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但凡提到张爱玲的文字，都异常眼熟。这当然是因为，眼下几乎所有涉及张爱玲身世的文章，都不得不依赖胡兰成的回忆。难怪止庵在《今生今世》的序里没好气地说：就因为没有一本“炎樱回忆录”或“姑姑回忆录”为参照，“《今生今世》写到张爱玲的部分……对了解、研究张爱玲来说，不仅是重要文献，甚至已成‘海内孤本’”。对于张迷来说，这的确很无奈。
都说不能因人废言，但要真正做到却不容易。胡兰成为汪伪集团做事已令人不齿，他对女人的态度，尤其轻薄。他的文字华丽、阴柔，被归入才子散文一流，倒是像他的为人，雕饰、香糯、脂浓粉腻。说来透过自传了解一个人最不明智，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会按捺不住替自己“乔装打扮”。然而，不论胡兰成的文字如何甜腻华美，那些文过饰非、遮掩辩解的部分，仍旧难以自圆其说。比如，张爱玲去温州看胡兰成，让后者在小周和她本人之间做一个选择，胡兰成诸般躲闪狡辩，就是不肯；而在秀美家，他对外人则称张爱玲是他妹妹。“这对爱玲，我是无言可表，但亦不觉得怎样抱歉，因为我待爱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照顾小周与秀美”。经常都“不觉得怎样抱歉”，这倒是他的夫子自道，但这些缠绵不清的文字背后那个不知羞耻的嘴脸，就很令人讨厌。
从《今生今世》看，胡兰成一生结识与纠缠的女子颇多，单看他浓墨重彩勾勒的几位：贫寒时的结发妻子玉凤、为南京政府做事时的张爱玲、在武汉办报的护士小周、落难时挺身而出帮助他的秀美……有的任劳任怨，有的才华绝世，有的天真未凿，有的侠骨柔肠，都非泛泛之辈。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真是不差。胡兰成有意无意间用一枝生花妙笔为这些“民国女子”作传，他的初衷或许有自夸自矜的成分，倒看得出他虽然浑浊，到底还是一团懂得欣赏的泥巴；而我们看《今生今世》，除了为张爱玲揪心，那几个女子的遭际同样令人感喟———这也算是读《今生今世》的意外收获。小人物在大时代中原本只能载沉载浮、随波逐流，有诸多无常与无奈。这种非常时刻与谁邂逅，更充满不知是福是祸的悬念。而胡兰成对大多数女子，都是雪上之霜。
胡兰成有种旧式文人的风流浮浪，他在狼狈不堪、生命堪忧的逃窜途中，竟也有本事将搭救自己的恩人变为“爱人”，真是叫人稀罕；到了台湾，他的一个学生也说，面对胡兰成，不能“思无邪”。胡兰成那时已入晚年，这同样令人称奇。从胡兰成老年的照片看，面容还算清秀端正，可以推测他年轻时的模样，大约也不猥琐。但，这样一个无行才子，就算评论界认为他“给中国散文别开生面”，还是叫人不想恭维。
其实，最不喜欢胡兰成的理由，还是因为张爱玲。张爱玲何等清明透彻的人，二十岁出头的文字，就有洞明世事的苍凉与世故。她嫁给胡兰成，后人很难用“值”与“不值”去评判，但张后半生个人命运的飘零寂寞，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追根溯源到胡兰成。
《今生今世》胡兰成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10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