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西湖边的一条青蛇,无名也无姓,吸山水之灵气,已经有五百年。我喜欢西湖的雨日,默默枕着孤山的石头,让江南温柔的雨淋漓着我的身体,眼望着湖中名为湖心亭的孤岛,孤山、孤岛、孤蛇,倒也相配。
早已不知人间是何时,只看见湖边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日,雨日,我刚刚游上孤山,一回头便看见了她。
她打着一把白伞,一袭白色的长裙,映着胜雪的肌肤,一朵白色的牡丹摇曳在鬓边,江南温柔的雨似乎刹那间也清亮了许多。然而,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一条蛇。
她来自极北的林间,无数昔日的同伴曾经劝说我和她们一起去那儿,因为那儿更利于修行。然而我拒绝了,因为成仙不是我的梦想。西湖的灵气已经让我超脱生死,何必苦苦求那一日飞升入天,得列仙班。我宁愿留在这红尘世间,看那雨中的西湖。无数的同伴离开了,只剩下我,直到那天看见来自极北的她。
她是一条白蛇,修行千年。白蛇本已罕见,更何况有千年道行。寂寞了好久,看见同伴真是让我高兴,于是我索性便让出主人之位,叫她姐姐。她笑了笑,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然而她却没有称我妹妹,而是唤我——小青。
白姐姐说,她来西湖是因为报恩——报千年前一个小牧童的救命之恩。虽已相隔千年,虽已相隔几生几世,然而白姐姐仍然从极北追至西湖,为那当年的小牧童。我问姐姐,她打算如何报恩。姐姐轻轻一笑,抬起头,望着湖中点点的小舟。我知道,姐姐是要以身相许。蓦然间,我有些为姐姐不平。为何人自己都未必能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冤报德的事我更不知在这湖边看见了多少,而我们蛇却要以身相许——为了相隔千年的恩情。我不由有些愤然,问姐姐,就算救命之恩也不需以身相许呀。姐姐仍然笑笑,仍然不语。 姐姐为了找那牧童,便每日化为人形,坐在孤山之上,看着湖边的来往众人。我也不好意思再任性地终日以蛇形游走于山间,便化做女子之身陪在姐姐身边。姐姐每日无语地坐着,眉间没有任何的焦虑和不安,似乎只是在等待一个千年前早已许下的约定。然而我却有些无聊,终于奈不住好动的性子,便扔下姐姐,独自跑进湖边的红尘。于是,临安城便多了一位名为青姬的舞姬。
每日放舟西湖,围在身边的或是名动临安的才子,或是风流倜傥的王孙。我虽从不刻意修行,虽道行远不如姐姐,但五百年吸取西湖之灵气,已足以让我成为一名名动杭州的舞姬。才子作词,我谱曲,词毕而曲成,曲成而舞起。我不懂人间的那些条条框框,我只知随性而舞,尽兴而舞。然而每日登舟只为求见我舞一曲的人却越来越多,奉上千金只为博我一笑。我不知道什么叫惊为天人,什么叫倾国倾城,我只知这样的生活才应该是我的生活。我想,如果要嫁,也应该嫁这其中的一个,词舞相映,琴瑟相谐,才不负了五百年的修行。那牧童若是个凡夫俗子,商贩走卒,岂不污了姐姐一身的才气。然而姐姐似乎对我的所作所为一无所动,无一言相责,无一语相劝,只是默默看着湖边的众人,找寻着那命中的牧童。
那一日,姐姐忽然嫣然一笑,我知,定是找到了那牧童。顺着姐姐的目光望去,结果却让我失望。不是才高八斗的文士,更不是金玉满堂的贵戚,竟然是在吴山脚下一家不起眼的药店中帮工的伙计——许仙。我实为姐姐叹了口气。
姐姐做起法来,顷刻之间风和日丽的湖面乌云满布,大雨倾盆。我在一旁不由佩服,修得如此的法力,真不知经历几劫几生,几多磨难。姐姐站起身,拉起我的手,便飘然下了孤山。我们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小船,一划出码头,便看见在湖边四处躲雨的许仙。看他傻乎乎的样子,我心中又不由为姐姐叹息一声。船家慢慢把船驶近了许仙,我虽然不乐意,但是既然答应了姐姐,也略略平息一下心中的愤懑,一欠身,打着伞,出了船舱。
“这位公子是要去湖的那边吗?”我笑盈盈地问,心中却暗暗打量着许仙。“是呀,突然下起雨来,我又急着回药铺……”许仙仓惶的样子实在可笑的很。“正巧,我和姐姐也要去湖的那边,如果公子不嫌弃,要不同坐一舟如何?”姐姐编的台词可真拗口,我心中翻了个白眼。“这……”这个许仙怎么这么麻烦,没听说他作过什么好词佳句,脾气倒书呆子气十足。“不妨的,恰逢大雨,公子一时恐也叫不到船的。若再淋雨下去,回去定要病了。”我继续笑眯眯地答到。那许仙踌躇了一会,终于上了姐姐的贼船,呵呵,一个呆子哪是姐姐的对手。船家扶着许仙上了船,许仙抬起头对我一笑,说声“谢谢姑娘”。蓦然间,我发觉他的眼睛好清澈,就如同我们蛇一般清澈,整日绕在我身边的才子没有一个的眼睛如他一般。我一呆,他已进了船舱。我进去的时候,姐姐正笑盈盈地望着许仙,许仙却低着头不敢正视。唉,呆子就是呆子,我不由心里叹息一声。
后面便真如姐姐之愿,姐姐嫁入了许家,成为人妇。姐姐每日在家便真如寻常妇人一般织布、缝衣、做饭,然后在门口悬望自己的夫君回来。姐姐千年的道行,竟然在作如此琐碎的事情,我实在不能理解。纵不愿忍受修行之苦,也应戏弄人间,颠倒众生,方不枉在世间走一回。
一日,雨日,姐姐就着桌边昏暗的油灯补衣,我呆呆地望着姐姐,听着窗外的秋雨顺着屋沿,混着秋叶,滴在屋外的青石板上。烟火熏染,姐姐还是那么清丽,眉间却隐隐有着寻常妇人的淡然。忽而,我问,姐姐,许仙爱你吗?姐姐一愣,抬起头来,向我一笑,又低下头去缝那件破衣。姐姐与那傻子久了,也傻了。 出得门来,抬头便看见许仙,许仙木呐地一笑,叫了一声“青妹”。我哼了一声,难道还要我叫你一声姐夫不成,扭了头扬长而去。
姐姐的人间生活却不如她所愿的尽是平淡。不久家中便事故叠起,许仙更下得大狱,困于镇江府中。我知道那是报应。人蛇之恋,为世间所不容。于是,我劝姐姐离开,已经以身相许,已经尽得人妻本分,总能报得那千年前的救命之恩。难道还要厮守百年,情定一生不成。
姐姐却仍然不语。四处奔走,仙骨丽姿,却暴露于官场俗世之中。我越来越不能理解姐姐。难道修行千年,这点执迷还参不透吗?
许仙终于得归临安。那一日,姐姐出家门十里而迎许仙,相会于断桥之上。姐姐轻轻靠在许仙怀中,嘤嘤而泣。许仙也是无语,只是紧紧搂着姐姐,清澈的眸中除了姐姐还是姐姐。我默默立于一旁,扭过头,心中蓦然一刺。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能与许仙同船一渡,也是沾得姐姐的光呀。
事情远未结束,不久法海和尚来到了许仙家。那和尚的法力当真了得,我竟然不能近得十步之内。姐姐仍然淡然一笑,搂我入她怀中,用她千年修行,让我方能惊魂初定。忽然听得房中许仙一声断喝,人也罢,蛇也罢,我只知我妻贤惠,不劳法师过问家事。唉,许仙呀,许仙,终不负姐姐的一片痴心。
那法海却不罢手,趁着许仙入金山寺进香,竟然扣下许仙。我至今还记得姐姐闻此消息,竟然起身便要赴金山寺。我急急拉住姐姐,姐姐道,“我只是去讲理,要回我的夫君”。“如果法海坚持不放呢?”,“没有什么可以离我夫妻,就算水淹金山,我也不惜”。姐姐眉见刹那间英气四射,平日温柔端庄之气一扫而光。天哪,水淹金山,触犯天规,姐姐莫不是疯了。我一呆之间,姐姐却已决然而去。
后来,姐姐真的水淹金山,终犯下重罪,被镇于雷锋塔下。我每日游上孤山,极目而望,看着远处的雷锋塔。雷锋塔本是钱王为爱妃祈福所建,一段爱情的见证却成为另一段爱情的坟墓,造化弄人,真是看不穿、参不透呀。塔边时常有个人影,我知,那是姐夫。姐夫所爱,便是姐姐,无论她是人还是蛇。湖中彩舟之上文人才子所爱,乃是一个世间尤物的影子,而不是湖边的一条青蛇。姐姐,你真的好福气。
我蓦然明白,姐姐其实千年前便已爱上那个小牧童,不为他的才气,不为他的家世,只因他的平淡与清澈。姐姐也早已知道人蛇相爱,她的结局一定会是如此。因此她千年苦修,不为成仙,只为能与姐夫多厮守几日。我想,等到雷锋塔倒,西湖水干之日,姐姐重出生天,还是会来找那当年的小牧童,为续那千年的情缘。夕阳下,我只看见自己孤独的影子。唉,我的牧童又在哪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