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其实是一篇散之又散的小说. 是自娱的. 文字是一种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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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门在那盛阳下沦落于自己的巨大的黑影中。暑热的午后,有一种可疑的宁静。这宁静,宁静得如同濒死者的眼睑。
母亲久病于榻上,她衰老的面孔被我轻轻推开的木门投下的阴影吞没。
而竹榻已被汗水渍得发黄,一团昏昧的催人老的黄,远远地看,一件古物般。
我刚从山上采草药回来,外头强盛的阳光让刚推开木门,迈进门槛的我一时适应不了屋内的昏暗。我一阵晕眩。母亲粗糙微弱的声音问道:“我要你找的草叶子得了吗?”
“得了的。”我迈进门槛,定了定神,不再晕眩。都看见了阴影中母亲的面容和那一团昏昧的黄。
“得了就好。”母亲的声音里有最后的放松和欣慰,她试图抬起她羸弱的胳膊。“得了就好。”而胳膊在举起的半空,又坚定的垂落下去。
我手上提着的草药袋,因我突如其来的意识,募地从我手上滑落,与母亲垂落的手同时。
母亲的手垂落,堕入那团昧的黄。毫无声息。我的草药袋掉落,带出山上新鲜的泥土,洒在地上,埋葬了穿过木门驻留于地上的点点光斑。
死亡。
死亡的回声,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松弛,好象一张刚被吹落在地上的叶子,具备瞬间的熨帖。
我预想中的死亡和命运,却带有那份可疑的山崩地裂中的宁静。
母亲还是让我承继了她的身份,遭村寨里的人唾弃的身份:草蛊婆。
母亲是个草蛊婆,苗家的草蛊婆。 这个身份是世代的,从祖先到我的母亲,一代又一代,无奈的宿命。
我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一旦母亲死了,我以后年年岁岁的样子。因为这种预见,这种我无力抵抗的预见,六岁的我初涉绝望的滋味。
但是我怎么能放弃,日复一日,日暮时分,盘腿做在悬崖边上,听风且行且吟,我的关于我生命中所有流转的时光的幻想。 我怎么能忘记,独自在山顶大湖边的我,听那隐约的低沉的声音,好象从一个断层的渊面浮现而出,隐秘的,关于人生的诱导。
但是那片刻的晕眩,我的母亲,设定了我六岁开始就预见到的和惧怕的一生。 我承继了我的母亲,作为一个我憎恶的草蛊婆的身份。
(二)
母亲就葬于屋后,寨子里的人不让她入墓地,我和外祖母,还有我的狗,沉默的埋葬了母亲。
我没有父亲,如同母亲没有父亲,外祖母没有父亲一样。而我们的出生都是一例的。在年轻的时候,母亲会随其他年轻姑娘一样,去赶集,苗家称之为“赶边边场”。母亲会在边边场上唱山歌,会碰到对山歌的男子,一来二去,在歌中互表情谊后,也就从集市里相依偎着出来,在麦地里或大树下成了事。 苗家的风俗,一旦男女成事后,男方是不能再悔婚的。第二日,男方托人到我们寨子里来打听,知道母亲是个草蛊婆后,当即脸吓得惨白。这时,母亲淡淡地笑,自己提出不去男方家里,婚约就没有了,一夜的恩情也没了,一切云淡风清似的。
母亲只想要个我。而我背负起那名不副实的“恶名”。寨人听到“草蛊婆”是丧胆的。苗妇甚至在孩子不听话哭闹时,用这样的话来吓唬孩子:“快别哭了,再哭,草蛊婆就要来了。”
寨人偶尔上山要过我们的屋子,也要身戴几个护符,在未走近我们之前已经念念有声,是山下的巫师教的辟邪的口诀。
在寨人眼里,草蛊婆是邪恶的。她们会出其不意的使毒,一声口哨能召集蠹虫,一个手势能使植物全部枯萎,一声诅咒能使人莫名其妙地死亡。
但是我从未见过母亲使毒。或许母亲也从未见过外祖母使毒。相反,我只知道,母亲对山中的各种草叶子是熟识的。知道什么可以入药,什么是剧毒。什么可以疗男人常见的一些糜烂之症,什么可以疗女人月月来的阴沉肚痛。
但是,这种身份就是名不副实的笼罩着我们的世代。一代又一代,只是一个又一个相接的环。母亲,外祖母,祖祖辈辈,或许都没有挣脱的欲望。
寨人并不想给我们辩白的余地。纵使我不说“得了的”,寨人也不会放弃对我们的仇恨与规避。而每年,一些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亡,死时还从口里吐出虫子,这些更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我们所做,这又增加了仇恨。
(三) 苗女满十六岁,要举行成人礼,要开始编辫子,穿长裙。
母亲死时,我才满十三岁,但我已经不再披散那纠结的长发,我必须承担起照顾外祖母的责任。
每日清早,我会提着那个大陶罐,赤着脚,走到山顶的大湖边去汲水,顺便把辫子编好,那长过腰际,粘在我脖颈上的纠结的长发,是要先用湖水抿得光光的,这样才能编出十几根又紧又密的辫子。发梢一例是用几色的碎布条缠紧的。碎布条是做完裙子的碎布,自家织的。从小向母亲和外祖母学的。最然织得很粗糙,厚厚的线,经纬分明的布。但是却欢喜的很。做成长裙,穿在身上,常常是乱花似的一团。就是这样,我庄庄重重地坐起了大人,负起了照顾外祖母的责任。
我们的寨子叫“卡尤仲寨”。我的屋子在山腰,几近山顶。寨人的屋舍却都在山脚。
寨人会在山脚开出一些田地来,种上马铃薯,荞麦,再在田旁围出一些地,围上围栏,养几只猪,这些是他们的主食。
我和外祖母没有田地,没有马铃薯和荞麦。但我会用母亲留下的一个特制的筢子,到山顶的大湖去捞鱼,就在瓮里用清水煮了,加几颗草药袋里掏出的枸杞子,端回去,是必先奉给年迈的外祖母。
另外,上山的时候,大狗跟着,背个小药锄,挖一种叫“玛卡”的植物的块根。回来洗净煮熟,味道酷似马铃薯。
我和外祖母就这样清淡地过起日子来。外祖母很少出门。
但她喜欢我在晚饭后搀着她上山顶那大湖边,静静地坐上一段时间。我们并不对谈,白天也是,我们的话很少。
我们只是静坐着,看天空,看星星,看湖水时时决出。湖水在与我隐密地对谈。
但是,外祖母并不知道,白天的很多时候,我也是这样度过的。
在湖边坐着,倾听水面的声音,水面的那种声音单调嘶哑,似是来自日光深处。
在树阴里躺着,看天空中的万物。是鸟儿,一只又一只地飞过。
我看到鸟儿在天空中飞翔的姿势,都这么坚定。从来没有踌躇过,或因为孤独而悲伤地掉在地上。
而生命或许也就是这样一种奇特的事物,无法阻挡,天生自由,能承受一切。
而宿命?自由?
(四)
暑热将退,雨季快来临的时候,外祖母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她的皮肤,肌肉,血液都急速地枯萎下去。我每日上山采药,但我知晓的,那些草叶子是再不能挽留她了。
那日,外祖母又要我搀扶着她到山顶的湖边去。湖边,我们肩并肩,外祖母枯萎的大手搁在我的手背上。她对我说:“我就要离开了,我离开之后,上天会派一个男子来照顾你的。”
我是凝望着湖水,久久不语。而外祖母盘腿对着湖水,一直默声祈祷。 直到她说冷,我还没来得及替她拉紧身上的毡子。
她头一歪,就在我怀里,沉睡下去。
她的脸庞非常静穆,静穆得如同湖水的渊面重叠。
那夜,我在湖水边坐到天明。怀里是我的外祖母。右边是我的狗,忠实地蹲着。天明的时候,我把外祖母连同那块毡子留给湖水,这是外祖母满意的方式。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吃这湖里的鱼。
(五)
我的日子一下子很松散,是那些,风中的草叶子,柔弱的摇曳,没有指向。
雨季来临前的这段暑热只是难熬的,它总是把人置于恹恹欲睡的状态。白天的时候,我吨在屋子里,我的木屋子巨大空旷,象一个神庙,只是没有雕塑和神位。我蜷在屋角处,地面的清凉会抵及我的皮肤。
禁闭的屋子内的幽暗的光线,木梁投射的巨大阴影,这些并没有让我去思考我今后的生活。
日暮的时候,我总是被大狗粗糙的大舌头舔醒,弄点吃的,然后在湖边消磨这明暗不定的时日。
有时候会有月光,就在湖心。
坐倦了,会起身,漫山遍野地跑,大狗跑在前为我开道。而我发现,月光下,每种植物会发光,璀璨夺目,都是各自攒着一把劲的,在月光下沐浴。
就是这样的,我一路旖旎,消遣这明暗不定的时光。
(六)
一个夜晚,我照例在植物丛中寻觅时,听见我的狗,在远处突然凶恶的嗥叫,并有尖锐地撕咬声。我跑过去张望,看见了一个年轻男人,身穿猎装,在月光下,鲜明生动。
我惊讶地收住脚,他也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当时被山风吹乱了头发,毛毛的,一定如同山鬼般的。
我们的搭讪从各自的狗开始,到他如何迷路,闯进这片山林结束。他是别的寨子里的人。我领他到我至爱的那片湖水。
我们也不说话,各自的眼,各自的湖水。
后来,他夜夜会在那片湖水旁,偶尔还会给我带些猎物。我也会草药袋里拿出些常用的药草给他,让他备着。
还是不多话。他的狗,我的狗也熟识了,在一旁卧着,并不吵闹。
这样的日子又不知明明灭灭地过了多少时候。
一晚,和我并肩坐着的他,突然用他的大手搁在我的手背上,长久地温厚地搁着,我想起了外祖母,想起了她的预言和祈祷。
我的目光从湖面收回,望向他的眼。他的眼里,我竟然看见一片湖水,宁静,永恒,同我自己心里那片一样。
我把他领会自己的木屋子,我们就生活在一起,同享那片湖水及月光。
(七)
雨季按期来临。雨水长久地滋润着山野。木屋子竟然散发出原木的清香。 而沉重的木门,因雨水的浸泡,在开阂之际,几乎是无声的。
雨大的时候,我们就在门槛上望雨,看远处笼在雨汽中的树木,整片整片地纠结在一起,似乎是世代的手紧握在一起。
雨小的时候,他出门打猎,而我会提着草药袋和药锄去寻写草叶子,掘些野菜。
但是心里总是不安宁的,总是又急急地往家赶,不知道,自己深爱的那个人,是不是早早地回来了,坐在门槛上等着呢。
日复一日,勤恳地织布,雨季过后,就很快是秋冬。我必须织出很到布来过冬,为我挚爱的人。
而他也都是早早地回来。坐在织布机旁,对我凝望。那么深那么长久的凝望,好象要把我蚀刻进骨子里似的。我在忙碌时,也会抽空伸出手抚抚他的脸。
不下雨的日暮,就是牵着我的手上山顶。带上一块厚毡子。倦了就和衣而睡。
而那时,我已经有身孕了。
我更勤奋地织布,为他,还有孩子。 他也起早贪黑地出门打猎。只为煨汤给我补身子。
黑夜里就是长久地拽紧我的手,在他的手心。 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缠绵?
好象有预感,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似的。
他是我的宿命。 草蛊婆也是我的宿命。 我不知道这两种宿命能不能调和在一起。
对于我的离群索居,他不问。或许他只当是我孤僻惯了的。我怎样才能向他道出我的殷忧。
只是夜复一夜在他入睡后,对他更长久的凝视和更温柔的呼唤。
我已经习惯于他黑夜中的胸膛。
凛冽的冬日过后,春天来临。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臃肿。手脚也浮肿得厉害,常常是一戳一个坑。
(八)
那个初春,就有异常的躁热,是个不祥的预兆。
山下的寨民们,总是来举办丧事,从山腰往下看,总是白旗猎猎,还有苗妇凄切的哭声。
从山下打听回来,他告诉我,最近山下死的都是孩子,得的都是些怪病,巫师也没办法诊治。这些孩子常常是刚有发病的征兆,再不过两三天就死了,死时嘴里还吐出虫子。
那天日暮,我托着个大肚子又上了山顶,和他相对而坐。
我知道,我的灾祸是不远了的。山下的孩子死得越多,寨民们的仇恨也越深。这些仇恨的指向都最终会朝向我。
我是在等这一天的来临。等这一天他们夺门而进,当着他的面揭出我草蛊婆的身份。
但是,我既不愿自己当着他的面被羞辱,也不愿自己向他说明。我的这种身份是强加的,名不副实。而我是清白无暇的,未曾害过一个人。
但是,寨民对我的仇恨是一种世代的仇恨,如何消解得掉?
面对湖水,我是再不能平静。我摩挲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个出口。 他体察到了我的不安,轻声问,我只是说,孩子太野,又皮了。
我预料到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迅速。
那个傍晚,正当我又准备上山顶时,我的木屋子被手举火把的寨民团团地围住了。
火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他们每人还戴了护符,迷信于我的邪恶? 其实我不过是个柔弱的孕妇,不会任何害人的法术。但是,再怎么辩白也无济于事。
身旁的他惊惶了。我必须保护他和孩子。
(九)
对话都是多余的,他首先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寨民拉开,他挣扎着回头望我,望我在寨民的包围和苗妇的咒骂中。
我对寨民说,我不是草蛊婆,我决没有害人,你们要不相信,我可以在烈日下曝晒三日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寨中有传说,草蛊婆只要在那暑热最难熬时在烈日下曝晒三天,即能解除身上邪恶的法术,复归常人。
我是在孤注一掷。
苗老司同意了。我的要求于情于理都不过分。并且他们也知道,这曝晒的三日里,我实在没有多少生的胜算。
第二日便是一个大暑天,我被绑在一片赤旷的空地上。几个壮汉在不远的树阴处守着。
内心的寂静与远处的树阴谣相呼应。
当初每日亲近那月光湖水,有一半是直接地饕餮,入我眼眸。有一半是驻留心尖,存储着,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来临,再不能适意地亲近。
这存储着的月光湖水,就如同屋檐下炮制着的厥菜,就等着哪日拿出来蕴藉我心。
(十)
光线太强盛了,强盛得让我晕眩过去。晕眩里隐约有支离破碎的嗥叫声。 那是我至亲的声音。
这样漫漫得过了一日。
日暮时,苗妇带着孩子从各自的屋子里出来,众人围着,看我受惩的样子。
如果我是草蛊婆,又怎么会被你们这样绑着。受这样的屈辱?
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和他,我宁愿葬于那月光湖水的。
第二日,我想念他。
我觉得我已经在急速的枯萎下去。
我的血液似乎给阳光吸尽了。
而孩子也日复一日加剧着抗议,他也是要发狂了么?
我是闭着眼的。强盛的阳光,蒸腾着热力。让我意识又模糊又清晰。我听不见了,热风呼啸而过的呼呼声。
但我的意识又是清晰的。我听到了在那个同样的暑热天气,母亲死时,我的命运降临时,草药袋从我手上掉落时,那洒出的泥土埋葬住地上的光斑的沉重啪嗒声。
听到了外祖母入湖水时,湖水象是一个狭小的洞穴,将外祖母吮吸入内的咕嘟声。
听到了,那常常决出的湖水中,那隐秘地与我对谈的低沉的模糊嗓音。
我最早开始的关于人生的一切想象就上受它的诱导。
听到狗吠声。
听到了他的手温厚地搁在我的手上时,皮肤欢喜地吱吱声。
听到了嚎叫声,痛切入骨的声音。“哈娃”“哈娃”。是我的名字,苗语里“湖水里的心”的意思。
我努力睁开眼。
火光冲天,庙老司带着寨民来了。人影痛痛。
有隐约的音节,是叫“哈娃”的。
循声望去,模糊中有他,被押着,前倾的姿势,迫切的呼唤,痛彻心肺。我无力回应。
绳索解下时,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我,托着我。
我模糊地觉得自己在飞,滚烫的身体复归清凉的山林。我虽然闭着眼,无力睁开,但我知道我们的对视。我们的眼眸交相辉映。
我似是在云端里飞翔,然后慢慢坠入那松软的物体。意识空洞纯洁得如同刚出世的孩子。
是阵痛撕扯我醒的。我睁眼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穴里,这个盘朴洞,是苗家传说中祖先盘朴与苗女生活的地方,是神址。苗人是不允许随便来的。
在这里是安全的,有最后的安宁。
一盏油灯下,是他痛切的脸。
我重新大汗淋漓。孩子闹得厉害。这种痛感迅疾而猛烈,一下子封住了喉,叫不出声来。
只是疼痛地扭动。那种努力和绝望,好似原本想象中同宿命决斗的样子。
默念祈祷都无济于事。
只是他琐大灼热的眼泪,一滴滴打在我的额上。
就这样挣扎了几个日出与日落,那个叫哈娃的女人难产死了。 而一注油灯下,托着她渐冷的身体的是那个爱她如命却又无能为力的男人。
他是我的宿命。 草蛊婆是我的宿命。 而当初我又怎么知道,这样的结局,也是我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