩子。

他对妻子说,他尤其喜欢秋天。于是在每个雾蔼茫茫的星期天,他告别妻子独自去郊区的防风林里收集树叶,这是他除了读书之外的唯一爱好。那些金黄的,枯黄的,散发树林神秘气息的叶子被夹在书本里,形成了永恒生命的又一种保存方式。但到了下一个秋天,他又把这些精心保存实际上无法留存的碎叶丢弃,重新寻找新的树叶。林子里的光线变幻莫测,他知道年幼时的农场就在附近,或许那个冷漠严肃的男人倒下时的土坑也在脚下。那间杂货屋,是被光线彻底摧毁了。奇怪的是,他从没梦见过,即使记忆那样清晰:残破的农具上覆盖着的灰尘,饥饿的老鼠在灰尘下不安的骚动,他残忍的扯下蜻蜓的翅膀把它丢在窗边,仿佛一声呼唤即能使这些场景重新活来过。孩子的呼唤总能唤醒清晨。他看见父亲被剃光了脑袋的那一天,被几个人推搡着走向朝露中的原野,他站在窗边,用力抓紧窗上的铁栅栏,大声喊着爸爸。那个面目陌生的男人回过头来,扯动脸上的伤疤仓促一笑,似乎这一笑就是道别。

对于父亲的死和死的概念,他一直是模糊的。他隐约感觉,父亲那仓促一笑似乎表明了他还会回来的。可是直到母亲的骨灰盒放置家中,他才彻底明白,死,就是永不回来。如同从没有英雄,从没有罗马一样。相对而言,孩子们的想法简单得多,因为过于抽象的概念并不能使他们恐惧。他不是没想过,但仅是怀着轻松的,甚至是残忍的心情看着被火烧烤的蚂蚱,螳螂,被拔光了羽毛的小鸡,被大头针钉上木板开膛剖肚的青蛙。他不打算为年幼时的残忍辩护,他思忖,或许人从出生那天起就被种上了罪恶的种子,一待土壤,温度,湿度,养分合适,便迫不及待的孳生了幼苗;又或许环境,家庭,教育等因素合适,使种子永远不得发芽。同时,他不认为禁欲主义者就是纯洁无暇的,如果一个男人没有抽烟,喝酒,赌博,喜欢漂亮女孩等欲求,而是刻意压抑这种种欲求的话,无疑将会精神错乱,发疯,或过早死去。他就是这样为人类的毛病开脱的,怀着单纯的或不可告人的目的。

三月底的一天下午,他在下班路上看见几个小男孩追打一只瘸腿小狗。他停下自行车,阻止了他们。那是一只板凳狗,算是土狗和狐狸狗的杂交品种,一只前腿瘸了,尾巴只剩下半截,耳朵上的伤口淌着血,一块块肮脏的皮毛好像斑秃病人的脑袋。他给了孩子们五块钱,打发他们去买零食吃。小狗蹲在地上不断打哆嗦,眼睛蒙着一层只有婴儿眼里才能看到的水气,干燥的鼻头抽搐着,仿佛在传达一种哀求的信息。他小心翼翼托起它,放进自行车前的车筐里。
他回了家,让妻子看这只狗。

“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天哪,你从哪儿找来的?臭死了,快扔出去。”

她的话让他略有点失望,可又不愿这么放弃。

“你看看,虽然脏了点,却是个活泼的小东西,只要给它洗个澡,上点药,喂点好吃的,用不了几天一定会精神起来的。况且,它一定受了不少罪,真够可怜的……”

她仍然捂着鼻子,露出厌恶的神色,“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会管的,你要想收留流浪儿童那是你的事,反正,我反对你收留这只脏狗。”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进厨房做饭去了。

他从茶几上抽出一张报纸,把狗放上去,又转身从冰箱里拿出根火腿肠,剥开外面的包装纸,放在狗的鼻子前。它的鼻头抽搐的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咽,一口叼起火腿肠,钻到沙发下面,同时,那截露在外面的断尾巴像一面小旗左右摇摆。

第二天早上,他喂狗吃了根火腿肠,把自己喝剩一半的牛奶给它喝了才去上班。一整天,他都沉浸在一种晕乎乎的异样的快乐中,他不断的回想起小狗粉红的舌头添在手掌上的滋味和它摇摇晃晃走路的姿态。

待到下班,他拐进菜市场买了块猪肺打算为小狗做顿美餐。然而,妻子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她把小狗送人了,准确的说是送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收破烂的老人,条件是附送了他三只啤酒瓶。妻子用略带得意的口吻形容老人的长相和自己的精明,最后安慰似的作结束语:要是你想养狗完全可以养条象样的狮子狗或杂交贵妃狗,怎么都比你那只狗强。

他不动声色吃完了饭,对妻子的精明不置一词。随后,他把许多恶毒的回击她的话语藏在肚子里上床睡觉了。就在这天晚上,在妻子愉快的鼾声和映在窗帘上润泽的月色中,他失眠了,不得不超剂量服用了五片安定。药片像诱人的禁果,使人听觉敏锐,视觉涣散,一只接一只绵羊在睡梦之门前徘徊。他想起了那个夏天,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几个好友。他们自从结婚后几乎失去来往。

夏天是空虚的季节。他明显感到了同龄人才有的困惑。他第一次与母亲顶嘴;第一次逃课,和两个同学翻墙看电影,躲在偏僻的角落里抽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马路上的女同学吹口哨。这种困惑不是与生俱来的,偏又那么强烈,假如他不是那样喜欢耽于幻想的话,也许烦恼就要少得多。他看见镜子里的男孩苍白的脸,仿佛另一个男人用不在乎的眼神打量着不相干的人。那个人的下身开始长出稀疏的黑毛,脖子上鼓出一颗尚未成熟的核桃,胳膊还是那么细,像大孩子嘲笑的柴禾棒一样。天气总是那么糟糕,下着细雨,虽然淋不湿衣裳,却黏糊糊的散发着发霉的抹布的气味。或许唱歌可以摆脱空虚,但必须有两三同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挥起胳膊,扯起嗓子,用变声期男孩的沙哑嗓音,不断还击行人异样的眼神。他一边重复这样的动作,一边快速冲过街道,伴着哈哈大笑,恶作剧般撞击打着雨伞的情侣。他们嫌恶的眼神使他没来由的快活,但谁知道那笑声和歌声是不是暗藏嘲讽的意味呢?

母亲对他的隐秘无从知晓。这个小学教员从丈夫死后就一直生活在回忆里,或者说生活在一座密不透风的坟墓里,拒绝别人进入,哪来的心思教育孩子呢。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他躲在厕所里抽烟才吓坏了。她像秘密警察似的搜查了他的衣服和床,除了半包皱巴巴的香烟外一无所获。她命令他摊开手掌,用拇指粗的擀面杖敲打他抽烟的左手。这件事教会了他永远躲在盒子里保守自己的秘密。

他终于没能学坏,母亲为他办了转学手续,到另一所据说以管理严格,治学严谨著称的中学。不能说不幸运,他在那里念完初中和高中,毕业后通过母亲同学的关系直接进入一家清闲的轻金属研究所工作——烧锅炉。

春天在孩子们手中五颜六色的风筝和他与妻子的冷战中悄然溜走。过了“五一”,一天天热起来,锅炉房更是热得像蒸笼。他不得不光着膀子干活,把那些黯淡的闪着微光的煤块一铲铲送进炉膛.。他喜欢工作,毋宁说他喜欢流汗。他喜欢想象流汗的马的皮肤闪着缎子的光泽,喜欢想象煤块在漆黑的炉膛劈啪作响,燃烧着青黄的火焰,和水快烧干报警器呜呜的响声,这时,他就拧开进水管的开关,让纯净的水流进水箱。然后,打开水的人来了,提着暖瓶和铝制水壶,互相打招呼,问好。偶尔,有人抱怨水烧得不够开,他会让他们留下水壶替他们打满送回去。接下来,一天最清闲的时候到了,只要按动开关,保持好恒定温度,余下的事可以交给机器去做。他捧起书本,躺在门前的躺椅上打着盹。
           
锅炉房的隔壁是澡堂,看澡堂的是个叫“林大嫂”的女人,还不到四十岁。她和丈夫五年前离了婚,所以她的名声从那时起就坏了。

每天他最忙的时候,却是林大嫂最清闲的时候,于是林大嫂总是来看他干活。她边看边夸他身上的肌肉好看,还用手去捏胳膊上的肱二头肌。

“都是汗,你看。”她有点大惊小怪。掏出手绢,手指在上面留下他的汗渍。她有一个漂亮的酒窝,年轻时被多少男人的口唇吻过,被多少人夸赞过,如今在肮脏闷热的锅炉旁,只剩下叹息和对年轻肉体的想往。至少,她仍残存了漂亮女人最后的诱惑。他忽然感到呼吸困难,仿佛被一根绳子勒住了脖子。仿佛他重新体验了少年时独自面对女孩时的紧张,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含杂着邪恶的意念。

她的指尖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色的印子,他带着它筋疲力尽回了家,草草应付了妻子几句问话就上床睡觉了。妻子以为他病了,用手搭在头上试了试温度,强迫他服了两片感冒通,他正好以此为借口没吃晚饭。半夜,他在一片躁热中醒来。他在黑暗和妻子的呓语中回想起指尖划过皮肤时震颤的感觉,仿佛小时候被冰锥刺破小腿那次:殷红的血顺着裤管滴答落在雪地上,他感到麻木的疼痛,但他很快乐。

这个夏天在林大嫂每天一次光顾锅炉房和对胳膊上的那道印子的回忆中缓慢行进,似乎一只患病的史前庞然大物,总也走不快。他一直渴望多和她说几句话,但他们的交谈仅限制在天气和单位的奖金范围内,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话题了。两个月后,林大嫂嫁给了一家防水材料厂的工程师。他知道,索然无味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然而秋天的到来也不能使他兴奋,他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中去,仿佛夏天只是给人以偶尔出轨的借口。就连那些萧瑟的落叶乔木和已经结了果实的灌木,也徒然给明净的天空增加了一些虚空的符号。

有一天,他骑上单车,来到郊区的防风林。挂在树枝上的叶子已经不多了,却寂静的闪烁着衰惫的美。地上,有的叶子被人踩碎了,像一把尘土似的,有的依然完好,虽然干枯,却保持了一种精美的叶脉轮廓,像是一只半透明的老人手掌。他拿起一片叶子,小心翼翼的对着日光观赏,叶子被奇妙的光线施展的魔法呈现出橘红和暗黄两种颜色,仿佛大风天太阳周围的日晕,仿佛天空被酒精灯的火焰舔吻。他在自己制造的小小幻象里陶醉不止。

树叶制造的幻象仍在手中继续,每到一处,火焰就覆盖上去。他向前走去,把叶子移在远处一个静止不动的大石头上。等到走近了,他才被吓了一跳。是个女孩,屈膝坐在一块石头上,因为衣服和石头的颜色相近,被误以为是一块石头。

女孩面前摆着画架,手在画布上飞快的移动。她的拇指和食指上染上了各种颜料的颜色,像一个调皮的小学生那样嘟着嘴赌气的样子。他放慢脚步停下来,好奇的看着她。

“别动。”她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什么?”他顿了一顿,疑惑的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别动,就保持这个样子。”她用命令的口吻说。

他僵在原地,约莫过了五分钟,她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脸放松了。

“好了,你可以动了。”她笑了笑,鼻子可爱的翘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但笑容很快消失了,仿佛有一种东西快速从脸上经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想看看吗?我是以你为模特画的。非常漂亮的一幅画。”

画布的背景是耀眼的金黄色,似乎是夕阳下的景色。两棵突兀的大树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一个矮小的男人拿着一片橘红色的树叶遮挡在脸前,树叶被夸张的放大了,以至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

女孩儿是本市美术学院二年级学生,家在遥远的江南小镇。他们因为这幅画熟悉起来。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天,他们相约在树林里见面。他慌称自己是作轻金属冶炼研究的,同时又以自嘲的口吻说自己是个业余的动植物标本收藏者。女孩对他频繁的自我介绍并不在意,她似乎更乐意听他讲解怎样捕捉蝴蝶,怎么辨别三叶草,和如何通过观察蚂蚁的行为判断它们是否同一族群。她的聪明,敏捷,机灵劲,让他大为赞叹。为了掩饰先天知识的不足,他不得不在每天晚上看一些令人头疼的专业书籍杂志,以便在下次应付这个好学的,求知欲旺盛的女孩儿。

而她呢,常常对他提一些难堪的要求,比如要他半裸体站在一堆烧成灰烬的叶子中,或是戴上她的帽子和丝巾。摆出各种可笑的姿势。对前一种要求,他断然拒绝了。对后一种要求,他无法开口拒绝,而且他感到一种来自内心的渴望,仿佛有一种力量使他无法再次违逆她的意愿。他注意到她的画里流露了一股不安的情绪:无论画中人的姿势如何,他们脸上的表情始终保持一致,他们不笑,眉宇间流露出焦虑的神色。他在镜子前长久的端详自己的面容,却未曾找到答案。他的举止让妻子生疑,他不得不编出一套谎话,说时常感到腹部肝区疼痛。于是,妻子陪他到医院作了一次检查。诊断书证明他身体健康,妻子嗔怪的责备他疑神疑鬼,他只好对此抱以一笑。

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女孩儿。爱她的什么呢?聪明,敏感,神经质,还是疯狂?他也说不清。就像当初妻子仓促的一笑吸引他那样。女孩是一块磁石,他就是铁器,女孩仿佛是有魔力的妖精,他就是自动送上门的祭品。天越来越冷,他们的关系反倒随着温度下降而微妙起来。周五晚上,他未经邀请便到了女孩的学校。当他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灰色大衣,鼻尖通红出现在女孩儿面前时,她惊呆了。但她迅速放松下来,当着同学的面,大大方方的拉着他的手走出校门。手指冰凉,掌心却出了汗。他觉察到她的紧张,手不停的握紧又松开,就像一个犹豫不决的人在屋里兜圈子。他们沿着学校围墙走了一百多米,才放慢了脚步。在一棵快要枯死的榆树下,她抱紧了他,嘴唇颤抖,眼睛潮湿,浑身打着哆嗦,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树林是不可能去了,因为冬天的寒风使林子看上去既凄凉,也不安全。他们把约会的地址改在公园和学校后面的电影院。有时候他也陪她逛商场,但总会使他提心吊胆,怕被朋友同事看见。她则关心起他认识的每一个人来,偶尔遇上熟人,她就亲热的拉着他的手,紧紧挨着他的大衣。这既让他开心,又让他烦恼。突如其来的幸福打晕了他。他想到了离婚,和现在的女孩生活在一起。只是他并不能确定自己的决心有多大,而这幸福又能持续多久。何况,他本身就是随时需要别人在背后推一把人。

于是,在女孩放寒假回家之前,他一直在离婚和维持现状的问题上反复揣度,天平的重量一会儿偏向离婚,一会儿又偏向维持现状,仿佛他正站在叉路口向两条同样阴森幽暗的道路张望,也许一条代表了幸福,另一条代表毁灭,或者两条同样是死路。

首先,他承认对妻子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已稀薄的只剩下水分了。再也不会有什么新鲜东西了。其次,他承认对爱情尚怀有怀疑之心,不是对女孩儿,而是对代表爱情的虚空的实物,一个词语下隐藏的破坏之物的怀疑。再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害怕因变化带来得一系列让人头疼的后果。他为自己的卑鄙和自私苦恼,同时还有一种小时候说谎骗过大人的隐隐的快感。

以后,寒假如期而至。女孩告别他回到南方,他们只有通过电话互诉衷肠。女孩的离去使街道,公园,百货公司显得空荡荡的。他一个人走在呼啸的北风中,昏黄的日光,光秃秃满是尘土的法国梧桐,都使他疲惫苍白的脸更加憔悴。妻子注意到他的变化,但他对胃溃疡的解释打消了她的疑惑。尤其使他感到苦恼的是,她在电话里快活的声音,只能使她虚幻的形象更加虚幻,仿佛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看得见却摸不到。他在电话里提议两人应该写信来保持联络,她不太高兴的答应了。或许她不满意这种陈旧腐朽的表达方式,他想。但她在下次电话里用小孩子嗲声嗲气的语气告诉他,已经写好了一封信,并用特快发过来了。三天后,他在单位收到她的第一封来信。他在锅炉间旁的休息室拆开信封,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我想你,想死你了!可一想到假期快结束了,我又感到快乐!或许我会提前返校,为了你!他用颤抖的手指抚摩洁白的信笺,仿佛抚摩女孩洁白的脸颊一样痴迷。旁边是熊熊燃烧的,冒着热气的锅炉,外面是一片白色的,冰冷的世界。他处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好像正处在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口,心神俱碎。

转眼间,春节在一片嘈杂中过去了,他没有等到她的第二封信,连电话也少多了。他拨过去的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就是一个老男人苍老的不耐烦的声音。他猜那是她的父亲。他猜她正在为即将返校打点行装,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同学朋友举行告别宴会。种种猜测提升了他渴望见到她的欲望。

但直到三月初的一天中午,他才在学校围墙边看见她和一个男孩亲昵的散步。她穿着轻便的玫瑰红色滑雪服,脸上露出女孩儿恋爱时才有的红晕。他看着他们手挽手从眼前经过,灵巧的越过融雪后从冬青树上流下的污水。

整个下午,他守在一间公用电话亭里,每隔二十分钟往女孩儿的宿舍拨一个电话。只要听到是别人的声音,他就飞快的挂断。终于,他又听到她懒洋洋的做作的嗓音。起初,她有点惊讶,然后有点难为情,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果断的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请你别给我打电话了。而且,我不想见你。他听见那边喀哒一声挂断,他握着电话筒靠在电话亭的框架玻璃上,忙音像呼啸的北风掠过。起风了,塑料袋,废纸,枯黄的叶子和一些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油毛毡被席卷而去。

那天晚上,在融雪的水珠滴答敲击楼下车棚石棉板顶棚的声音中,他怀着愉快的心情毫无困难的入睡了。之前,他回想起一次和女孩儿在树林里躲雨的遭遇:他们匆忙中钻进了一个用枯树枝和塑料布搭建的窝棚(是某次猎人狩猎或另一次躲雨的人搭建的),他们在黑暗中互相拥抱彼此湿漉漉的身体取暖,女孩用手摸索他的脸,甚至是粗暴的把它拉向自己的脸,他闻得到她嘴里发出的热气。带椰子糖味的热气笼罩了他,他感到她的舌头巧妙的撬开嘴唇牙齿,像蛇一样钻进口腔与自己的舌头纠缠。他再次看见湿漉漉的壁虎爬满蓝色玻璃罩一般的天空,接着,天空碎了,壁虎落到他身上,像蛇那样盘成一盘吐着细长的猩红的舌头,不,就是蛇,寒冷如冰的滑腻的身体蜿蜒游动,裸露在外的皮肤在蛇经过的地方被烫出一道道赭红色的伤疤,他既痛苦又万分欢乐的呻吟出声。

三月十日是他的生日。他起得很早,到单位烧好锅炉,等别人打完水后,他请了假。他先去附近热力厂找一个同学,向他要了一些金属去污剂。同学好意提醒他,里面含巨毒甲苯,洗工作服时千万小心。之后,他拐进一家厨具店,买了把“张小泉”牌菜刀,他让售货员用报纸包好,夹在自行车后向女孩学校方向骑去。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水壶在炉子上冒着蒸汽,呜呜作响,电风扇因为停电终止了转动。那把菜刀安静的躺在橱柜里,明亮,冷酷,闪耀着金属美丽的光芒。而那包白色粉末——金属去污剂,他把它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一个别人永远别想找到的地方。

阅读次数:  
 【责任编辑:admin】
[网友评论] [关闭窗口] 

 相关文章
    无相关信息

文化素质网 版权所有
Copyright © 2014-2018 All Rights Reserved
阅读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