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亚作家尼古拉·海托夫的短篇小说集《野性故事》,近年被译介到中国来。小说集记录了罗彼多山区保加利亚人身上残余的“野性”,颇有“寻根”的意味。这里的“野性”即是“天性”,是人类作为生物界一员所蕴涵的蓬勃生机。因此,集中故事,大都洋溢着一种属于大自然本身的朝气,热情奔放,而又令人陶醉。当然,因为“野性”在文明世界的入侵下濒临绝境,有种日薄西山的没落感,因而不少故事中飘荡着一曲酸楚悲凉的挽歌。
集中故事大抵可以分为三类:
(一)野性的力度。
比如《男子汉时代》、《婚礼》、《心愿》等。在《男子汉时代》中,凸现出对武力的崇拜。主人公舍班身强力壮,狂放不羁,协助邻居抢亲。可是邻居太过于孱弱,制服不了姑娘。而舍班三拳两脚便大功告成。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姑娘的心却被舍班征服了。这种对力量的崇拜,让人依稀回到远古时代。
体力上的孔武有力固然令女性倾倒,在《婚礼》中,精神上的勇敢刚毅也有同样的魅力。故事开始时似乎是个老掉牙的情节:豪门少女哈得艾与穷小子哈桑切克私定终身,少女之父自然不应允,硬要她嫁给一个恶少。于是二人密谋私奔,并在男方家中举行婚礼。写到这里,作者笔锋一转,不落俗套:少女父亲和那恶少相继追至,穷小子仓皇逃窜,惟有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叔父——一个老光棍——挺身而出,用决斗的方式吓走恶少等人。穷小子喜出望外,欣然归来,准备继续婚礼。而少女却对他的懦弱表示鄙夷,宣称要嫁给勇敢的叔父。
读这类小说,我脑中浮现的是昌耀的诗句:“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酒一样悲壮。”一派剽悍、热辣的生命力扑面而来,令人血管贲张。这是我们人类曾有的生命状态!遥想祖先当年,我们不免有莫言式的惭愧了。
(二)世事的荒诞。 这部分小说为数不多,揭示世事无常,令人哭笑不得。如《问心无愧》中主人公迫于无奈,居然借故进监狱,以避免杀手的追杀。《德尔维绍夫家的种苗》中拉马丹少年时娶妻西尔维娜,二人真心相爱,两小无猜。可是西尔维娜的兄长利欲熏心,将她抢回嫁给拉马丹邻居鲁法特。为了留住种苗,爷爷不让年少气盛的拉马丹去报仇,反而另觅一妻,且生了儿子。多少年过去了,拉马丹与西尔维娜隔墙而居,却不能相聚。后来鲁法特每日饮酒,家徒四壁,卧病不起。拉马丹虽想杀了酒鬼,与西尔维娜再续前缘。但是世事荒唐,一种不成体统的责任感,让这两个善良的人逆来顺受,一直没能在一起,反而共同照料这个酒鬼。这让我想到张承志的《黑骏马》,书中索米娅被奸污而怀孕,白音宝力格极欲报仇,却被草原上一种古老的习俗阻止。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谁的子嗣,都是重要的。
这种古老的习俗,是不是“野性”的一种?
而《旋转的世界》有些类似于中国的“塞翁失马”。主人公一世历事无数,却终究不得其要领,临终时说:“这世界颠来倒去,阴差阳错,你根本就弄不明白哪是好,哪是坏。”
世事纵然荒诞,却让人对自然抱有一种敬畏感。现代人过于自信,以为人定胜天,结果导致山河巨变,环境污染。由此而言,适当的畏惧感也是必需。
这部分文字轻松幽默,寓庄于谐,句式简短,明朗舒爽,看完却让人觉得沉重。翻译者也十分出色,文字生动传神,很大程度保留了原作的色彩。
(三)野性的沦丧和追寻
这是本书着墨最多的部分,小说篇幅也较长,且通篇笼罩着一抹无可奈何的漠漠愁云。《无根树》中展现了两代人世界观的不同。老汉被儿子接到城里,日子过得纵然富裕清闲,却因无所事事而成了“无根树”。他向往乡下,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回自己的价值:“我不是没用的废物”。他心目中的完美的人生应当像鹰一样,“在临死的时候,依旧在空中飞翔,最后掉到地上”;他心目中的“舒服”是劳动中除去百病,并在劳动中享受耕作的成果:“三叶草中夹杂着的虞美人花开正旺,樱桃花儿红似锦,芳香扑鼻,森林里凡是会飞的昆虫全被吸引来采蜜了。”而他在城里的儿子所谓“舒服”,却仅仅是“睡好觉,看看电影,要是有对手的话,可以打打桥牌,没有人招惹你。”两者对比鲜明,高下立判。由这个故事可见,“野性”已经后继无人,被萎靡、程序化的城市生活所代替。老汉最终还是回乡下去了。他说:“我的根扎在乡下,我去找自己的根基去了。不这样,我会枯萎、凋零。”
《古罗马陶罐》出场人物有五:两个挖陶罐者,一个残废,一个羊倌,一个卖金龟子的人。这些人物和道具极富象征意义:古罗马陶罐是艺术的象征,是人类天性灵气的沉淀物。两个挖陶罐者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艺术的神圣,但在挖的过程中,渐渐被陶罐上的图案深深打动。他们内在的天性被唤起,居然改变了初衷——把陶罐送给一个设计师,而希望把它放在博物馆里,让更多的人看到它。残废人是现代都市人的象征,孱弱,无聊,仅以捉弄别人,偷看别人隐私为乐。羊倌是对艺术缺乏悟性的人,浑浑噩噩。在他眼里,陶罐上的图案还不如打碎时清脆的响声来得带劲。卖金龟子的人靠出卖自然为生,与自然亲近,虽为生计所困,却还是愿意为保护艺术而出力;然而他立场不坚定,被残废人气走了。罗马陶罐最后被羊倌咣当一声敲碎,代表着“野性”——即与艺术自然贴近的天性——的没落。
最让我动容的是《登上顶峰》。老头瑟博廷一意要将梨树栽上顶峰,且将之作为人生目标,不带丝毫功利心。但是这种虔诚的理想并不被他老婆所理解,后者一味埋怨他不肯做些实事,赚些工分。小说中有句话特别触目:“两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发出几声悲鸣,似乎是为了被沉重的岩石压倒的大地。” 瑟博廷正是被烦琐的世事压倒的人,他那不合时宜的思想在现实中折翼,再难腾飞,甚至连他临死时的灵魂也不能为风所托举。这是灵与肉的较量,也是野性与世俗文明的较量。可是野性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四)野性的捍卫者
虽然文明的锯齿渐渐啃断参天的大树,吞噬了一片又一片森林,但是始终有人不愿屈服,奋起抗争。如《山村艾舍维察》中的卡拉,《山林之神》中的梅丘,《伊布里亚姆-阿利》中所谓“强盗”……他们都是自然之子,“人”之子。尤其是梅丘,他忠于职守,守卫着一片深山老林。但是他能管住山民砍树,牧人焚林,却无法抵挡官方的公文。于是他只好潜伏山中,装作山林之神,向伐木工怒吼:“不要糟蹋树林,你们不得好死!”并用武力神出鬼没地干预。《山村艾舍维察》中卡拉打猎受伤,迫于生计,屈从奸商,放火焚林。后来,因为树木消失,洪水肆虐,女儿艾舍丧生。卡拉明白这是上天的惩罚,从此开始忏悔改过,植树造林。而女儿的坟也成了一种象征,让人敬畏:“谁也不敢跨过艾舍的坟头,谁也不敢从那条小路上经过,谁也不敢让牲畜和马匹踏那些小树……”读这些文字,悲壮之余,还给人以安慰。
总的来说,这本小说集是尼古拉·海托夫对现代文明的另类反省。文明的进步带来许多便利,可是也伴随着野性的逐渐沦丧,大多数人被学校修整得唯唯诺诺,千人一面。幸而现代人逐渐开始反省,切·格瓦拉重新成为榜样,而《我的野生动物朋友》及其狗尾续貂者的相继出笼,也很大程度昭示着野性的复归。我们都听到了野性的呼唤,这不是很好的现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