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曾几何时,“贵族”一词在中国(当然指“大陆”)并不是个褒义词,我只记得什么“没落的贵族”,“腐朽的贵族”。仔细一想,嘿,“贵族”在今天也还不敢堂皇。但是张爱玲,章诒和却顶着贵族的头衔让我们把她们挖起来,抬起来,“贵族”的阴影挥之不去,欲盖弥彰,招魂的幡子隐隐绰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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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张爱玲还有一个外号,叫什么“最后的贵族”吧。
朱大可在《殖民地鲁迅和仇恨政治学的崛起》中说:“在鲁迅谢世之后,小女人张爱玲从租界的法国梧桐下现身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作家,具有殖民地都市女人的全部特点:自私、贪婪、爱美和爱自己都到了骨头深处。”
我的偏见是,苦大仇深的人是不会、不配也不该欣赏张爱玲的。比如我,从小营养不良,受的是“山药蛋”和“荷花淀”的文学启蒙,对任何新老雅俗的“小资文学”我都先天性感冒,真是太没出息了。
曾几何时,“贵族”一词在中国(当然指“大陆”)并不是个褒义词,我只记得什么“没落的贵族”,“腐朽的贵族”。仔细一想,嘿,“贵族”在今天也还不敢堂皇。比如我曾在珠三角的一家私立学校混过,该校俗称“贵族学校”,因为起码学费是全国最贵的,每个接送日校内外空地上便是自发性的名车大赛,但在公共场合,对学校的“贵族”气焰连老板自己都说要打压。
“贵族”的对立面是“民”——平民,贫民,贱民,蚁民,良民,义民,乱民,暴民……直至“民”被盖上了“人民”这枚红红火火的公章,“贵族”便只留下了贬义,简直成为耻辱。
中国人普遍患有贵族贫血症。我们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基本上是“工农的子弟”,“人民的武装”,有自发的“仇富”、“仇贵”情结。加上经过了“革命”的血与火的洗礼,我们更曾大无畏地站在“贵族”阶级的对立面。阶级斗争是残酷的事实。前不久我们就翻开过一本“扶梨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吃齑”,“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的“变天帐”,这是真正“激情燃烧的岁月”。毛主席有一个乾坤颠倒的论断——“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再加上革命过程中所谓“左”的困扰,“贵族”们曾经的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末日”就不必说了。
然而,“贵族”——物质上的优先者,时代理想的精英,孟子直言不讳的“劳心者”和“食人者”,曾经的政治概念里的“剥削阶级”,社会金字塔尖顶的那“一小撮”——是一只不死鸟,不管你如何千方百计地劈掉它的头,这头还是得冒出来。
世易时移。当邓小平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成为时代强音(或“主旋律”)之后,中国“贵族”的“复辟”是事所必至的。你看一眼影视屏幕就够了,原来打满补丁的工农兵形象早已销声匿迹了,当家作主的是大红大紫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老爷、少爷、先生、小姐……
在文学领地,我们率先发掘了张爱玲这具裹着金缕玉衣的世纪艳尸,并借尸还魂。在欣喜若狂的遗老遗少们的精心拂拭之下,粉面朝天,凸着颧骨的张爱玲披一袭旗袍,姹紫嫣红,飘然降临,出尽了风骚。
夏志清是个早已“乘桴浮于海”的海外高等华人,他不认识阿Q、孔乙己和祥林嫂,无法理解鲁迅式的苦大仇深,独封张爱玲为中国文学的“最……最……最……”,对这种吹捧,其实没什么好肉麻的。
王蒙发明过一个词——“附庸流氓”,说的是当代正人君子的自甘堕落。而我看得更多的是诸多原来的“苦孩子”的“附庸贵族”,大家纷纷弃破草房走进“大宅门”。人往高处走嘛,这是本能、时尚,也是一种觉醒。
可以说柯灵同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当年一篇《遥寄张爱玲》呼唤出了无数的“张迷”。
像苏童、叶兆言这些原来根正苗红的民间作家在张爱玲千年蛇妖似的旗袍曲线的蛊惑下,也开始“大红灯笼高高挂”,无中生有地做起“妻妾成群”的老梦来。苏童说他甚至怕读张爱玲,因为一读就“中了魔”。据说苏童原名“童忠贵”,这倒更像一个老字号钱庄老板少爷的名字。
吃山药蛋长大的贾平娃(凹)则哀呜自己完全被张爱玲这只“会说是非的女狐子”给套住了,“中她的毒已深。明明知道她只乱我心,但偏要读”,“嗨,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于是缩进“废都”去做蒲松龄式的可怜男人的色情迷梦(穷书生总能拣到夜半狐仙)。
独胆高标不“媚贵”的作家还有吗?也许有宗教迷狂的张承志和有暴虐妄想的莫言他们还在坚守他们的“平民立场”吧,他们早被文学的“主流”荡在一边了。
(下)
到了2004年春天,张爱玲的招魂幡传到了一个叫章诒和的女士手里。尽管她远非张爱玲这样的出土“大师”级人物,但她的回忆录《往事并不如烟》正在书市热销,一时洛阳纸贵,并广为民间传说,成了热门话题。香港凤凰台“镪镪三人行”节目曾接连两三期大侃这一本书,油嘴痞子窦文涛和台湾靓妹搭档的大惊小怪,咋咋呼呼自不必说,连大陆知名的“文学评论家”许子东先生也为本书的“人文精神”和在“思想史”、“文学史”上的意义高谈阔论,并唏嘘不已。
章诒和是大陆当年“第一右派” 章伯钧先生的女儿,今年62岁,如今算遗老,当年算遗少。她悲哀地说:“我这辈子,经历了天堂、地狱、人间(她对自己那个家族曾经的命运毫不讳言)三部曲,充其量不过是一场孤单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书是献给父母的。他们在天国远远望着我,目光怜悯又慈祥。”她好象很绝望,但依然拿起了笔,目的是“为自己寻找继续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将枯萎的心”。无疑,她对自己及其家族的绝望之爱也和张爱玲一样“到了骨头深处”。当然,她也许是无意识地接过了那面招魂幡,那么她就更见真诚。“往事并不如烟”——招魂的意味又何其倔强!
如果说我们在张爱玲尘封的作品(如《金锁记》)中寻觅到的是老上海贵族世家曾经的风流余韵(哪怕污秽不堪,走向死灭),让我们追慕、凭吊不已,章诒和画的则是无幸“浮于海”,成为海外高等华人(如张爱玲自己)的“贵族”遗老遗少们成为专政对象后在“左”风呼啸的“人民中国”的炼狱图,是所谓的“贵族”精神在无产阶级专政汪洋里的沉浮、挣扎和无声的呐喊,的确“不过是一场孤单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比之于张爱玲《赤地之恋》的隔靴搔痒,《往事并不如烟》的切肤之痛便有了动人的力量。
《往事并不如烟》的文字功夫了得,远在一般的成名作家之上。但拿她与张爱玲的纯文学作品相较,它能如此广有人缘,甚至让人“惊心动魄”,却并不是因为它的文学性,而是书中所折射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民意”——为昂贵的“贵族”的没落(即所谓的“凤凰落难不如鸡”)鸣不平,而他们的遭遇的确惨无人道。
我只消举三个例子——
“困难时期”,连豌豆都是奢侈品。老文人聂绀弩的家底让他还吃得起豌豆,但他和家人只敢偷偷地吃,并把吃剩的豆荚混在炉灰里倒掉,但仍被革命群众翻了出来,成为“生活腐化”的罪证。
一群过气的“女士”去给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璧祝寿。女人们挟着包,慌慌张张地进了屋,关紧大门,纷纷脱掉原来穿的列宁装、毛式衣服和解放鞋,清一色地换上陈旧的旗袍、高根鞋,涂脂抹粉,戴上戒指、耳环、项链,摇身一变,一个个俨然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贵夫人,然后压低声音,开起了她们的秘密paty ,与外面的天地恍若隔世。此情此景,连窦文涛也说有如“鬼魅”。
张伯驹风度翩翩,是“民国四公子”之一,爱收藏文物,但也爱人民领袖,爱国家,拥护新政府,和毛主席有私交,曾把价值连城的陆机、李白等人的墨宝送给“他老人家”(即无偿捐献给国家),但他依然被划为右派。死前住院,需特殊护理,但由于级别不够,进不了高干房,被丢在八人病室,迁延至死。许多读者正是读到这样的地方而“心灵震撼”,“扼腕痛恨”。可不,如此“贵族”竟跌倒尘埃,与我等“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岂非奇耻大辱!
章诒和的理想是“不论贵贱和成败,人既不应当变为圣像,也不应当遭受藐视”,这本来何等人道而公平,可是“贱民不贱,贵族不贵”又更让我们多少善良的同胞愤愤不平,于心不忍。
张爱玲是我们大家挖出来的,章诒和偶尔露峥嵘,我们又蜂拥而上,把她抬起来。从张爱玲到章诒和,从《金锁记》到《往事并不如烟》,“贵族”的阴影挥之不去,欲盖弥彰,招魂的幡子隐隐绰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