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金庸和王朔本来撤不上关系,可《中国青年报上》于99年11月1日发表了一篇题为《王朔:我看金庸》的批金文章,引起了轩然大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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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中国文人的文学批判,都让人感到气短,偌大的一个中国真的是英雄无人,让竖子成名么。
前段时间的何满子,这段时间的王朔,发表了两次批金的文章。
本来一个人在世,一本书出版,批判本来就是难免的,然而他们表现出来的文学批判之贫乏,却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小说是虚构的这一条,本是不言而明的。我常看到人们在某本小说前加上“本小说是基于一个真实故事”的话语,也是因为小说的虚构是公认的,加上了才予以区别。
然而批判金庸最用力的一点却是有人读了金庸去飞檐走壁,去以武伤人。就如同有人圣经读完要杀子活祭,有人〈罗密欧与朱丽叶〉读完要下毒殉情一样,有人言情读完要强暴,有人武侠读完要强盗,这些都是读的人错了,不是书的错。
再就是对金庸小说中的历史的批判,历史不准确也成了金庸的一个罪证。然而金庸的武侠是小说,而不是历史教科书,要从小说中读历史,就如同圣经中读进化论,法轮功中读科学史,读出来了那是巧合,读错了才是正常的。本来学科的分别就是为了让想学进化论的去读生物书,想学历史的人去读历史教材。对文学家而言,历史只是小说用来挂衣裳的钉子而已。如果有人用小说与我讨论历史,我只好一砖砸了过去,先把他砸醒再说。
王朔的一大段话中也就下面这些勉强算得上批判:
“我不相信金庸笔下的那些人物在人类中真实存在过,我指的是这些人物身上的人性那一部份。什么小说,通俗的、纯的都是人类自身的写照,荒诞也是因为人的荒诞在先,总要源自人体的一部份真实,也许是梦魇,也许是幻想,也许是病态,可能费解,但决不是空穴来风。只有一种小说跟这都不挨边,那就是坏小说,面儿上看着别提多实了,骨子里完全是牵线术,跟着作者的主观意图跑,什么不合理的事只要情节需要就硬干,说起来有名有姓,可一点人味儿没有。
我一直生活在中国人之间,我也不认为中国人有什么特别的人种气质和超于世界各国人民的爱恨情仇,都是人,至多有一些风俗习惯的讲究。在金庸小说中我确实看到了一些跟我们不一样的人,那么狭隘,粗野,视听能力和表达能力都有严重障碍,差不多都不可理喻,无法无天,精神世界几乎没有容量,只能认知眼前的一丁点儿人和事,所有行动近乎简单的条件反射,一句话,我认不出他们是谁。读他的书我没有产生任何有关人、人群的联想,有如在看一堆机器人作业,边读边问自己:这可能吗?这哥们儿写东西也太不过脑子了!一个那么大岁数的人,混了一辈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莫非写武侠就可以这么乱来?”
王朔的这段话把金庸两字去掉,我倒觉得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最好描述。金庸的小说正是写在文革的前后,如果金庸的小说真写出了上面的中国人,那么他就不仅是优秀作家,而且是伟大作家,是先知了。
中国近代历史中的几个时代,有成功的喜悦,有失败的悲伤,有革命的激情,有愚昧的疯狂。一个好的作家处于这样的时代,作品能够反映时代的信息,是一个作家的本能。我们后人读到一本优秀的书,能够重新与那时代的人进行沟通,能够明白他们的喜悦、悲伤、激情、疯狂,这就是我们读书的目的之一。这也是我为什么推崇鲁迅的原因。
中国从枪炮中开始认识到世界,从百日唯新到辛亥革命,到民国的建立,也同时是孙文民主思想的失败,这段历史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注定的失败,最好的解释就是〈阿Q正传〉。这段历史是一个内弱外强的历史,强权的掠夺之下,有着愚昧落后的内因,有着演戏的革命。中国民主革命失败的原因在书中可以看到,同时还可看到对中国未来的担忧失望,〈狂人日记〉问出了“救救孩子”的问题,〈阿Q正传〉中接受了最新思想的人物却给出了答案:我们还会愚昧下去,未来不是朝阳天。
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鲁迅超过其他同时代的作家的原因。其他人的书中,旧势力是黑暗愚昧的象征,新青年是光明自由的体现,似乎只要一换代,中国就是新社会了。然而这只是这些作家中的想像人物在说话而已,不是现实中的真实人物。真实的社会中,自由早已经变成柿油了。
文革结束了二十多年了,我没有看到一个能与鲁迅并肩的文学家出现,尽管文革的经历更痛苦,人性更体现,时代更疯狂。我看到的伤痕文化与痞子文化就如同以前的那些作家一样,他们文学中的人物是自己思想中的想像人物,不是真实的人物。
看伤痕文学,我们看到的是人们是如何的善良,相互是如何的相爱,个体是如何的反思,文革不是他们造成的,只是他们受难的炼狱而已。我看不到愚昧,看不到兽性,看不到丑恶。
看痞子文化,我们看到的是人物的深沉,是人物的不在意,是人物的洒脱,我看不到青年的幼稚,看不到杀人的笑声,看不到被毁灭的流泪。
文革这样一个冲突的时代,我如果要强找一个解释,强找一个代表,我只好选择〈笑傲江湖〉了。
以江湖之远写庙堂之高,同样都是权力对人性的异化。在这里我看到人物的机心,看到新人的幼稚,看到被压迫者的偏执,看到无辜者的眼泪,看到杀人者杀人后的教导,看到人性异化的丑恶,看到语录下的恐惧与疯狂。更重要的看到了无奈的结局。
圣泽万代的东方教主死去,再出了个一统江湖,千秋伟大的任我行。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从前,这是一个人性的悲剧,权力总是占了人性的上风。完美的结局只有等待,等待,等待那在上面者的一个暴死。然而我知道,真实社会中是没有这样的结局的,所以我们继续挣扎,继续地等待。江湖就是庙堂的一个寓言,文革结束于毛泽东的死亡,这何常又不是一个先知的预言。
然而我不得不说是这只是强找一个解释,因为我知道真实社会中并不仅仅是权力二字就造成了那一切的。然而我四顾,看不到其它作家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