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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深几许

2004-03-15 08:38:19    幻戎

编者按:不妨看看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男人,还是在纪姐姐来之前的一个月。

他是我自六岁入宫以来,见过的第二个男人。

我见到的第一个男人自然是这庭院深深的紫禁城中唯一的男人。那是在大约四年前。我十岁。

他也不过十六岁而已。

像我这种在库房打杂的小宫女,本来也许是一辈子没有机会见到皇上的。多年来一直被一些年长些的宫女带着,做一些简单的杂活儿,生活单调而乏味。那一年他刚刚登基,在宫内视察了一圈,少不经事的我才有机会得以偷偷地望了他几眼。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皇帝是一个多么至高无上的概念啊,在见他之前,曾经天真地想象,皇上应该是个高大威武、英俊潇洒的男人,威严,让人景仰。可惜那时的我还不清楚,男人究竟是什么。

宫女们说,太监们不是男人,皇上是这紫禁城中唯一的男人。我想,也许当我见到皇上的时候,看出他和太监们的区别,就会知道男人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

可是我失望了。皇上也只是个少年,其貌不扬,个子不高,说话还有一点点的结巴。除了声音比较浑厚,不像太监们的细声细气外,我根本看不出他跟太监们有什么区别。甚至模样还没有我认识的几个小太监俊俏,讨人喜欢。

令我很不解的是,他是皇上,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可是他看上去并不开心。

他似乎有一个永远也展不开的眉结,一点淡淡的忧郁凝在他的脸上,挥散不去。

让我更不解的是,那个并不漂亮的老女人,居然是他的贵妃!

虽然只有十岁,可我也知道,年轻漂亮的女人,才会讨人喜欢。几个宫女聊天时常常感叹,说年轻时要是没那个天赐的福分得到皇帝的垂青,怕是要孤零零地老死宫中了。许多二十几岁的宫女都说自己已没了希望,连当个才人的梦想都实现不了了。可那个贵妃看上去有接近四十岁的年纪。皇上不过十六岁而已呀。

我觉得这皇宫中有太多太多我理解不了的事情。

这四年来我成熟了很多。生理上有了变化,也渐渐地懂得了不少事情。其他宫女敢在我面前谈一点“荤腥”的话题了,甚至有时还拿这个开开玩笑。我觉得内心深处朦朦胧胧地对几个模样很讨人喜欢的小太监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心底深处总是有种力量蠢蠢欲动着。但这时的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和正常人的区别,总是难免有一点失落感。日子还是那样单调乏味。但已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七年多,早就麻木地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在脑子里作一些幻想,算是精神的慰藉,偶尔也会幻想到那个宫中唯一的真正的男人来到我身边陪伴我,尽管他的样子并没有让我心动的感觉。

所以当另外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无可抑制地疯狂地喜欢上了他。他英俊,潇洒,样子冷峻却又不失温柔,是我心目中一直幻想着遇到的那种真正的男子汉。

可是,他的身份竟然是——




当一只大手突然从背后捂上我的嘴巴的时候,我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我从没想过自己的房间里也会有这种危险。这是守卫森严的紫禁城中啊。

“不要动,别喊。我不会伤害你。”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个男人。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整个表情和身体都已僵掉。

他走到了我身前。我看清了他的样子,身材高我一个头,很健壮,一身黑衣,二十出头的年纪,瓜子脸,剑眉大眼,英气勃勃。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种很异样的感觉。心怦怦地乱跳,但似乎并不只是因为害怕。

他走到窗前插好了窗子,然后示意我坐到椅子上。我依着做了。他在我对面坐下。

“你多大了?”

“十四。”我怯生生地答。

他点点头。我鼓起勇气,把桌子上的一盘糕饼端到他面前。他也不说话,伸手抓了一块吃了,但用眼神表达了谢意,脸色缓和了很多。我的心情似乎也不那么紧张了。

“你是谁?”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笑了,笑的样子很可爱。“我是刺客。想来杀皇帝的。”

“啊?”我不禁叫了出来,幸好声音不大。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知道从来都是皇帝可以想杀谁就杀谁,原来有人也在想着杀皇帝。“为什么?皇帝跟你有仇吗?”

“我是想替于大人报仇的。”他露出一丝恨恨的神色。

“于大人?”

“于谦,于大人。你知道么?”

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他也苦笑了一下。“也难怪,你们这些深居宫中的小宫女,又怎会懂得这些家国大事,怎会懂得宫廷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再说你的年龄也太小了,于大人去世的时候,我不过十岁而已。你恐怕刚刚两三岁吧。”

“可现在的皇上登基才四年啊。又不是他犯的错。为什么要杀他?”

“我苦练了这么多年功夫,想为我最敬爱的于伯伯报仇。可那个狗皇帝命短,居然让他先死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啊。”

“你不应该这样的。”我摇摇头。“我听人说,男子汉应该恩怨分明的才对。再说,先皇也是个很好的人啊。以前的皇帝死了都是要拿妃子宫女陪葬的,先皇临死之前把这规矩废掉了,我们宫人都很感激他呢。”

“呵呵,恩怨分明?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还知道不少事情呢。”他浅浅地一笑,那嘴角微微上翘的样子真是可爱至极,有说不出的魅力。我觉得他是个很和善很平易近人的大哥哥,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个有胆量、有本事入宫来杀皇帝的人。

“不错,废除殉葬这件事做得确实很好。所谓的好皇帝不可能绝对的好,所谓的坏皇帝也不可能绝对的坏。”他轻叹了一口气,“其实,当初于大人死的时候,我满心的愤怒,被复仇的火焰烧红了眼睛,简直都要不顾一切了。于大人是个难得的好人,正直,刚强,忠义,和善,这大明的江山可以说全靠他老人家才得以保存下来。可那个狗皇帝复位之初就把他杀了,我觉得这简直是大大的昏君,十恶不赦,必欲杀之而后快。那时师傅对我说,等你再长大些,你再去看这些宫廷间的斗争,思维就不会这么简单。当皇帝的也有他的苦衷。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师傅说得不错。当初皇帝杀于大人的时候,确实也有他不得已的理由。皇帝看上去风光,其实并不好当。尤其是今天,当我见到现在这个小皇帝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很可怜。”

“你见到皇帝了?对他动手了吗?”我急急地问。

“当然没有,否则这皇宫里早就闹翻天了,还会这么安静?”他把一盘子糕饼都吃完了,我又为他倒上一杯茶。整日里不是自己孤单地呆着,就是听其他宫女唧唧喳喳地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好喜欢现在听他聊天的这种感觉。他似乎也对我很信任,忘了自己其实还未脱离险境,呷了一口茶,又继续说下去。“天色刚黑下来的时候我就翻墙进宫了,师傅以前曾经来过,给我画了一张草图,所以尽管这里宫殿这么多,道路复杂,我还是很快找到了皇帝的住处。大内侍卫们确实也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呢,我有两次差点就被发现了,幸好我机敏,总算化险为夷。否则一旦被发现交起手来,就算我不至于落败,也得有番苦战。我还不愿多伤人命。”他神情中流露出一丝自负。我也确实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能在这深宫大院中自由往来,可真不件容易的事呢。“进京之前我还一直耿耿于怀着复仇的事情,非得让他父债子还不可。但一路上又了解了不少情况,这个念头也慢慢地转变了。现在的皇帝其实很可怜,他两岁的时候父亲就被北方的蛮族抓走了,叔父继位后一直就想废掉他的太子之位,他就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提心吊胆的生活。后来他叔父真的把他废掉了,立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堂弟作太子。可那个人不争气,一年多就死掉了。他叔父又没有别的儿子,但就是不愿再立他。好几个大臣因为拥立他为太子,都被下狱或杀掉了。后来他的父亲被蛮族人放回来了,被软禁了几年后在几个大臣的拥护下发动了一场所谓的‘夺门之变’,从他叔父手中抢回了皇位。于大人就是这时候被害的。”一说到这个,他那本来平和的神情又多了些愤怒与怨恨。但马上又把话题继续了下去。“他也是在父亲抢回了皇位后才又成为太子。但他的父亲其实并不喜欢他,怀疑他治理国家的能力,几次想把他换掉。多亏了一帮老臣的坚持,也多亏他父亲死得早,他才当上这个皇帝。”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讲宫廷中的种种争斗,讲于大人的功绩和惨死的经过,讲那似乎已经遥远的“土木堡之变”“北京保卫战”“夺门之变”等重大的事件,我则静静地用心聆听。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讲起宫廷的险恶,讲起天下大事,许多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听来津津有味,但也常常会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我终于开始明白,那个少年贵为天子,为什么脸上总是凝着一丝忧郁。他有享用不尽的锦衣玉食,可以随意操控别人的生死,可是他并不快乐。他从小就生活在那样一种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环境中,有的人对他虎视耽耽欲除之而后快,有的人对他趋炎附势谄媚争宠,这是怎样的一个童年啊。我的童年仅仅是平淡而已;他的童年却是充满了黑暗!

“我路上了解到一些情况后,复仇的念头其实已经慢慢淡了。但既然这么远赶来京城,总还是要进一次宫的,探探情况再说。”他还在说着。“今天偷偷地望见了他,心更是软了下去。他已经当了四年的皇帝了,可还是那么的忧郁,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他的敏感、脆弱。一个人童年的阴影是挥不去的。我想,我没理由找他复仇,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于大人一样,都是这宫廷斗争的受害者。”

“是啊。”我轻轻地应着,若有所思。

“快要入夜这一段时间巡逻还是蛮严的,我一直绷紧着神经,又飞檐走壁的走了不少路,也真的有点累了。我看到你这间小屋挨着库房的角落,比较偏僻,又从窗子看见只有你一个人,就跳进来了。我歇息一下就走,你不要声张,否则会给我和你都添麻烦的。”

因为习惯了孤独,又喜欢清净,我才自己要下了这间僻静的小屋。也幸亏如此,我才有机会跟他这样很融洽地单独聊一聊。这里天黑后基本不会有人经过,否则我们若是被某个旁人看到,可就糟了。

“你累了,就睡一觉吧。天亮之前宫里戒备应该是最松的,那时候再走吧。”我突然鼓起勇气说了这些挽留的话。我好想让他在我身边多呆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也好。

他一怔。“呆得久了可能会连累你的。再说,你一个女孩子的房间……”

“不要紧的。我喜欢听你给我讲故事,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我很直白地道出了自己最真的心声,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从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但我已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在上升了。

“这……这……”他搔搔头,刚才还那么健谈,现在居然语无伦次了。此时的他已完全成了一个害羞的大男孩,再也看不出是一个飞檐走壁的侠客。

“就这样,睡这儿吧。我去缸里舀些水来,伺候你洗漱。”说着我就向墙角的水缸走去。

“不用麻烦了……”他慌乱得一把抓住我的手,又像被刺到一般缩了回去。我的手上传来他的体温,一阵甜蜜在我的心头一漾,把整颗心都融化掉了.

我们四目相对,又各自低了头。但我已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我想要的东西。

十四岁,似懂非懂的年纪。但有一种直觉和敏感,是女人与生俱来的,与年龄无关。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他已经走了。一切就像一场梦。

可身体的疼痛感还未消除,床单上的点点落红也清晰可见,种种迹象都告诉我,这是现实。这个在枯燥单调的宫内生活中已如久旱的大地般几尽干枯的身体确确实实地被甘露滋润了,又恢复了生气。我觉得我好幸福,比这宫中每一个宫女都幸福,甚至比那个在黑暗中捱过了自己童年的皇帝还幸福。尽管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冒风险的事。藏匿刺客,与人私通,哪一条都是杀头的罪名。但我情愿。如果没有他,任生命平平淡淡地成熟,老去,消逝在深宫之中,又有什么意义呢?能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冒多大的风险我也是心甘情愿。单调乏味的生活我过得够了,我宁愿要一个短暂的精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并没像我担心的那样,有什么东窗事发的危险,但我发现原本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轻易地流逝掉的日子开始变得难熬,我疯狂地想他,想得有点神情恍惚。平静的水面上起了一层永远的涟漪,我的生活被彻底地打乱了,我仿佛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再也适应不了多年以来习以为常的那种单调。但我又能怎样呢,那种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我只能忍受。我只是一个小宫女而已,这就是我的命。

就在曾经习惯孤独的我开始害怕孤独的时候,上天给我送来了一个伴儿。在遇见他一个月之后,纪姐姐入了宫。

她是广西一个瑶族部落头人的女儿,因为部落起兵作乱,被朝廷派兵镇压了,她被俘获送到京师,充作宫女。她极为聪明伶俐,见多识广,读过书,还会算帐,因此就被分到这库房来。虽然遭遇很不幸,但她身上似乎带着那种少数民族特有的开朗活泼,很快地就从被俘后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适应了环境的转变,与我们打成一片。她十六岁,长我两岁,我便叫她姐姐。她本就十分平易近人,对我这个小妹妹又特别的照顾,我们俩很快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她住进了我那间小屋,在她的陪伴下,我暂时平息下了他的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搅起的波澜。

我从未见过像这样漂亮的女子。在她来之前,我的相貌之美已经是人人称赞的了;可我在她面前还是要自惭形秽。有人开玩笑说,可惜她被分在这偏僻的库房,若是能离皇帝近一些就好了。只要能让皇帝见上一面,皇帝一定就会相中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仅仅一个月后,这话就变成了现实。


那一日,皇上居然又来到了库房视察。四年来他也似乎长大了很多,蓄起了较长的胡须。他随口问了一些事情,纪姐姐是何等的聪颖乖巧,当下应对得十分得体。那个总是一脸忧郁的皇上居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对纪姐姐十分赞赏,吩咐身边的人备了轿子把纪姐姐接走了。

那一晚姐姐没有回来。我也辗转反侧,整夜未能入睡。一颗心悬着,隐隐感到了一丝恐惧与不安。

第二天过午之后,姐姐被轿子送回来了。两个宫女把她搀进了屋就离去了。她已疼得直不起腰,走路也吃力。眼圈红红的,进屋一见了我,泪又流下来了。我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床上,给她倒水、递手帕,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第一次见到总是逗人开心的纪姐姐这么悲伤,这么憔悴。

稳定了一下情绪,她开始给我讲发生过的事情。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被皇上临幸了。这是她的第一次。

因为当我是小孩子,她给我讲的时候还是有些遮遮掩掩。我当然没敢告诉她,我的身子其实已经给了别人。我还不明白,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有些疼痛,但整个过程我是陶醉的,快乐的,为什么姐姐显得这么痛苦呢?

“姐姐,我……我……我听别的宫女说,男女之间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为什么,你……”我羞答答地想问个明白。

“傻妹妹,你还小,不会懂的。男女之间若是两情相悦,彼此情投意合,在一起当然是十分的快乐。可是强扭的瓜不甜啊,若是没有感情,违背了意愿,强迫着来做,那是非常痛苦的。”

“如果皇上不喜欢你,对你没感情,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你?怎么可以随便玷污女孩子的身子?”

“你太天真了,太天真了。”姐姐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神情是那样的凄凉。“我们做下人的,这身子,这命,什么不都是人家的?人家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我们只有顺着,忍着。一个做宫女的,想得到君王的所谓感情,这不是做白日梦么?……这就是我们的命,我们得认啊。”

“他只是想玩玩而已……他是皇帝,这么大的中国的皇帝,一定有很多压力吧。我父亲只是个部落的头人,就常常得面对很多压力,他的压力一定更大了,似乎累积了许多的情绪,我能感受得到的。昨晚他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不到一点的爱怜,一点的疼惜,他只是在宣泄那积累下的情绪,只是在发泄原始的本能的欲望,只是拿我来发泄……”

姐姐的声音哽住了,又抽泣起来。我手足无措,再也不敢提这些引发她伤心情绪的话题,慢慢地哄着劝着。她也真是身心俱疲,不多时就沉沉睡去。我独自坐在床边,望着她一夜之间憔悴了很多的那张美丽的脸孔发呆。

男女之间……没了情感的结合,是一种痛苦?

我又难过又欣慰。难过自然是为了纪姐姐;欣慰的是,那一夜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快乐,也感受到了他的快乐,说明他对我是有感情的。他喜欢我。知道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更加可以死而无憾.

身为下人,身为女人,我们的命运就一定只能是任人摆布,任命运捉弄么?我感到了一丝迷惘,更多的是无助。

纪姐姐的不幸遭遇改变了她,忧郁开始侵蚀她那曾经总是带着阳光和笑容的美丽容颜。但如果事情只是到此为止,也就罢了;我和姐姐可能都不会想到,我们也会卷入那可怕的宫廷斗争中去。




纪姐姐被皇上接走了一晚,知道的人并不多。可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在工作的时候突然呕吐,几个年长的宫女就开始敏感地注意到她了。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就劝她先回去休息。她走了之后,有人悄悄地告诉我,姐姐可能有了孩子。我一下子慌了,赶回到屋子里问姐姐,她说她每个月的那种“麻烦”也不来了,估计是真的怀上了“龙种”。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的脑子里全乱了,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啊,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反而还是姐姐镇定一些。她叫我去找张公公,麻烦他请个太医来。我照她的吩咐做了。

张公公叫张敏,是个难得的好人,他地位比较高,时常能有机会接近皇上,却没什么架子,很是和善,对我们这些小宫女经常加以照顾,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姐姐被皇上临幸了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太医检查了之后连声恭喜,说确是怀了龙种。张公公那已爬了不少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喃喃道:“太好了,皇上终于有后了,太好了。”

我也为姐姐高兴,开心地笑着,甚至走路都蹦蹦跳跳的。一方面,在我的观念中,做母亲是女人的幸福;另一方面,母以子贵,有了皇上的孩子,她摆脱这种宫女的苦命应该是指日可待吧。至少也该是个贤妃什么的。但姐姐却没我那么乐观,依旧带着忧伤的表情。

这件事很快传了出去。几个和我同样少不经事的小宫女露出艳羡的神色,做宫女的,谁不盼着通过这条路逃离苦海呢,只是宫中佳丽如云,大部分宫中的女子都是要默默无闻孤老一生的。能被皇上相中,还怀上了皇上的孩子,这需要怎样的福气和机遇呀。可是几个知晓宫中掌故的年长宫女却是一脸的忧虑。姐姐还在房中静养,一个被我唤作陈阿姨的宫女在休息的时候悄悄跑来告诉我:这下可能有大麻烦,要惹祸上身了。

“为什么?”我瞪大了迷惑的眼睛。

她叹了一口气。“有了皇上的孩子,万贵妃知道了一定会来找她的麻烦的。万贵妃如此得宠,权倾一时,她要收拾谁,那个人一定好不了。她自己为皇上生的孩子死了,她就不允许其他人再有皇上的孩子,轻则把孩子搞掉,重了母子的命都保啊。”
“她干吗要这样?”

“傻孩子,宫里的事太复杂,你理解不了的。万贵妃仗着与皇上的特殊关系而得宠,但她现在年老色衰……”

我蓦地知道了万贵妃是谁。我想起了四年前陪在皇上身边的那个老女人。是她,一定是她!

只听陈阿姨继续说道:“如果有人有了皇上的孩子,她的失宠就是个必然了。她趁现在还有权势,极力想保住自己地位,想在别人有孩子之前,自己为皇上生个孩子。两年前倒是有过一个,但那孩子没多久就死了。她还不甘心,可如今她年届四十,要再怀一个孩子谈何容易啊。唉,只怕这个歹毒的女人哪,要害得皇上绝后喽!”

“那她会怎么对付纪姐姐呢?”我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前两年也有过几个嫔妃或是宫女怀过皇上的孩子的,万贵妃知道了,就派人送去打胎药;有的人怀得时间长了,药就打不掉了,她就派人用脚在肚子上踹,踹到流产;更狠的,是用钩直接将都快成形的小孩子从娘肚子里钩出来,血肉模糊的一团……”

“啊?”我吓得失声尖叫,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耳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冒出,爬过了脊梁,直冲脑门。这样恶毒的女人,那纪姐姐该怎么办啊?几日来难得的高兴情绪又一扫而光,我仿佛从云端跌落到深不见底的悬崖,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陈阿姨似乎也觉得已说得太多,说了句“小孩子家,还是少知道些事情比较好啊”就走开了。我发了一会呆,回到房里,姐姐还在睡着。我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只感到一阵茫然。




我跑去找张公公商量。他轻叹一口气:“有人已经劝过我了,叫我先把这孩子搞掉,还能保得小纪这丫头的周全。若是等到万贵妃派人来,只怕连她的命也难保了。”

“不要,不要!”我急得都快哭了。“张公公你一定得想个办法啊,保住纪姐姐和这个孩子。求求你了,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办法也谈不上,但老奴一定拼了这条老命,保住龙种!”他一脸的坚毅,话也说得斩钉截铁。“我前前后后想了几个晚上,再也不能让那个歹毒的贱人胡作非为下去了,皇上万一身后无人,这大明的江山岂不是要陷入动乱?江山社稷,本来倒也不关我们这些内臣家奴的事;但老身多年来深沐皇恩浩荡,这种危难关头,还不粉身碎骨,报效皇上,更待何时啊!”

我也不想去管他到底是为了江山还是为了皇上,我只关心我的纪姐姐而已。听张公公的意思他是肯全力保护姐姐和孩子的,我心里总算稍稍有了些安慰。

我又打听了关于万贵妃的事。她长皇上十八岁,其实是皇上的保姆,皇上一生下来就被她抱在怀里看护的。在那个险恶的环境中,年幼的太子连亲人们都不敢相信,最为信任的,还是这个从小就陪着他的万氏。万氏此人本就极工心计,善于钻营,令太子对他有了深深的依恋不能自拔。当太子十六岁登基成为皇帝时,两人“爱”得已如胶似漆,只是因为万氏出身宫女不能为后,才封了个贵妃,但她的权势却比任何人都大,皇上基本被她操控在手中。皇上的第一任皇后因为与万贵妃不和,大婚之后一个月就被废掉了,由此可见万贵妃的权势。

我的心越来越在这冷酷的现实中痛苦,几近绝望。我被现实磨砺得有些成熟了,可我是多么怀念年少时的天真单纯。原先以为宫女的生活很乏味,可是现在,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永远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宫女。我又开始想他,那个我只见过一次,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把整个身子都交付给他的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个人迹罕至的乡间与他放羊种菜,相伴至老,可我清楚,这仅仅是个幻想而已。

纪姐姐的情绪已经有些好转了。她的个性中本就带着开朗与坚强。更重要的是她听人说怀孕期间母亲的情绪很重要,如果生气或是悲伤的话,孩子可能会有先天的疾病,为了孩子,她强迫着自己乐观起来。她现在有了精神上的支柱,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身上。我看得甚至有些嫉妒:母亲——对女人来说是多么神圣和荣耀啊!如果能为他生一个孩子,就算杀头我也愿意了。

平静的日子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就在一切似乎都回复正常的时候,我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我和姐姐正在库房中有说有笑的,一个一袭绿衫的宫女出现在门前,双手背在身后,神情冷冰冰的。

“哪个宫女姓纪?”

纪姐姐迎上前去。“是我。请问你是……”

“叫我小翠好了。奉万贵妃之命……”她不再说话,把背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手上拿着一支明晃晃的钩子。

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纪姐姐的脸色变得惨白,向后退了几步。我蓦地想起了陈阿姨讲过的话,脑子嗡嗡作响,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小翠身前,连连磕头:“翠姐姐,你行行好啊,母子两条人命啊……”声音颤抖,泪也刷地流了下来。

小翠把钩子抛在地上,双手把我掺起,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这位妹妹,别这样。我也是不得已啊。万贵妃的命令,别说我们做奴婢的,就是当朝大员,又有几个敢不从的啊?”
纪姐姐也走过来,扶着我的肩膀,柔声劝慰:“好妹妹,你已经帮姐姐不少了,别再委屈了自己。这是姐姐的命,姐姐只能认命了。”转头又向小翠道:“这位翠姐姐,我知道你也是奉命行事,也有为难之处,我不怪你。你随我来内室吧,早些回去交差才好。”她牙关紧紧咬住嘴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忽听得一声:“且慢!”原来是张公公恰好到了。自从姐姐怀孕以后,他便常来探望。见这情景,他什么都明白了,到了小翠身前施了一礼:“这位姑娘,老身在这内宫之中也算有些头面之人,你能否听我一言,暂且放过纪姑娘,我随你去万贵妃那里复命,有什么责任,老身一人担下便是。”小翠从他的服饰中判断了他有些身份,只好道:“好吧,就如公公所言。请。”

两人离去后,我做什么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在姐姐身边陪着她。她表情僵僵的,两眼发直,手掌轻按在腹部,似乎要最后感受一下那生命的气息,准备着与他作别。

过了许久,张公公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找到姐姐,脸上带着一丝喜色:“小翠姑娘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去的路上我对她陈之以情,晓之以义,她终于答应了和我一起保护纪姑娘和这孩子。她对万贵妃说,纪氏怀孕之说只是讹传,只是腹中有个肿块而已。我又找了当初给纪姑娘检查的那个太医去为她作证,总算瞒过了万贵妃。但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幸好万贵妃嫌你是瑶民之女,要免去你的工作,把你贬入安乐堂。这反而更好,这里人多嘴杂,难免有万贵妃的爪牙亲信,到了安乐堂那里过一段清净日子,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姐姐只有接受这个安排,至少孩子是暂时保住了,对张公公千恩万谢。我要随姐姐同去,照顾姐姐,以张公公的身份,这个要求倒也不难。两日之后,我们就收拾妥当,搬进了安乐堂。





所谓安乐堂,是个专门安置那些被贬的嫔妃宫女的大宅院,极为偏僻,又有人把守,不得随意出入。这里的女人大多青春年少,却要被困在这种地方,孤独冷清地熬过生命中最美好的这段时光,那滋味不比下大牢好过多少。幸好我和姐姐都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第一任皇后、因为与万贵妃不和而被废掉的那位姑娘也被贬到了这里,住的地方离我们不远。因为同病相怜,加之闲来无事,她常常过来探望。她姓吴,比我和纪姐姐都大,我们俩都称呼她吴姐姐。三个人相互有个照应,还不会觉得寂寞难耐。张公公又常送些东西过来,日子过得算不上艰苦。

姐姐依旧把心思都放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而我在搬家的过程中,竟也有了意外的惊喜,得到了一样宝贝。这宝贝便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那是我在原先的屋子里,去床底下拖一些放旧物的箱子的时候,手不经意间触到了最外边的一块床板上一个凸起的硬物,摸上去既凉且滑,绝不是木头的感觉。我好生奇怪,把这一块床板拆下来,翻转了一看,上面竟嵌着一块玉佩!玉佩旁边的木头上还有一行像是用匕首刻上的小字:他日若有缘再见,以此为凭。字迹遒劲有力,显非女性所写;玉佩像是会武功的人用手掌拍进木头中去的,以玉佩之脆,竟将其如此轻易地嵌入木中,这份内力也是颇为难得了。除了他还能有谁?这一定是他留给我的定情信物啊!

我的心当时激动得狂跳不已。如果这时他在眼前,我一定撒娇地擂上他几拳头:这坏蛋,竟跟我开这种小玩笑,不当面送给我,万一我没发现它,就这样搬走了怎么办?那丝丝的甜蜜把数月来的忧愁苦闷一扫而空,我于无边的黑暗中又看到了一线光明。

玉佩嵌入并不深,字迹刻得也很浅,我拿了小刀忙上许久,小心翼翼地把玉佩取了出来,又把那些字刮掉,以免被人发现。我把玉佩紧紧贴在胸前,像是又感受到了他的温存。这一块小小的玉佩封贮着有关他的全部温馨的回忆。我做了个布口袋把玉佩装了,贴身藏着。在安乐堂的清苦的日子里,这块小小的玉佩给了我好好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尽管我知道,“他日若有缘再见”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敢于面对现实了,但我不会因为冷酷的现实而放弃渺茫的希望。

半年很快地过去。在一个晴朗的月夜,安乐堂的宁静被一声啼哭所打破,纪姐姐的孩子终于平安地出世了。因为知道这事的人要越少越好,我们连接生婆都没请,张公公、吴姐姐和我,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忙了好一阵子,总算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是个男孩,胖乎乎的,好可爱的小鬼头。我把他抱给纪姐姐看,姐姐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甜蜜的笑容,虚弱苍白的脸上也因喜悦而多了些红润。我和吴姐姐抢着去抱孩子,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张公公如释重负地叹是口气,自语道:“还好,是个男孩。”

这轻轻的一句话顿时把我从飘飘的美梦中拉回了现实。是啊,幸好是男孩,我们受了这么久的苦,冒了这么大的险,总算像是有了点回报。如果是女孩呢?张公公会怎么想?为了我们白白辛苦了一场?万贵妃知道了会怎么办?嘲笑我们一番,然后就此放过纪姐姐了?我有些迷惘。

幸好一切都只是如果,眼前的毕竟是个男孩。张公公对卧在床塌上的纪姐姐施了一礼,道:“恭喜纪姑娘,他日这孩子君临天下,纪姑娘就是贵为国母了。苦尽甘来的日子指日可待啊。”

纪姐姐摇摇头,脸上露出不堪的疲惫。“我根本不奢望什么苦尽甘来的日子,如果将来这孩子能回到他父皇身边,但万贵妃还在的话,他和我一定都还会有危险。也许我根本见不到这孩子登基为帝的那一天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能过得好,我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管他男孩女孩,是我的孩子就好……”她温柔地盯着我怀中的孩子,目光中满是母性的慈爱。

因为现在皇上身边环境险恶,纪姐姐和张公公决定先不把此事禀明皇上,否则皇上必将孩子接回身边,就算保得了他的人身安全,也难保他在成长过程中心灵不受扭曲。张公公入宫多年,曾亲眼目睹宫廷中的种种变化,也知晓当今皇上少年时的经历,深谙童年生活对一个孩子的一生的重要性。与是我们决定先把这个孩子在安乐堂抚养起来,等待一个可以让他跟父皇相见的有利时机。




时间飞逝,转眼之间已是大明成化十一年。当初的小男孩已经六岁了。

他还没取名字,张公公知道皇子这一辈人名字中间应该排一个“祐”字,姐姐就唤他“祐儿”,我则喜欢叫他“小祐”。纪姐姐虽是瑶族女子,但从小接触汉文化,受了很深的影响,知书达礼,这么多年的时间我们都没离开过安乐堂,每日除了做些杂事,便是用木棍在院子的土地上教孩子识字,或是给他讲些故事。我也趁机跟着一起学了些文化。生活虽然清苦,但孩子的品行还算端正。他很是机灵,又十分懂事,我和姐姐做事的时候他还能尽其所能帮些小忙。因为营养稍差,他生得有些瘦弱,胎发也一直留着未剪,更衬出了他脸庞的瘦削,好在总的来说身体还算健康,从未生过什么大病。孩子的健康成长是让姐姐和我最欣慰的事情。

他跟我的关系很好,喜欢叫我“姐姐”,尽管我管他母亲也叫“姐姐”,这么一叫就乱了辈分,但大家谁也不在意这个。孩子带给我们无尽的欢笑,这被打入冷宫的六年反而成了我们最为快乐的时光。

突然有一日,张公公兴冲冲地跑了来,平时他都是偷偷独自前来,这次居然带来了一顶轿子。姐姐看在眼里一下子怔住了,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蹲下身将小祐紧紧抱入怀里,眼角流下了一丝清泪。

“今天老奴伺候皇上梳头的时候,皇上对镜感慨‘老将至而无子’,老奴觉得时机已到,就跪地将皇上有子之事禀告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悦,命老奴赶紧将皇子接去与他相见。请皇子这就上轿吧。”

“那纪姐姐呢?皇上不要与她相见吗?”我问。

张公公脸上露出一丝窘色。“老奴几次提醒,可皇上实在想不起纪姑娘是谁。他只是想见皇子而已……如果他们父子相认了,我想皇上一定会下诏封纪姑娘为妃的……”

“怎么可以这样!”我不禁勃然大怒。姐姐将手搭上我的肩膀,幽幽道:“罢了,我早知会是如此,也没敢奢望着得到什么。又有什么好争的,是我命苦……张公公,这么多年来多亏您的照顾,小女子感激不尽。孩子还小,此去环境险恶,我们母子也许难有再见之日,还麻烦您继续照顾他……”

张公公惨然一笑:“老奴得罪了万贵妃,只怕已是命不久矣。不过请姑娘放心,老奴还有一批心腹至交,俱是忠义良善之人。只待皇上与孩子父子相认,一切消息可以公开了,老奴便将身后的重任托给他们,再恳请太后对孩子加以保护,必可保证皇子平安无事。”

纪姐姐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这安乐堂我住得惯了,您也不必再多添麻烦,跟皇上提我的事了,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吧。我不属于这个宫廷,我或许只该属于家乡的那一方山水的……”她转向小祐,道:“好孩子,下了轿子,若是见到一个穿黄袍、脸上有胡须的人,就上前喊他爹,以后的事,全听你爹的吩咐,懂了吗?”“那你呢,娘,你不跟祐儿一起了吗?”“别问那么多,听娘的话,啊。”小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小祐走后,姐姐如失魂落魄一般,连日茶饭不思,憔悴得只剩了一副躯壳,我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我心里也难受啊,生活的支撑点一下子被人抽空了,生命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分量。命中注定——这一个虚无飘渺的理由,就能把我们所遭受的痛苦全部解释了么?

小祐再没回来。三日后,我们得到张公公带来的消息,小祐已经被皇上立为太子,跟太后住在一起,由太后看护。皇上命礼部给他起了名字,叫作祐樘。




知道了小祐的身份终于得到了认可,我和纪姐姐还是很开心的。可张公公下一次来的时候,带来的却是不幸的消息.

“万贵妃知道这事以后,恨得咬牙切齿,说什么‘这群贱人,合起伙来骗我。’小翠姑娘已经被她毒死了,当初那个太医一年前告老还乡,据说万贵妃已派了锦衣卫去他家乡取他性命。只怕下一步就轮到我们了。”

姐姐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我等这份解脱已经很久了,还有什么可怕的。祐儿能够好好活下去,我就心满意足了。这尘世对我而言,再没有什么值得牵挂……”

“不行,姐姐,你不能死啊。你要活下去,要看着小祐成为一个好皇帝……”我哭着抱住姐姐,声音呜咽。

“我说过了,我不属于这皇宫,它只会给我带来痛苦。我为什么要来这北京,为什么要遇见皇帝……真是作孽,作孽啊……”

“我们可以不在宫里啊,可以逃出去,逃到乡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傻妹妹,那不可能的。一个告老还乡的太医都躲不开万贵妃的追杀,你我这样的弱女子,又能逃到何处去……”

“姐姐!”我扑上去抱住姐姐,两人哭成一团。

张公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夜我没有睡。我要想出一个救姐姐的办法。她还有小祐这个放不下的牵挂,她还想亲眼看到小祐成为一个好皇帝,我决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在万贵妃的手里。

三日之后。夜幕降临的时候。

当纪姐姐从昏睡中醒转的时候,已经被牢牢捆在了一扇门板之上,嘴里还堵着一块布。她用迷惑而惊恐的眼神看着守在她身前的我。

“姐姐,对不起了。”我已经拢了好久的心绪,终于能把这生命中最后的一段话用平和的语气说出来。“我向张公公要了蒙汗药,下在了你的晚饭里。在脱险之前,只能先委屈你一晚了。夜里的时候张公公的亲信会把你装在开了透气孔的麻袋里,混在垃圾和废弃的物品中间在明天凌晨之前用大车运出宫,再把你送到乡下安全的地方。我会穿上你的衣服悬梁自尽,而张公公会尽快处理掉我的尸首,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有个小宫女陪着你一起贬入了这安乐堂,这样一来,谁都会以为自尽的是你,万贵妃自然也就不会再追究此事。姐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看着小祐当一个好皇帝。我知道,也许你不会再回这皇宫来,但你会在宫外默默地关注小祐的成长。你有孩子,一辈子的寄托与牵挂,你比我幸福得多。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我扑到她身上,泣不成声。

“还有一件事,”哭了一会儿,我爬起身稳了稳情绪,又接着说:“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我有一个喜欢的男人,也已把身子给了他。那还是在你入宫之前的事呢。因为这事关系太大,我没敢跟任何人说,但现在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大约比我大八九岁,人很英俊,心地很善良,武功很好。哦,还有,他跟于谦于大人好像有些关联。我刚才把一个布口袋缝在你的内衣上,里面装着一块玉佩,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麻烦你把它保管好,如果日后有缘,碰到一个识得这玉佩的、符合我说的那几个条件的男子,就告诉他说,我好喜欢他,他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姐姐静静地听着,闭上眼略微点了点头,两行清泪自眼角划落。

“姐姐,也许我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没能给最爱的人生一个孩子。我感觉,孩子就是爱的延续。所以我好羡慕你。唉,尽管皇上也许算不上你最爱的人,但至少小祐的存在让你无论何时何地,心中都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牵挂。我的那份爱轰轰烈烈,却又捉摸不定,总让我感觉空荡荡的。所以我愿意替你去死,我已真正的爱过,这一生死而无憾了,再说我的所做所为乱了宫闱,早就犯了杀头的罪,现在才死,也是不枉了。小祐还小,前面的路还长着,如果你死了,你绝对不会甘心的,你好好地活着,保佑小祐当个好皇帝,这样我才能含笑九泉啊。……”

我紧紧地抱住姐姐,放纵地流着泪,品味着这生离死别的时刻。

时间过得很快,不多时,张公公带着人来了。我静静地目送着姐姐被装进袋子,抬上大车,心里默默地为她和小祐祈祷。

姐姐走了,我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明澈,澄净。一切都该结束了。这深深的皇宫,数不清的明争暗斗,我终于可以跟它们告别了。我最爱的那个人啊,此刻也不知在天涯的哪个角落。但他一直在我心中,我也相信,他心里也有个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转身返回了内室,坦然而坚定地抬起头,望了望早已准备好的,悬在梁上的那匹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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