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面对这个我们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城市,身处这所我们爱着关心着并与之血肉相连荣辱与共的高校,我们如何可以不为之思考,不为之它的人文精神缔造献一份心、一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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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纳闷,将来的杭州会是什么样子?慵懒西湖+正在日益消失的质朴灵性+不 断强化的工业标准,那是什么样子呢?”
我必须解释“印象”(impression)这个词,尤其是当我打算按照休谟的方式使用这 个词的时候,这个英语名词的汉语意义就必须首先加以解释。休谟显然是在“im-press- ion”的本源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的,因为他把“印象”看作是比“观念”更原始的感知。前 者是事件留在我们心里的“烙印”,后者则是我们对这一烙印的回忆。
可是在汉语里,“印象”这个词,在我们心里引起的感觉不像“烙印”那么强烈。我 们对它的汉语感觉,很接近法国的印象派画家们使用“印象”这个词时给我们的感觉——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老树昏鸦。印象,更像是我们对遥远意境的回忆。
如果我按照休谟的方式使用了“印象”,那么,随着我对某一事物的体验时间的延长 ,这印象只能以下列两种方式的任何一种被保存在我心里:习惯,这几乎是我们日常生活 的绝大多数体验的几乎不可避免的命运,这是我们身体为着“偷懒”而发明的本能之一; 概念,这是我们的头脑为了省力,在数十万年的智力演化过程中找到的“偷懒”办法。
换句话说,我们经历过的任何一种体验,假如它对我们十分重要,那么,它要么转化 为我们的一种习惯,要么被我们转化为一个概念。对于已经成为概念的体验,我们可以用 它所对应的语词来指称它,可以用书写的方式将它保存下来。而对于习惯了的体验,我感 到很遗憾,除非通过“反省”的方式,我们居然没有什么直截了当的办法来指称它。
于是,任何习惯了的体验,就都有被永远遗忘的危险。即便最情投意合的夫妻,在一 起生活得久了,也会发生这类“被遗忘”的危险,所以需要分开一段时间,让体验返回它 的“烙印”状态里。或者,我自己的办法是,不断地反省,让思想承担起守护情感的职能。
现在我可以解释这篇随笔的题目了,它当然不意味着我打算长期甚至永远地告别杭州 。杭州———最后的印象,特指我的“杭州”体验随着我在 贾 逗留时间?延长而面临着 被遗忘的危险。除非我有办法把它转化为概念———这对于“杭州”而言是不可能的,没 有人有能力创造出一个单独的概念,来概括他对这个城市的体验。所以,我体验里的杭州 ,我的“杭州印象”,很快就会融入我的习惯,成为我习惯了的生活的一部分。换言之, 它将是我对杭州的“最后的印象”。
贾萑,它在2003年上半年给我留下的“印象”,为了简洁,我愿意 械!案 念化”的 风险,用三句话描述:
第一,依旧“懒散”。即是说,杭州自南宋以后,便有了“懒散”的传统,旧时的语 言叫做“慵懒”。这个“慵”字,我最近发现它在当代汉语里寓意颇为深远。例如,以“ google”搜索,我得到下列用法:“阳朔,躺在慵懒的阳光下。”“摩登慵懒气息,精致 浴袍营造温馨感受。”“文化专区———我们喜欢某些慵懒的状态。”“澳大利亚的慵懒 电视族……”“慵懒,通向沙发。”
贾萑 的懒散,肯定与西湖有关。蒙氵蒙细雨,花非花雾非雾,笼罩着山色塔影和 醉柳艳桃。与大江东去橘子洲头粪土当年万户侯的革命气概相比,西湖的“小资”格调, 命定了是要接受批判的。
每年春季,杭州“油菜花开,精神病来”的报道便不绝于耳。在浙江大学的男同事们 也向我披露了,不少关于女学生因追恋男老师而精神失常的故事。尽管无暇细思这些情感 纠葛与慵懒西湖之间的关系,基于直觉,我仍敢断定这一关系以相当高的概率存在。
第二,尚未走出“乡村”。这话暗指杭州正被市场经济大潮和西方生活方式冲刷,可 是它在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依旧保持了乡村习俗。例如,这次经历过“SARS”恐慌的人, 大多意识到杭州人特别喜好“随地吐痰”。我的观察是,杭州人抽烟太多,所以禁痰极难 。追究抽烟的习俗,难免又与杭州的潮湿气候及茶文化有密切关系。又例如,杭州麦当劳 的工作人员,比北京麦当劳的同类人员勤奋得多,分分钟都拿了水桶和抹布擦来擦去。但 她们不懂得,现代服务的要诀是“顾客至上”。所以,她们的行为目标,看上去似乎是努 力要把坐在店里的顾客都轰走。再例如,被认为杭州“最好”的五星级饭店———国大雷 迪森,竟然不许乘坐人力车返回饭店的客人接近饭店大门———因为门区明令“禁止非机 动车辆”。于是早已被西方人视为“公害”的汽车乌烟瘴气人力车却只能在远处街口徘徊。 (大约在我对雷迪森酒店经理提出批评两个星期之后,我携妻子再度乘人力车驶入雷迪森 门区,这次没有遇到任何阻挡。)
虽然有诸如此类的粗陋,杭州的宾馆和食肆却比北京和上海的温馨———带着乡土味 道的那种温馨。她们通常在早上开门之后,一边伺候你就餐,一边擦洗店面,睡眼惺松, 态度和善。于是你感到内疚,来得太早,打搅了农家女的酣睡。
贾的这种透着“慵懒”的“乡土”气息,很大程度上也折射出“浙派”学术的品格 ———典型如马一浮,那种透着仙风道骨的博学厚重。不过,我最近开始更经常地怀疑浙 派学术的生命力,怀疑它是否能从包围着它的大市场里走出来。
第三,工科大学的“技术倾向”。杭州人自嘲:西湖和浙大,是杭州旅游业的两大资 源。连浙江大学新校区的设计,也标榜要成为“旅游景观”。遗憾的是,这块占地数千亩 、耗资数十亿的“紫金港”校区,至少它的一期工程,表现出设计者贫瘠的文化底蕴和拙 劣的工业意识。我的印象是:它把香港建筑视界狭小的市民风格错误地与现代主义建筑的 技术风格相结合,坐落在那样一片可以称得上“广袤”的田野上,显得格外地缺少人文气 质,从而格外地粗暴。
这就是工科大学的技术倾向,典型如清华大学,讲究效率,管理严格,但也因为管理 规模的巨大而滋长出严重的官僚作风,进而抵消了技术效率,最终导致震荡式的改革。作 为对比,北京大学表现出强烈的文人倾向(不同于“人文”倾向),散漫无序,管理不仅 缺乏科学性,而且时常是人浮于事的状态。
就在我修改这篇随笔的时候,北京大学和中山大学分别提出了各自的“理性化”改革 方案。没错儿,我指的,正是韦伯悲观看法中的“西方理性化过程”,或者,海德格尔在 一次谈话中表明了的:全球化所意味着的欧洲式的技术倾向———把原本艺术的人生改造 成为技术的人生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倾向。在这一倾向的支配下,人文学科几乎难以避免从 地球上的各个大学里永远消失的命运。
或许受了上述技术倾向的影响,杭州的市政建设,很少或完全没有体现人文关注。就 说杭州的交通体系吧,它的设计思想似乎就是围绕汽车文明展开的,它不打算给公共交通 和步行文化留下长足发展的余地,而私人汽车的迅猛增长已经开始侵吞楼群之间的绿化带 了,多年以前充满着杭州的绿化区域,目前正被毫无人情味的灰色水泥冷酷地一圈一圈覆 盖起来。可是杭州的政府依然沉浸在“小政府,大社会”的政治文化里难以自拔,完全没 有意识到市场经济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必定会产生对于“强政府”的公共需求。
这种缺乏反省的技术倾向,或多或少也表现在杭州政府对西湖和钱 两 沿岸的开发方 针里。就目前已经接近完成的开发项目来说,西湖南岸根据古代版本修建的“涌金”公园 ,技术化的雕琢味道很严重,十分可疑地与“柳浪闻莺”公园里大批新出炉的同样可疑的 亭台楼榭并列。相比之下,我更欣赏即将完工的由一位美国设计师主持的“西湖天地”的 设计理念———“无的境界”。
自从“四校合并”以来,浙江大学整体气氛里所包含的“老杭大”的人文品格,便每 况愈下地衰减着。或许因此,三年前,浙大主要领导人开始支持我的“关于设立跨学科社 会科学研究中心”的建议。引用校长在最近的一次演说里表达的看法,就是:没有人文精 神的大学,不可能成为一流大学。
不过,只要走进浙大“人文学院”去感受一下,你会马上意识到,这里洋溢着的人文 品格,不是“未名湖”的,而是西湖的,它过于懒散、陈旧、缺乏合作精神,从而,你能 够理解它为什么会在整体上被工业主义精神所压制。这里的教授们似乎更愿意访问哈佛、 耶鲁、剑桥、牛津这类西方名校,而且乐于靠着谈论他们在那里的感受来回避他们对改变 浙江大学的技术主义倾向所担负的职责。
工科大学的技术倾向,也同样令人担忧地塑造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工科的、理 科的、文科的学生。他们从学校毕业,在杭州工作,于是影响了杭州的日常生活和气质, 让 贾萑 益地倾向到技术主义那方面,渐渐地但十分彻底地,丢失了杭州传统里的人文品 格。
据说,在吴山脚下,又一家大规模的“花中城”系列的餐馆刚刚开张。这类餐馆的规 模,我在以前的文章里写过,动辄可容纳上千人同时就餐。那里的厨师炒菜,也完全是工 业化的标准操作,流水线,分工,千人一面,众口一味。补充说明:昨天晚间,我因偶然 机会去了那家叫做“藕香居”的花中城餐馆,所得印象基本符合上面的描述,但人声更加 鼎沸,地板更加油腻,包厢里飘出更多的“穷人乍富”的世俗权贵们讲述的“黄段子”。
走笔至此,我不禁纳闷,将来的杭州会是什么样子?慵懒西湖+正在日益消失的质朴 灵性+不断强化的工业标准,那是什么样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