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摇滚歌手 我是这个城市里著名的摇滚歌手,我所在的乐队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支摇滚乐队,也是继我的老师瞳去世之后的第一支活跃在这个城市市民心中的私人乐队。 这个城市的热门在他们的偶像歌手瞳被水淹死之后早就在盼望着出现另外一支乐队。 这个城市叫鹿城。鹿城没人不喜欢摇滚,这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这是一座典型的被红色丘陵包围起来的新型城市,它没有历史,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很时尚,很另类。 当“媚俗”的大众文化进入鹿城时,全城人都竭尽全力地抵抗。 瞳的乐队在鹿城诞生之后,鹿城人伴随着摇滚的反叛精神,一如既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抵制“媚俗”。 我的老师瞳就这样成为整个城市另类目光聚集的中心。我不是瞳的歌迷,所以我怎样碰上瞳,怎样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摇滚歌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记得那是一个夜晚,我独自走在一条小巷上。那条小巷通往我的家。我的家里有我可恶的梦魇。 我的梦魇总是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僵恶的笺语。我总是头国黑色的帷幔,看见父亲 母亲彼此对峙的面孔。他们经常在半夜吵架,然后不是母亲出走就是父亲出去,然而梦中 出去的却总是父亲,透过黑暗中的点点光亮我就看见父亲提着一只箱子站在院子里。父亲 出走时从来没有提过什么黑色的箱子,看来这一次,他要走得远远的了。 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母亲曾经站在院子里对父亲恶狠狠地说着什么。父亲坐在藤椅上读《红楼梦》。他合上书看着母亲,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似乎也不甘示弱。而母亲的愤怒的声音却一在阵高过一阵。那个夏天,我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父亲坐在院子里,纷纷扬扬的石榴花瓣飘落下来,覆盖在那本《红楼梦》上。我隔着窗子看见父亲提着那只箱子,离开了母亲,我看着母亲的身影,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我将窗帘拉上的时候,目光飘过桌子上的日历。那年我才13岁。 13岁的我没有了父亲,父亲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也色中的那座带庭院的小楼房。而在那个庭院里,有精致的鸟笼和芳香的玫瑰。父亲养鸟,母亲种花,鸟去笼空,花香犹在,缭绕在空寂的院子里,和母亲苍老的身躯上。 我就是在夜晚往那个悲伤的庭院走去的时候,看到了喝醉了的瞳。我扶他起来,扶着他毫无目标地穿街走巷,我还记得街上那些光亮的路灯和粉红的帷幔以及瞳不停歪斜下来的头。 我小小的手臂搀扶着他,他似乎还能辨别方向,不时地扬起手,他的手扬在空中就像是逼近一棵茂盛的法国梧桐,又像逼近黑暗中默默行走的陌生人的前额和后脑。我只当他在胡乱地指,我不知道他的指向会将我带往哪里,我只是不想回到我空寂而沉闷的庭院和同样空际和沉闷的母亲身边,我甚至能从母亲的身体里嗅到无穷无尽的哀伤和疲惫。 瞳也住在一座庭院里,那个庭院杂乱无章。那夜,我们走了很多的路才到达这个地方。瞳推开门,然后我站在院子里看见一片光亮的骤然升起。瞳让我为他倒一杯水,他说他口渴地厉害,他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嗓子说“我渴死了。”我对这句话的记忆是那么深刻,以至我每次看瞳的演出时,总是禁不住去凝望瞳的喉结,那句话像起伏的音乐和架子鼓上的声音,一遍遍地袭向我的周身:我要渴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渴死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瞳屋里的一个长沙发上,我睁着双眼看瞳的屋子,满目的各式各样的乐器, 除了乐器还是乐器,我的目光停留在墙上,那是一把噌亮的吉他。瞳不顾我在睡觉,他取下那把吉他,斜挂到身上,然后就是一连串轻快的节奏和瞳抱着吉他的摇晃着的身影。瞳边弹边唱,这支莫名其妙的曲子使我着迷。我渐渐地在春天的气息弥漫的昏暗的夜里进入了梦乡,我的眼前是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就像老家庭院里纷纷扬扬的石榴花瓣一样,落下来,飘在风里,很久很久,很美很美。然后,我发现自己站在红色大厅的中央,我成了一名梦中的歌手,远处夜来香的气息飘到红色大厅的中央,台下的人们在疯狂的呼喊、跳跃,一切都让我如此地兴奋。我的双膝半屈着前后摇荡,宛如站在一片层层叠起的金丝绒上起舞。 我醒来时感觉到春天的上午正像细蜜的血管分布着纹路,我嗅到了窗外的空气,那是夜来香未散尽的余香。春天被这个早晨具体地弥漫出来,从屋里红褐色的乐器中弥漫出来,我站在一把吉他的阴影里,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正与吉他的阴影重叠在一种固体的东西之中,旁边是椅子、架子鼓、小号,大理石制作的一面墙壁,我看见瞳熟睡在那片大理石墙壁下面的一张床上。瞳的面庞上有着无数根扭曲的线条,寸托出歌手轮廓分明的脸庞。那些曲线就像大理石那样洁净而又凹凸不平。 我站在那面墙壁下久久地凝视着歌手的面庞,想起在不久之前曾经和同学一起去看过的一场摇滚音乐会,台上披着长发的歌手就是瞳,瞳的有一双深邃的瞳人,瞳人中透出的色彩伴随着音乐的起伏忽明忽暗: 又红又绿的信号灯又冷又长 我的疑惑就是母亲的又一场婚姻生活 …… 父亲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手里握着一只瓶子 那又冷又热的酒焦灼的流淌着 父亲那毫不牢固的婚姻流逝着 那首歌的名字叫《父亲的婚姻》,我至今仍然记得。但是,我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装满乐器的那栋房子,离开了睡在大理石墙壁下的那位年轻的歌手。 那时的我,喜欢穿越在城市繁杂的街道之间,那些街道有的很小,很窄,有的很大,很宽。那时的街道是阴暗的,天空是阴暗的,小城的天空经常绵绵细雨。我飘摇的黄色风衣覆盖在年轻的少男的身体上,纯洁得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蝴蝶经常穿梭在年少的阴暗的街道里,寻觅着或者回避着。可是那天,蝴蝶却飞出了歌手的家,飞出了自己的过去,飞进了一片湛蓝的世界里。 我那天回到家里,母亲正在等待着我的归来,我一个晚上的失踪使母亲焦急不安。小巧玲珑的母亲站在院子里想上前拥抱13岁的我,却遭到了我的回避。我早已被什么东西所累,深陷于一种无法言说的境地之中。我接受不了母亲拥抱自己的身体,因为我是那样地憎恨婚姻,如果母亲的手臂伸过来,我会觉得她是在拥抱她的婚姻生活产生的一幅巨大的古地图上绘有房屋的地方。 我回到我的房间,我准备下午去学校念书,虽然我并不喜欢学校,但只有校园、图书馆、草坪可以隐藏我的身影。我不喜欢家,不喜欢母亲,不喜欢面对母亲时的沮丧和沉闷。 学校坐落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位置,是这里少有的一座重点中学。这座城市是一座丘陵城市,我曾经单独步行到郊外的丘陵之中去,我喜欢在丘陵的红褐色的山冈上追赶野兔,尽管我从未追到一只兔子。 我来到学校时碰到了同班同学阿伦,在阳光葱绿地覆盖校园时,阿伦将我拉到草坪上说,你知不知道,美术老师鸿自杀了。我惊了一下,待到抬起头时,正看见一只鸟从旁边的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去,鸿自杀的消息似乎不是阿伦告诉我的,而是那只绿翅膀的小鸟环绕着天空用飞翔的方式告诉我的一个秘诀。阿伦说,你知道吗,鸿死得很惨,他是用他姐夫的手枪自杀的,子弹贯穿了鸿的脑袋,脑浆流淌在他的画笔里。很多人跑去看了,回来都是一副头重脚轻的样子……我一直在静静地聆听着,我不知道这是我听到的第几桩死亡事件,然而死的人却是我最熟悉的人。我讨厌上课,语文、政治、英语课的时候,我翻着课本的纸张,想着冰棍加上泥土会发出怎样的气息,数学、物理、化学的时候,我在观望窗外,一座楼房,后面是一座更高的楼房,再后面是山峰、树林还有我追不到的野兔。然而我喜欢美术,我喜欢画笔的松散和颜料的干裂,我喜欢让饱含水分的画笔占上淡淡的色彩,在雪白的纸上滴下去,滴下去,模糊开,化开来,知道看到我孤独的小巷、忧伤的庭院和沉默的年华。而鸿是一个如此英俊的老师,他脸上的轮廓轻柔优雅,如同他的课,寂静而美丽。他的死亡给那天下午的学校带来了一层巨大的阴影。 下午恰好是美术课,同学们三五成群对鸿的死议论纷纷,有人说鸿是为一个女子而自杀的,那个女子曾经做过鸿的裸体模特,鸿爱上了她,而那个身材修长的女子却在一个刮着大风的下午离开了学校,从此毫无音讯;有人说鸿一直在服用海洛因,他疯狂地义无返顾地一头扎在这迷人的粉末里,直到被它毒死,还有人说鸿自杀的前一天强奸了一个幼女,他被自己的罪孽纠缠不清,最后去当警察的姐夫那里借来了一支手枪,里面装着六发子弹,他只用一颗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在这些议论中走出教室,那些议论让我头晕,现在我懒洋洋地来到学校的足球场上,我想到那鲜绿的草坪上去,望着天空好好睡一觉。 我喜欢躺在草地上的感觉,草地像一片宁静的沙滩,我喜欢让自己的头脑和旁边的草蔓紧密相连,通往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现在我来到学校的草坪,我刚走入草坪就看见歌手瞳也在草坪上,瞳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的手好象在互相触摸。我还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在草地上伫立了很久,很想让瞳回转身认出我来,然而,瞳好象沉浸在一种无法让人诉诸文字的气氛中,他紧闭着双眼,他对面的小伙子比他更加英俊,漂亮。他们彼此都在窃窃私语。我觉得应该叫一声歌手的名字,我的声音发出来后,瞳迅速回过头来,他的两手在空中摊开,似乎想在这个充斥着春意的下午对他面前的我说些什么。 那位漂亮的小伙子对瞳点点头就走了。我发现瞳的面孔目送着小伙子消失在草地之外后有些沮丧,瞳对我笑笑说,你那天晚上救了我,我是不是喝得很多?我说,你醉得很厉害,你为什么喝那么多的酒?瞳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说,我看过你的演唱会。瞳说,喜欢我的歌吗?我点点头。 瞳说,你可以经常到我那里去,我有一支乐队叫“欢乐”。我们最近正在排练,过不久准备到外省去演出。我说,“欢乐”?为什么叫“欢乐”?瞳看着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欢乐的重要。我说,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瞳说,我在唱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唱歌了。我没有说话,我看着瞳躺在草地上,看着瞳身下的绿草地,这片草地一直延伸到跑道旁的围墙下,围墙外面是一片小树林,微风从小树林那里吹过来。那个下午决定了我歌手的命运,就是这个下午,当一阵春风吹来时,我的躯体里好象有巨大的泉水在流动。多年以后,当我的摇滚歌曲风靡整座城市的时候,我曾经重新踏上这片草地。“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我第一次演唱的摇滚歌曲是一首题为《谁人》的歌曲: 那系上缰绳的马,是谁人的马 是谁人的车轮碾过来,谁人在此处哭我 是谁人的镜子映照着我的脸,是谁人在碰我 谁人的手伸过来,抓走我的鸟 是谁人半夜敲我的门,惊走我的老鼠 啊,谁人的马鸣,谁人的子弹 啊,是我自己不断地吼叫,不断地杀死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