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在这部新作里彻底放弃了“我”这个词。这是村上春树25年来第一部完全以第三人称写就的长篇小说。正如人们常做的那样,纪念,往往意味着某种告别、某种结束、某种转换。 似乎是作为对自己25年写作生涯的小小纪念,2004年9月,村上春树悄无声息地推出了长篇新作《天黑以后》。村上春树显然是一位创作力极其旺盛的多产作家。纵览他的创作历程,你会发现他的写作很像跳舞,是那种即兴爵士乐伴奏下的技艺非凡的舞蹈。他在很长的长篇小说(如《奇鸟行状录》)、很短的长篇小说(如《斯普特尼克恋人》)、短篇小说、纪实文学、随笔、翻译(他翻译了雷蒙德·卡佛等许多欧美作家的小说)这些体裁间毫不停歇地、令人眼花缭乱地切换着舞步。他仿佛掌握了某种奇妙的平衡术——那或许正是其旺盛创作力的秘诀所在。所以,在完成了大部头的《海边的卡夫卡》之后,这部《天黑以后》的短小和轻飘就显得在意料之中了。 意料之外的是——或许也并不那么太意外——他在这部新作里彻底放弃了“我”这个词。这是村上春树25年来第一部完全以第三人称写就的长篇小说。正如人们常做的那样,纪念,往往意味着某种告别、某种结束、某种转换。 代替“我”的,是“我们”。“眼睛看到的是一座都市。通过空中高飞的夜鸟的眼睛,我们从上空捕捉着都市的姿影。”作者的全能视角化身为一架看不见的摄像机,为读者从不同的角度选取画面,切换场景。而作为每一小节标题的精确的时间数字(小说从某个冬日深夜的23点56分开始,到翌日清晨的6点52分结束)就像在摄像机取景框的右上方闪烁变化的时间显示。 故事很简单。引爆线有两条:美少女浅井爱丽不知为何陷入了长达两个月的昏睡当中,为此,她的妹妹,主角玛丽(一位内秀的19岁女孩,与其美少女姐姐感情生疏)感到极度压抑,于是决定在城市里游荡一整夜;普通的白领电脑职员白川在情爱旅馆将一名中国妓女打伤,旅馆经理情急之下找到了会说中国话的玛丽帮忙与那个中国女孩沟通。随着这两条引线安静而刻不容缓的燃烧,各色人等在夜色中依次登场。 村上春树在写这部小说之前的一次采访中说:下回我想写既是象征性的又有细部现实感那样的恶。细部现实感这一点,已经由电影镜头感十足的文字得到了相当完美的体现。那么象征性呢?“中国”显然是个重要的线索。主角玛丽从小在“中国人学校”长大,会说流利的中文,并即将去北京留学。被凌辱伤害的妓女是中国女孩(而且来自中国北方,也就是“过去的满洲那边”),而玛丽对于她的感觉是“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为朋友,非常非常想……我觉得那个女孩现在彻底留在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作恶的白川将抢来的中国女孩的手机丢弃在便利店里,打算报复的中国男子打来电话——电话被完全不知情的无辜青年接起——说:逃不掉的。你也许忘了,我们没忘。 对于日本的历史与现状,村上春树一直怀有深切的反思与忧虑。而对于中国人,村上春树则一直抱有某种发自内心的好感。从《去中国的小船》到《奇鸟行状录》到《天黑以后》,如同流出地面的暗河,这种倾向性越来越明显。 放弃“我”——即使是暂时的——而融入“我们”,放弃超然的置身事外而勇敢介入,放弃绝望而重新点燃希望(哪怕那希望极其微弱,随时会熄灭),这是近年来村上春树的一大转变。25年前,他在自己的处女作《且听风吟》里用第一人称专注于个体人生的绝望与无奈,却获得了无数工业化时代年轻人的共鸣。25年后,他在这部《天黑以后》里用第三人称描绘了具有强烈寓意的人性善恶,并且最终代表“我们”,向这个世界投以虽不确定但仍充满希望的温暖目光。所以,在故事的结尾,当玛丽与爱丽紧紧拥抱,当沉睡的爱丽终于露出苏醒的迹象时,“我们小心翼翼屏息敛气地守望着那一征兆不受其他企图干扰地在崭新的晨光中花费时间逐渐膨胀。夜幕刚刚很勉强地撤下。而下一次黑暗,还没有那么快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