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虎父无犬女，潘萌的文笔着实令人刮目，看她品读严歌苓的劲儿，
头头是道，用她自己的话说“看把她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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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的聪明早在《七个战士和一个零》的时候就涓涓的从纸面上渗了出来的。到了现在的这本新书《第九个寡妇》，这股子聪明终于要成大气候了。
这是她的第九个长篇。书放在手上很好看，封面是大绿的花底子，从顶上面垂下来一双小媳妇的红裤腿红布鞋，翻过来是一朵开得正好的大红牡丹，正文一排排印的是隶书，一点旅居海外的做派都没有，就是摆明了要讲个乡土故事，就是告诉你说讲就能讲得好。看把她能的。
书里的故事是严歌苓二十多年前听来的一个真事儿。说是一个童养媳把错划为地主恶霸的公爹从死刑场上背回来，藏匿于自家红薯窖里，这一藏就是几十年。这样的真事儿放在现实生活中看着像书上写的戏里唱的故事，但真要写进书里来，又觉着这种离奇很矫情，觉着假，实在不算个做文章的好题材。况且中华大地祖祖辈辈活下来，哪个村哪个庄没几件悬乎事，是缺什么也不缺传奇故事的。但聪明如严歌苓，却有着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化离奇为无奇，把它消解在日常生活的一蔬一饭里。
女主角王葡萄七岁死了父母，跟着逃荒的人群来到了史屯被孙家收为童养媳，结果十四岁那年村里为了救几个被逮住的八路，八个新媳妇都牺牲了自己的丈夫，偏偏葡萄不管不顾的救下了她男人铁脑，结果半夜里还给人当成奸细拿枪把脑壳子当成了倒瓤西瓜。王葡萄的寡妇日子就从这儿开始了。比起政府认下的“英雄寡妇”们，王葡萄这个寡妇当的有点不光不彩的。随后的几十年也就是中国动荡得颠倒众生的那段岁月。
苦当然是苦，打仗，饥荒，大跃进大炼钢，打倒这个推翻那个，时时都死人。但整本书通读下来这寡妇并没有喊一个苦字，因为对于严歌苓笔头下的葡萄来说什么样的苦都不难吃，难吃的是亏。光是这一点，就很值得玩味了。
经常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回头抱怨给父母听，得回的除了象征性的劝慰之外一般还都搭上一句“可别再叨叨了哇，这孩子怎么吃不得亏呀。”顿时心下就羞愧无边，诺诺得认了，再不敢提，谁都晓得这话可是句听着轻实则重的批评。亏是什么？亏就是叫你非得硬生生把它吞下去的那口不公平。愿意吃亏的被大家爱戴为老实人，并多分点儿亏让他吃，吃不得亏的年轻人还真是娇滴滴啊，更要多让他吃几口才算完事。不为什么，大家伙都是这么过来的，谁还能敢不吃几口亏就出人头地？这也太不守规矩了吧。可是葡萄不，葡萄就敢手拿门栓的对着大兵们喊谁再敢往前上一步就夯死谁，就敢稳端端的坐在大铁锅里让大家连她一起炼进去，就敢死命的拽着五合的裤腿儿非要把他多拿的一把粮夺回来，就敢指着亏的鼻子长嚎一声“我操你奶奶！”。她才吃不下亏，要让她吃下去可得先说出个为什么来。周围的人上到村干部下到老头老太太谁也拿她没办法，都摇头晃脑的丢着一句“真是生胚子”，就散了。不然还能怎么着？
亏是人给的，苦是天给的。苦是生活本身的一种必然形态，是铺天盖地洒在每个人身上，谁也躲不过。王葡萄有她的一套本事，什么苦都不怕。她眼里，步子里全是主意，干起活来身上一个废动作没有。她喂的猪就是长膘，谁家的窑也挖的没她规整，里里外外待人接物都是一把好手。王葡萄之所以这么能，是因为她的公爹孙二大比她更能。孙二大算是葡萄的生存老师，手把手的教她德行、应事、做人。即使成了不见天日的活死人，二大也是个称职的军师，他指点着王葡萄过关斩奖，跟游戏机里的小人一样连蹦带跳的往前头冲，升了一级又一级。但这游戏有个底线，孙二大和王葡萄是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好赖得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外头的事儿再变，苦再难，撑一撑也就过去了。谁还能长过日子？打仗要打打呗，饥荒要荒荒呗，老虎右派要捉捉呗，红卫兵要闹闹呗，还不是得照样种地养猪赶集看戏过日子，还不照样得活。心里有了数，塌实了，剩下的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有好的过法，歹有歹的过法，怕啥。这就是民间的生存智慧。
严歌苓压根就没打算以一个启蒙者的角度来写农村岁月，她赞赏王葡萄和所有这样聪明能干的农村妇女，赞赏农民过日子时与生俱来的乐观姿态。她的史屯就是更塌实更勇敢的桃花源，她津津乐道的是一饭一粥里的朴素智慧，至于世道的狰狞变化，她是又同情又鄙夷。王葡萄这样的女子，是生胚子、死心眼儿，却“仿佛做了几世的母亲，安泰、沉着”，敢于生活乐于生活，既天真又老道，她的生命无比强悍丰盈，呈现出了一种另人着迷的质朴剔透的原生态美。不管是“寡妇”的噱头还是外头世界的沧海桑田，或者惊天动地的传奇故事全都是这美的花托，育它生长，举它盛开。茁壮充沛的母性让葡萄有如地母，反哺了教会她如何生存的二大，滋润了“个个都叫她心疼”的汉子们，保护了逼做计划生育手术“断根”的枝子，拉扯大了自己的孩子挺和收养的知青弃婴，她给外乡的侏儒们送药，教婆姨们怎么煮榆钱儿过饥荒，“是个带口气儿的我就弄的活。”，这话她说到做到。这就是让我们啧啧的女子王葡萄，我们艳羡她就像圈养起的牲口艳羡着山里的幼年野兽，它无知无畏，尚不知有虎有熊有狮有狼，自以为占山为王，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自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的话下。简简单单的跳上一个车子就打工去了，即使被拐卖也能艰苦过下去的川妹子是王葡萄，骑在牦牛背上赶着羊群笑容放肆歌声也放肆的藏族小姑娘也是王葡萄。她们都有着不懂得避人的眼珠，她们是一把把入世的单刀。
值得击节的还有书里被严歌苓运用自如的豫西方言，明快风趣，简洁至极，让从未接触过此地腔调的读者也能体会出它的妙处，掩卷后觉得除此之外绝无更妥帖的记叙语言。估计是当李准儿媳妇的那几年帮了她的大忙。呵，那可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严歌苓挽着美国前外交官的丈夫，搂着领养的小千金，妆容优雅，回答记者“会不会做个王葡萄一样的女人”时候得体的含笑，“我对她非常的着迷。但可能有很多原因吧，我是卤莽不出去的。”这就更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聪明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