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七十年代柏林的女权运动高潮中,女权主义者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口号,叫:一个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一条鱼不需要自行车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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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陈丹燕一部小说的名字。对。鱼和它的自行车。我在一个上午显得过分安谧的气氛里,一点点读完它。
在七十年代柏林的女权运动高潮中,女权主义者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口号,叫:一个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一条鱼不需要自行车一样。到了九十年代,柏林的一家女子婚姻介绍所的名字,叫做:鱼在找它的自行车。
小说封面勒口处橘色压纹纸上的这段文字带给我一种无比的荒谬感。原来,女人和男人,不过就是一条鱼和自行车的关系。这荒谬惊触到我仿佛一直处于漫漫黑夜里的心,顿时在上面打开了一面天窗。光线射进来。有点晃眼。
我捂出胸口。像小说里那个17岁的上海女孩捂住显出肮脏感的初恋。
一个少女是纯洁而残酷的。她说。她生在上海的一条普通弄堂里。几乎和每个女人成为女人之前一样,她曾经像一条鱼那样,在铺满梧桐落叶的小路上,渴望过她的那辆自行车。那是一个女孩子不能与人诉说的渴望。那是面对平庸枯燥的生活,急需脱离窒息的一个奇迹。对。是奇迹。女孩子的童话里总有一个王子。王子就是那辆自行车。他躲在高天的流云里,或者那片开花的篱笆后,忽然有一天就会走出来。他说,跟我走吧我的小仙女。从此,灰姑娘和王子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光线越来越明亮。我在开满大朵大朵蓝色花朵的山坡上,想象着自己正在海水里浮游。手臂坚定地向前划动。我游向自己的理想。就像小说里那个护校毕业的实习女护士,努力想完成一个英雄而悲壮的爱情实验。一个20岁的实习女护士和一个33岁青年军官的完美爱情。
没有美丽的结尾。小说里的女孩子再次选择了放弃。和17岁时放弃了那个中年的、习惯用药皂洗澡的英文老师一样,小护士再次放弃了那具濒临死亡的癌症病人的躯体。在英武的呢制军装下,这躯体曾经是一个奇迹的开始。一个光环的笼罩物。现在,它消失了。带着少女无法承担的本来面目。
也许,在成为女人之前,我们都曾经做过这样的渴望或挣扎。和漫长的一生相比,这渴望和挣扎曾经无比的绚丽,带着新鲜花朵般的柔嫩和初生草尖的锋利,在少女时期,划过漆黑幽深的夜空,礼花般璀璨,闪烁,充满梦幻色彩。
生活是平凡的,平庸的。我们像灰尘一样漂浮其中,黯淡无光。一条渴望上岸的鱼,一条想去找到属于自己那辆自行车并熟练驾驭它的鱼,是我们黯淡无光之前所能做的唯一挣扎。有人挣扎了一阵子便放弃,有人挣扎了一生还不肯放弃。
这念头让我想起了好友娜姐。想起她在穿衣镜前仔细结好那个漂亮丝巾结时的样子。在我的注视下,她渐渐老去的脸被漂亮丝巾的结挡在了灰尘外。她身后摆着半生的研究成果和一个失败了的婚姻。一个卓有建树的女科学家,和她不甘于落入平庸女人状态的挣扎,在我看来,一直都有着无比的悲壮含义。
在小说女主人公渐渐失去光环地成为上海万千弄堂女人的过程里,这挣扎停止了。那条曾经渴望上岸寻找自行车的鱼,现在,终于沙滩上成为一条晒干了身体的鱼干。至少,在她丈夫眼里,她已经是一条普通的鱼干,而不再是当年那个叛逆的实习小护士了。不是那个坐在他腿上,在纸条上你一句我一句写下热烈情话的恋爱中的女孩子了。
爱情,不仅是女人的一个梦想,原来也是男人的梦想。这梦想是那双飞翔的翅膀。离开地面的翅膀。看到万里无云和清澈蓝天的翅膀。鱼和它的自行车共同的一个梦想。这梦想,离开了彼此,就失去了驾驭的快乐。奇迹打开了,就成为一瓶普通的酱油。只能用来进行烹调的酱油,而不是开在山坡上的大朵大朵蓝色的花朵了。
我们在生活中,终于变成了规矩的人。鱼消失了。自行车消失了。
我们就是这样,将生活里的每样东西,包括发生在我们头脑中的一个概念,都做了某样规定。规定了这个概念的内容框架。好象盖房子。我们的一生,就是不断在这样一个个框架里,填上需要的内容,使它们成为墙,或者类似墙的材料。
如同那叫做勒口的橘色压纹纸上的那段文字,女人和一条鱼是形象的,这有利于我们的理解。生活中的奇迹,或者说男人,就是那辆自行车。一条鱼和一辆自行车根本是不搭界的,因为不搭界,所以是奇迹。
现在,奇迹,究竟在哪里闪烁它当初的光芒呢?还有,你心里,有过这奇迹么?又或者,你现在想起来自己曾经有过什么奇迹吗?你会不会和那个女主人公一样,从上海跑到新疆去,只为了看一眼那青年军官孤独的墓地?
对,这是我在问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