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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丁玲

2003-11-13 22:21:42    《中华读书报

编者按:想起了丁玲!那个女人,就是那个莎菲。《莎菲女士的日记》,一部不同于此后的丁玲。

提起丁玲,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她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这部极富女性主义色彩、曾引起众多争议的小说,几乎陪伴了她的一生。使她成名,使她失意;使她靓丽,使她灰色;使她好评如潮,使她谤言四起。特别是“文革”的10年间,这部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小说,又被重新当成靶子,与她在延安写的《在医院中》以“老账新账一起算”的声势,无限上纲,进行大批判。使这位老作家吃尽了苦头,乃至下放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艰难和困苦。奇怪的是,当她历尽劫波重新回到文艺岗位时,她对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非但没有怨言(至少没有见诸报端),而是以超常的宽容和惊人的自省力,对自己过去的小说(包括《莎菲女士的日记》),重新审视、定位,其苛刻程度,使很多人大惑不解,甚至感到有些惊讶。

我是1985年春第一次随《莎菲女士的日记》摄制组去拜晤丁玲的。当时我受中国现代小说学会之约,将她这篇有重大影响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上下集),请北影都郁任导演。剧本写出后,立即送她审阅,请她定稿,准备原作者通过后,立即开机。当时剧组已经成立,演员到齐,导演和摄像已选好外景地,特别是剧中有一组早春的镜头,要抢拍海棠盛开的画面。海棠花期短,时不我待,就是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我们与丁玲进行了第一次会晤。这次会晤时间不长,却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像。

那是5月上旬的北京,剧组一行9人,于上午10时准时到达木樨地22号丁玲的寓所,陈明同志开门迎接我们,进入客厅后,丁玲早已等候在那里。客厅很宽敞,但东西很少,除一张老式沙发外,就是几把显然是新购的藤椅,说心里话,同她的身份相比,显得有些寒伧。唯有摆在落地窗前的一尊汉白玉半身莎菲女士雕像,格外炫人耳目。丁玲介绍说,这是一位美术界的朋友,专门为她安置新居而精心雕塑的。她问大家:你们看像不像我?大家说像。陈明开玩笑说:本性难改,公开向革命造反派示威。丁玲哈哈大笑,大家也都笑起来。

谈话进入正题,丁玲说她已读过剧本,而且看了两遍。她说:“你们很不容易,这篇小说是58年前写的,我后来也没有再看过,现在看来,它有一个先天的缺陷,就是反映那个时代的面貌不丰满。你看,一群女孩子在干什么呢?书也不正经念,革命也不正经干,只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打打闹闹,哭哭啼啼,这是原小说的缺陷……”一针见血,一上来便如此客观冷静地批判自己的作品,这已经使我们感到意外,接下来更是语出惊人。她说:“以前有人批判这篇小说,自然有无限上纲,言过其实的地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小说的故事比较单调,仅仅有那么一个思想,代表着那个时代青年人的追求,追求什么也比较朦胧,没有同大革命整个背景联系起来。你们在剧本里加了东西,加得很好。”我插话说:“我从《梦珂》里移过来一些东西,我觉得这两篇小说是姊妹篇,《梦珂》里写得更具体。”丁玲说:“这两篇东西比较接近,都是写大革命失败后新型女性的孤独、苦闷和挣扎。你们这次的确是个尝试,敢把这样的东西拍成电视剧,拿给现代青年看,他们可能不理解,感到莫名其妙。但我想这没关系,可以不去管它,让时间考验艺术。现在有些小青年不了解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让他们看看这样的东西,至少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那个时代青年人的生存状态。”

丁玲一口气说下来,似乎已经给剧本定了调。至此,按剧组原订计划已经达到了目的,可以告辞了。但我考虑到剧本下一步的修改,就沿着她前面的思路问了一句:“您对弥补原小说的不足,有没有具体想法?”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可以让毓芳(莎菲的女友)参加北伐军,具体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使他们的追求有个实际的落脚点。”此言一出,剧组的人都大感惊愕,彼此互看,似乎都在想,这究竟是不是老作家经过认真思考的想法?场面有些尴尬,我甚至失悔不该向老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好在丁玲已经察觉到这一点,立刻说:“我不过是随便一说,你们可以从电视剧的角度,考虑是否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这无异于又收回了成命。

最后排成的电视剧,当然没有采纳丁玲让毓芳参加革命的意见。基本上是按原小说的思想脉络和人物关系,让她们在苦闷中继续寻找。这更符合原著的精神和丁玲当时的思想境界。其实,每个作家穷其一生都是在寻找,丁玲也不例外。她找到书,找到剑,找到革命,找到爱情,找到光明与黑暗,找到幸福与痛苦……但她终生引为骄傲的是找到了文学,并在文学中找到她自己。我始终认为莎菲之于丁玲,是那样难隔难分,灵肉相属。不管她自己怎样否认,理论家怎样分析,我始终相信福楼拜的一句话:“作家写来写去最终还是写自己”,这是千真万确的。我通过改编《莎菲女士的日记》以及与丁玲的几次接触,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我现在回想丁玲让毓芳参加革命,并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的荒唐之言,她一定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作为一名党员作家,她直到晚年也总是在完善自己,特别是她与党的关系。她有一种回报党的情结,她所以让毓芳参加革命,就是想通过电视剧的复制,从心灵上完善和弥补她早年在创作中的过失,哪怕这种过失并不属于她本人,而是属于那个时代。这使我想起了马克思说过的几句名言,他说:“艺术创作就是人通过艺术品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从而在他(她)们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丁玲创造了莎菲女士,她既创造了一个文学典型,也复现了作家自身,这几乎是一切文艺创作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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