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这是鲁迅写于《野草• 题辞》中的一段话。短短数语,却足以让我觉得震撼,茫茫生死赤裸裸地站立于我面前,向死而生?向生而死?希望?绝望?我没有答案,但却分明地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悲凉,一种无所不在的死亡与绝望,或许这正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淡淡的血痕中》、《墓碣文》、《失掉的好地狱》、《死后》、《死火》,单看《野草》中这些名字,就不得不为一种死亡情绪所浸染。再看《野草》的语言风格,虽然也偶有激越、明快、泼辣、温润,但是更多的是深沉悲抑,迂回曲折,神秘幽深。死亡,一直是中外文学的永恒主题,鲁迅在他的散文诗里,创造性地重新诠释了死亡。在此处,死亡是一种悲剧性情绪,它源自生命深处,许多奇幻的想象,其实都是由此派生而来,因此即使最富含热情的语言也都留有寒冷的气息,恰如冰的火,火的冰。且看《死火》中描写死火:“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纤结如珊瑚网,”《野草》的语言,正是那青白背景上的无数张开而又纠结在一起的红艳的珊瑚枝。
《腊叶》以病叶自况,写生命的短暂和易逝,表现了几许淡淡的感伤情绪;《死后》更奇特地写出了人死后地感觉状态,这里有一种死而未死、欲哭无泪的痛苦;《失掉的好地狱》表现了天神和魔鬼争夺地狱统治权的战争,孰是孰非都让人觉得悲哀;《墓碣文》的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决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最后,这僵尸“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复仇》描绘的是刀锋上的死亡体验,“……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鲁迅在这里展示了死神对人的诱惑,展示的是利刃刺穿皮肤刹那间生命处于无端亢奋状态的死亡情景;《复仇》(二)表现的是耶稣被钉杀在十字架上时,夹杂着痛苦和欢欣、大悲悯与大欢喜的死亡状态;《这样的战士》,有一种热情昂扬的调子。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挣扎,带着时间的重负和精神的创伤;《颓败线的颤动》,给至亲的血缘加上了撕裂的痛楚……
再回到《题辞》,此篇全面渲染了生命濒临死亡时的快乐体验,取自于佛教用语的“大欢喜”让我想起了佛教所形容的“涅槃”境界,不知鲁迅此时是否有此意味。鲁迅,这位人道主义文学家不时为人的生命如野草般任意被践踏而暗暗哭泣,叹息中国民众的生命太不被重视。然而如果让野草无限期地生长下去,它们反而觉得比死去更加不幸。因为没有了“死亡”这一对立项,生命的存在就丧失了参照物,那就如同于这个世界上未曾生存一样空虚。生命也正是有了死亡这一支点,才获得了依托。过去的生命死亡之后,竟会在人性的间隙里偷偷复生。于是我明白了鲁迅先生的“大欢喜”,因为死亡和朽腐“还非空虚”。终于,我体验了这死亡与朽腐的真实。
死亡,在鲁迅的字典里绝对不是终结。野草还是野草,朽腐正炫耀着“新生”。在友与仇,人与兽,爱与恨的中间,隔墙已在因地火而然烧。在火焰里,死亡和朽腐就要止住我们的长歌。最后,仍用鲁迅的话来作结。“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也阻止不得。……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跳着笑着,跨过了人们向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