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野此刻,归心似箭,觉得阳光都是微笑的。而传灯会中人终于洗雪了鄯善一战的耻辱,也无不心情大好,一路上有说有笑。现下大伙儿马匹充足,脚程也叫先前快了许多,前些日子耽误的行程不一日就赶了回来,算算再有一日便可回到阿勒部地界了。
那天行到傍晚时,大家在绿洲歇息,云冲遥遥望见戈壁这兀立着几株胡杨,由不得想起前日自己生日时蜃楼中看见丹鹰的事来,心里甜蜜万分,不禁微微露出笑容,暗道:此番回去,和丹鹰再不分离了!
他低头想着这心事,一只脚把地上的小石子踢来踢去,冷不防听得前面“哎哟”一声,慌忙抬起头来,却原来是石子差点儿打中了李明心。他红了脸,道歉道:“师姐,对不起。”
李明心笑嘻嘻走上来道:“你却是什么开心的事情在这里偷偷乐呢?唤了你好几声了,来吃干粮吧——”说着把干粮袋子递了上来。
柳清野连连道谢。却听得旁边一人笑道:“嘿嘿,你还谢什么?你那天把她拉上马,她可要以身相许了——”
柳清野同李明心脸上都是一红,李明心扭身就追着那人要打,道:“七叔,您又胡说八道了!”
柳清野此时看见,那发话的原是传灯会的七当家,名字叫做陈洛会,因为喜爱开玩笑,众人将他的名字取了个谐音,都唤他做陈多嘴。
陈洛会哈哈大笑,躲开了李明心道:“哎,少年男女,就是脸皮薄,不同你们说了——明心丫头,你怎么也不学学你娘和你王大伯呢?”
“你——”李明心红了脸,跺脚要追上去,但陈洛会已经跑开了。她只得对柳清野道:“师弟,七叔这人就是这德行,你不要听他胡说——”
柳清野微微一笑,心想:兴许师姐因自己那天军中相救而有所误会,或者陈洛会他们都以此为笑谈,那又如何呢?他柳清野心中,除了丹鹰,再容不下任何一个人了,一切的误会,只等回到阿勒部,他娶了丹鹰为妻,那就自然明朗。
“我不会听他胡说的。”他笑着坐下,遥望着远处的胡杨树。
李明心怔了怔,在他边上坐下,问道:“师弟,你仿佛很喜欢胡杨树?”
“是啊……”柳清野道。我是喜欢胡杨树的,他想,有我命里注定的爱人……不过,却不用对李明心说的。他便换了话题道:“方才陈前辈说到师伯同王大侠,又是什么事?”
李明心红了脸一笑,道:“不过是各位叔叔伯伯的希望罢了——我爹爹失踪多年,恐怕已经遭了鞑子的毒手,娘却一心还巴望着他回来……其实这许多年,除了塔山伯伯以外,就是王伯伯对我们母女的照顾最最无微不至了,他对娘的情义……”说到这里,她回头望了一眼,柳清野也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果然看见绿洲中央,王春山正把一只水囊递到吴水清的手里。李明心就接着说下去道:“嗯……大家都是这样希望的……我想爹爹在天有灵,也是这样希望的吧。”
柳清野心想,人道“乱世莫谈儿女情”,但是塔山族长曾经说过“乱世儿女情更深”,看来果然如此的,塔山族长、师父同小师叔,吴师伯、李师伯同王大侠……还有自己和丹鹰摩勒……啊,丹鹰,又想起这飞扬的红头巾了,多希望此刻身边的不是李明心而是她呀——哪怕,再出现一次蜃楼,再见一次……
他正想着,忽听李明心叫道:“师弟,你看,那是什么——”
他抬头一望,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人策马而来,摇摇晃晃,显然是长途不眠不休赶来,劳累已极。
柳清野心里山过一丝不祥的阴影,蹭地跳了起来,紧紧盯着那边的动静。李明心见他神色,也站起身来,冲后面叫道:“娘,王伯伯,快看,有人过来了——”
那一人一马驰到近前,马匹终于支持不住,身体一歪,倒了下去,上面的骑手摔落下来,却立刻爬起来摇摇晃晃想这边冲。柳清野惊愕地张大了嘴——这人,这人是摩勒呀!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扶住摩勒,道:“师弟,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摩勒满面血污尘土,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断断续续道:“柳清野?啊……终于迎上你们了……师父呢?”
柳清野扶了他往绿洲上走:“师父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摩勒几乎一步路也走不动了,强拖着身子到了曹梦生面前,扑通一下就栽倒了:“师父……吴阿姨……你们总算回来了……大事不好……准噶尔人……准噶尔人打来了……”
摩勒带来的消息,自曹梦生师徒离开后不久,准噶尔就对维吾尔部落发起了进攻,一举攻下了佳吉木部,把全城的男女老幼杀得尸横遍野,紧接着,就转战撒塔蒙部,围城三天三夜。撒塔蒙部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向其他十二部族求援,因阿勒部与其相邻,塔山族长已经率领全部的青年男子出征去了。临行,为怕后方空虚,准噶尔人乘虚而入,叫摩勒火速向传灯会求救。
传灯会众人闻言,如何还敢耽搁?跳上马就向阿勒部赶。摩勒虽然不眠不休赶来,但是只换了匹马也就追了上来,驰到柳清野身边,道:“柳清野,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保护丹鹰小姐!”
柳清野看了他一眼,道:“我会的,师弟。”
摩勒道:“好,我本该随老爷上战场去的,现在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即使我战死……”他没再说下去,用力一夹马腹,超到柳清野前面去了。
柳清野看着他的背影,默然失语,催马赶路。
这样星夜狂奔,到了次日清晨,便能望见阿勒部外那株高大的胡杨树了——在黯淡的晨光里,诡谲像是一个妖魔,肩膀上还停着食腐的乌鸦,见到传灯会一行人冲来,凄厉地“呱呱”一叫,冲天而去。
柳清野心底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惊慌,打马紧赶了几步,直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同摩勒并驾齐驱。这时候,便看见几条摇晃的黑影子,从地平线上跑过来。
摩勒似乎是大吃了一惊,狠拍了几下马臀冲过去,冲那几个人大叫道:“乌坦,阿叙,扎伊,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老爷呢?”
“准噶尔人太多,挡不住了!”跑在先头的一个,柳清野也识得,是个摔交好手,名叫乌坦,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右臂被齐肩斩下,脸上一道伤疤,从左额角一直延伸到右下颌。
“塔山老爷带着大家在撒塔蒙部的城外和都和准噶尔的人搏斗。老爷一个人,砍死了准噶尔三十多个士兵,杀得刀口都裂开了……”这次说话的是阿叙,“我们都看不见周围是什么,好像都是准噶尔的士兵……太多了……老爷说,准噶尔人多,我们打不过了,就叫我们先回去,告诉丹鹰小姐帮老人,妇女和孩子找藏身的地方……我正要走……听见放箭的声音,四面八方都是,我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腿上被射了一箭,然后边上一个人砍了我一刀……我以为我死了,但是塔山老爷扑在我身上……我听见噶尔丹人的叫喊声停了……老爷也就……也就……”
“那……那村子里现在怎么样?”摩勒焦急地问道。
扎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村子……没有村子啦……我们跑回村子里,着了火,到处都是火……是准噶尔的人,他们杀进了村子,闯进屋子里,看到什么就抢什么——粮食,衣服,毛皮……要是首饰戴在人身上,他们就把人手人脚砍下来,连同首饰一起塞进袋子里……然后他们就放火……他们抢走马匹,赶走牛羊……他们……”
“什么?”摩勒同柳清野一时怔在原地。
其时,曹梦生等人都赶了上来,吴水清拉着三个少年问道:“究竟现在情形怎么样?敌人呢?”
“抢光了就散了……”扎伊哭道,“我们在村子里帮丹鹰小姐杀准噶尔人……到处都是准噶尔人……还有那天柳清野你带回来的那个汉人,也帮我们杀敌人……我和丹鹰小姐护着老人和孩子逃跑……丹鹰小姐她,她被七八个准噶尔人围攻……很多人……我想帮小姐,可是……可是……他们一刀,砍在我的胸口上……我怎么能晕过去?我怎么就晕过去了……丹鹰小姐……丹鹰小姐现在不见了……我们四处都找了……”他的声音沉痛,眼泪流下来,冲着他脸上的血污,仿佛眼泪就是血一样。
“你说什么!”摩勒狂怒地吼叫了一声,忽然疯了一般狠命踢了踢马肚子,从阿叙他们头顶上跃了过去,直向村子冲去。
“摩勒——”李明心同吴水清在后面叫了他两声,可他只是不回头。
“大伙儿快进村子!”王春山命令道。
传灯会众人应了,纷纷快马加鞭。只是柳清野,脑海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不停重复:丹鹰不见了,丹鹰不见了……啊,她不见了,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她若有事,我岂能独活在世上?
“师弟!你还愣着做什么?”李明心唤了他一声。
柳清野一怔:是啊,我还愣着做什么!他用剑鞘在黑将军臀上一打,黑将军悲嘶一声,撒蹄狂奔。
柳清野不敢想象,不敢看——这是怎样的变换。他离开才几日,繁华都化作虚空,生灵都变为死人,尸体枕藉,鲜血凝固,心爱的人也失去——他就这样一下下胡乱打着黑将军,只希望这一下下都是打在自己身上——若他当日,没有逃避塔山的问题,没有害怕师父的责怪,没有逞强跟去鄯善,也许,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丹鹰啊,她在哪里?是被准噶尔人俘虏回去了么?还是拼死抵抗,被……
“驾!驾!”他催着黑将军飞奔,他只要找到丹鹰——若是在准噶尔的那个什么噶尔丹手里,他就杀去准噶尔,若是在阎王爷手里,他就追去阴曹地府!
那是血色的黎明,那一些些困顿的日光,本来还想在地平线下懒睡,却突然,听到了沙风里死尸的哭泣,还有,惊诧那火星犹存的灰烬里,鲜红的悲怆。它惊愕了,跃上天空,而下面,只有支离破碎的尸体。
所以,阳光不再是金色的,在草尖上,不是一粒粒跳跃的种子,而是一滴滴鲜血,粘稠的,叫长草纠结,血腥的,引来一批批黑色的鸦鸟,召唤着沙漠的妖魔。
柳清野不知道驰到了那一处的湖泽,湖滩的卵石地上,一片片枯死的水草。死一样的寂静里,他看见胭脂马——然后,看见胭脂马边倒下的许多准噶尔士兵的尸首。
“师妹!”他一跃下马,边跑边呼,“师妹!丹鹰!”
他猛然停下了脚步——丹鹰就在那里,半个身体已经在水中,背对着他,可是,身体是完全赤裸的。
柳清野的耳朵嗡地一响。
“丹鹰小姐!”摩勒连人带马自他身边驰过,一直冲到湖里,摩勒才跌跌撞撞跳下马来,向丹鹰趟过去。
柳清野怔怔的,不能移动——他看见摩勒冲上前去,拉住丹鹰的胳膊:“丹鹰小姐,你做什么?你跟我回去!”
丹鹰没有回头,身体僵硬得像一具死尸,但是手臂在分明的推拒。
“丹鹰——”柳清野感到心撕裂一般的疼,也三步并做两步趟过刺骨的湖水——可是,他停住了,没敢靠近。他不敢看丹鹰的脸,不敢看她的身体,裸露的肌肤上,到处都是被蹂躏的痕迹。
“丹鹰小姐,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摩勒痛苦地哀求,“我们回去,都是我不好……没有守着你……”
丹鹰半转过身体,而脸依旧回避着,用另一只手,去扳开摩勒的手指:“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但是摩勒不放松。
丹鹰忽然提高了声音:“你放开我……放开!”然后脸也转了过来,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
摩勒一惊,放松了手指。柳清野更加愕然,扭头回避。
而丹鹰看见了柳清野,怔了片刻,突然一步步向水更深处走过去,双手捧着水,撩着水,狠命地往身上擦着,拍打着。“我要洗干净!我要洗干净!”她狠狠的说,“我要洗干净!”
草原里略带盐份的湖水,在丹鹰雪白的皮肤上凝成水滴,汇成水线,流下来,每一处伤痕都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而拍打,更加留下大片大片红色的印记。
“我要洗干净!我要洗干净!”丹鹰疯了一般的念叨,“洗干净……洗干净……”她 声音渐渐没有那愤恨的力量了,转而成为困扰的,无助的喃喃。“我要洗干净……我要洗干净……”
这一声声,铰着柳清野的心。他无法忍受了,哗地扯下了自己的衣衫。
可是摩勒先他一步,一把将丹鹰抱住,裹在自己的衣衫里。“你是干净的……你和以前一样干净……”他痛苦的叨念,“你是干净的,丹鹰小姐……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干净的……”
柳清野愣愣的,愣愣的,攥着自己的衣服,看着终于哭泣出声的丹鹰——她抽泣得厉害,起伏的肩膀似乎震动了整的湖面,荡漾,把痛苦也传到柳清野的身上,心上。
摩勒就这样拥着丹鹰,一步步趟了过来,深深地看了柳清野一眼,把丹鹰交到他的怀里——什么也没说,这少年发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向岸上狂奔,几次因为水浪的阻挡,跌倒在淤泥里,他满脸腥臭还是站起来,一直冲到岸上,才野兽般地嚎叫出声,跨马而去。
柳清野感觉胸口疼痛——痛,那躯体在她怀里颤抖着,隔着菲薄的衣衫,那因啜泣而起伏的胸膛。他用衣服将她包裹住——第一次,第一次紧紧的拥抱住她。他有一点冲动,想要求索她的嘴唇——这难道不是他所向往?如果当初直言,如何会落到这样的田地?可是丹鹰哭了,是在放声大哭,可是声音和泪水都在他的怀抱里。他觉得,丹鹰就好像摔碎的瓷器,碎成了千片,勉强拼合在了一起,这样紧紧拥抱,一定会将她弄碎,可是,他又怕不抱着,顷刻一切又会失去——他恨不得,就可以把丹鹰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保护她,到天涯海角。
他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经此一役后,阿勒部的青年男子大都非死即伤,老人妇女和孩子也有不少惨被准噶尔人屠杀,房屋焚毁过半,牛羊庄稼也损失殆尽,其情状,惨不忍睹。
王春山等,以为塔山生前是传灯会中人,曾替传灯会联络十三部族结盟,又暗中接济传灯会粮草等物,目下塔山过世,部族遭飞来横祸,传灯会帮阿勒部度过难关是责无旁贷的。另一方面,也因此时传灯会中也有不少伤者,正需要地方静养,躲避朝廷的追捕,所以,决定在阿勒部住下,帮族人重建家园。
柳清野白天同众人建屋放马,夜里曹梦生交代了,依旧要修习内功和拳脚。他独在场子里演练,听王春山房里,传灯会众人或为受了内伤的同伴疗伤,或商议反清大计,心里苦闷万分。
这些天,丹鹰完全变了一个人。给她吃,她就吃,叫她睡,她就睡,问她不答,说话她不听,即便是族人为塔山和其他战士举行葬礼,她也仿佛灵魂出鞘,不知是睡还是醒。她碧绿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柳清野想,如果说以前,那是一眼快乐的泉水,里面游着自由的鱼儿,而今,鱼儿已去,只剩下水了。看着丹鹰一天天的消沉下去,他真恨不得能立刻杀了准噶尔所有的强盗——他也本以为传灯会的前辈们,会先商议着怎么帮助阿勒部防范准噶尔,可是偏偏听来听去,大家商议的,还是如何联络天地会,屠龙会的英雄共抗朝廷。
天啊!朝廷在哪里?远在北京——近也不过近在鄯善。而准噶尔在哪里?这些强盗就隐藏在北面的某一的地方,也许,就在村子在外面。满汉不共戴天之仇在哪里?远在多少年前——近也不过在鄯善和阿达勒尔。而准噶尔的暴行在哪里?近的,切实在眼前的,就是丹鹰,而远的——柳清野不敢想象,是在明天,还是在今夜,这潜行的草原妖魔,或许真会卷土重来。
在这个时候,居然师父和所有传灯会的前辈,没一个在商议阿勒部和维吾尔的存亡的,全在争论……争论他妈的反清大业——柳清野实在气闷的无法不骂出口来!如果不是为了反清,不是为了去救王春山,甚至不是为了那天晚上伏击富察涛而拖延的时间,阿勒部何至于此?丹鹰,何至于此?
这念头纠缠着他,啃啮着他,叫他心乱如麻,脚下步法,手上拳路,也全都混乱不堪,胸中一时气血翻涌,眼一花,踉踉跄跄就要摔倒。
他身体一斜之际,遥遥瞥见场子对面丹鹰房里安静的一盏灯——丹鹰就在那灯下,他晓得,由达丽阿妈守着,而门外阴影里坐的那个人,必定是摩勒了。
摩勒,摩勒。摩勒什么都没说过,但是柳清野知道摩勒心里一定质问过很多次了:“你说过你要保护丹鹰小姐是,你答应我一辈子向着她的,你答应的话,为什么做不到?”
是啊,为什么做不到?柳清野撑在场边的井栏上喘着气——为什么做不到?先是不敢在师父面前承认自己喜欢丹鹰,等到师父终于同意了,他却又不敢说出自己其实把丹鹰看得比什么大业都重,等到……等到丹鹰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冲到湖里去抱起丹鹰的,还不是他柳清野——他比摩勒慢一步,总是慢一步,但是在他心里,他爱着丹鹰,绝对不比摩勒少半分!
那么,这次要如何?还要继续比摩勒慢一步吗?还有多少慢一步的机会?反清,他是没有那个心情了,找准噶尔报仇,他也没有那个单枪匹马的能力,不如,算了吧?不如就这样带着丹鹰远走高飞离开草原,离开大漠,离开这些纷争,去江南——对,去江南,去他出生的地方,虽然后来再没回去过,但是冲师父口中,他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带丹鹰去那里,忘记准噶尔强盗对她所做的一切。忘记,然后重新开始,隐姓埋名,或者浪迹天涯……
他竟一时想出了这样一条出路,忽然心境为之一爽,迈步便要向丹鹰房里去。可是走了两步,忽又想到:现在摩勒,达丽阿妈都在,我去带了丹鹰走,免不了惊动大家,要叫师父知道了,恐怕终究是不成的,不如等到夜里,大家都熟睡之时……
如此一想,他就转回自己房中,也不点灯,在黑暗中默默坐着。
他幻想着此一去,和丹鹰双宿双栖,从此永不分离,此生再也无憾。只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师父了——什么松桥书院泉下有知的前辈和自己的父母,他都没有丝毫的印象,惟有曹梦生,多年来待自己情同父子,一心指望自己也成为心怀故国的志士。唉,他柳清野终不是个成英雄的材料,心中只有儿女私情。这一走,终究要叫师父失望了!
他心中不免又生了些许感伤,默默回忆着这十八年来曹梦生同自己的种种经历,想道:师父待我的恩情,我今生怕是不能报答了。只消我能叫丹鹰从此幸福快乐,哪怕来世我做牛做马,再报答师父吧……
柳清野迷迷糊糊地想着,没想到就睡着了,醒过来时,外面天色已然蒙蒙亮。他一惊,心道:不要误了事!当下跳将起来,奔出门去。
出得门来,但见一抹朝霞染红四周,村口一人一马来得急。柳清野怔了怔,看那过来的,可不就是丹鹰同她心爱的胭脂马么?
丹鹰多天以来,浑浑噩噩,懒于梳妆,这一次见到,却刹那回到了当初模样,红衣鲜艳,头巾飘扬,策马驰来,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柳清野一时看得痴了,直到丹鹰驰至他面前,才迎上去道:“师妹……你……”
丹鹰看了他一眼,仿佛微微笑了笑,但又好像没有——柳清野觉得丹鹰的神色有一点说不出的变化:她的飞扬跋扈回来了,她的骄傲任性回来了……回来了,还是回来得过火了?
柳清野没功夫细想,他只想乘着现在丹鹰神智恢复的时候,立刻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还要把自己在蜃楼里的所见告诉她,然后立刻牵了黑将军出来,和丹鹰远走高飞。
可是,丹鹰竟完全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马也不牵,快步向场子对面走去。
柳清野一愕,回身看,见那边正是王春山等人的屋子。他不知道丹鹰要做什么,紧紧地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了曹梦生的房门口。丹鹰“扑通”一下,就在门口跪倒。
“师父——”她高声说道,“请师父助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
柳清野愣了愣,扶着丹鹰的肩膀道:“丹鹰你说什么?”
丹鹰没有回答他,只是向着曹梦生的房门,霸气十足,却并非往日的娇纵跋扈,而是充满了愤恨,一字一字发自肺腑地重复:“请师父助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
柳清野只觉耳朵“嗡”地一响,太阳刚好在这个时候跃上苍穹。
曹梦生已经披着衣服从房里出来了,接着从各个不同的房门里走出王春山,了缘,阎铁笔,吴水清,孟虎,陈洛会,赤云子,以及摩勒,达丽阿妈,乌坦,阿叙,扎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那些人把丹鹰和柳清野围在中央——围在中央。
“请各位叔叔伯伯和师父,帮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
丹鹰仿佛只这一句话,还是她说了别的,柳清野没听见?一夜之间,丹鹰怎么突然改变?突然改变,还是,这是本来的丹鹰?
王春山等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也没想到这个连日来神不守舍的少女竟然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而这时,旁边大踏步走上来一个汉子,正是当日柳清野和丹鹰搭救的成安仁。只见他扑通也跪了下去,道:“准噶尔这些龟儿子比清狗还凶残!杀人就要偿命!王大侠,俺向来敬重传灯会的英雄,您老给个话,咱们同维吾尔是兄弟,俺愿意打头阵!”
他话音刚落,摩勒也拨开人群,走到场中央跪倒:“我摩勒也要打头阵——”这句话他是用汉语说的,语调古怪,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接着噼里啪啦跪下来的是阿叙,乌坦,扎伊,以及阿勒部的一众幸存者。
所有围在中间的人都跪下了——除了柳清野,他还怔着——报仇雪恨,他怎么突然间又被“报仇雪恨”包围了?这不是他昨天才下定决心要放弃,要逃离,并且是带着丹鹰一起逃离的东西么?怎么只一夜,又纠缠上?
跪着的人对柳清野是一种压力。他也站不住了,跪下去。
曹梦生站上前来丹鹰肘上轻轻一托,将她扶起来道:“丹鹰,汉人同维吾尔人本来就是兄弟,这等血海深仇,是无论如何要报的!”
丹鹰眼里火花一闪,道:“好师父,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杀那帮强盗?”
“小姑娘,你不要着急……”孟虎由边上负着手踱了过来,“我们汉人有句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阿勒部初受重创,你们想想,以塔山老族长在世时,都不能挡下准噶尔的兵队,如今族中男子死伤过半,余下老弱妇孺,如何与准噶尔对敌?”
丹鹰咬了咬嘴唇,不作声。摩勒跳起来问道:“那……那要怎么办?”
孟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如今头等重要的是,有伤的养伤,没伤的重整家园,蓄养力量——这些,咱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以准噶尔这帮强盗的性情,多半不会烧杀一次就罢休,好在,塔山族长在世时,十三部族结了盟。下个月初五,就是十三部族大会——这大会上一定要正式缔结盟约,维吾尔同心协力,共抗外敌。”
他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慷慨激昂。阿勒部的民众到了今时今日,已非初时懵懂,晓得这十三部族盟约是做什么用处的,皆高声响应道:“同心协力,共抗外敌。”一时喊声震天。
丹鹰就问道:“那……那我可以做什么?”
王春山微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道:“你……丹鹰姑娘,你已经是这阿勒部的新族长了,你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族长……”丹鹰略略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坚毅了,矮身跪下,向王春山等再次行下大礼去,道:“丹鹰什么都不会……但是,只要是能为我族人报仇的……叔叔伯伯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王春山连忙将她扶起,捻须道:“只要有心就好。”旁边曹梦生也颔首微笑。那成安仁更是跨前一步,道:“好,丹鹰丫头,自你那天在外面救了俺,俺就欠你一个老大的情,你有什么差遣,俺一定听你的!”
只柳清野在人群中默默看着——到大家都一一站起身来离去,去放马或者去修屋了,他还跪着。他看见丹鹰的身影混杂在人群里,将要看不见了,忽然冲动着跳起来追上前去。
“丹鹰!”他叫她,“我有话要和你说——”
柳清野的生活再次回到了充满了读书习武的日子——陪着丹鹰读书习武,朝夕相处。这正是他所向往和盼望的吧?可是,丹鹰就在身边时,偏偏仿佛远在万里之外——她的神情,她的神情变得如此厉害,完全失去了从前的天真了。
有很多次,他想告诉丹鹰有关蜃楼的事,可是每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呢?
他始终不能忘记,那天在场子里,他叫住丹鹰,几乎就说出口了,可他问了丹鹰一句:“你方才,做什么去了?”丹鹰看向无边的草场和草场那边的戈壁,说:“我看蜃楼去了,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算个虚的,也是十八岁吧。”柳清野愣了,问:“你看到什么呢?”
看到什么?如果她看到的是摩勒,柳清野也许还会好受一些。可是偏偏,丹鹰说,她看到的是她的部族,被准噶尔人屠杀后的部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部族。
柳清野就愣了,他知道,那一天,他选择了丹鹰,而丹鹰选择了报仇。
“师弟,你怎么又在这里发愣?”
他一回身,看到李明心。
“各部族族长都到了。”李明心道,“你忘了今天是十三部族大会吗?”
十三部族大会?柳清野怔了怔,不错,已经是初五了,他居然过糊涂了……难怪午后就一直不见丹鹰的人影……她如今是族长了……
李明心盈盈一笑,道:“师弟,你还不快来,王伯伯要大伙儿都去帮忙哩。”
柳清野不明就里,问道:“帮什么忙?”
“唉……”李明心叹了口气,“都是那个恰克图的热伊扎族长,来了之后就一直说要同满清结盟——如今塔山伯伯不在了,他恰克图部是十三部族中最强的,其他族长听他一说,都有些动摇了。王伯伯的意思是,咱们断不能叫热伊扎当了盟主,否则,便是引狼入室。”
柳清野点了点头。
李明心又道:“满清鞑子有多凶残,咱们汉人最清楚——无论哪一个维吾尔部族统领十三部,日后都有可能被鞑子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孟六叔说,最好不过,就是由阿勒部来担当盟主,咱们传灯会辅佐丹鹰小姐,帮着她提防清狗……”
“丹……师妹当盟主?”柳清野失声叫了出来——丹鹰,才只有十七岁,要把那么重的胆子压在她肩上吗?
李明心并没有听出他语气有异,只道:“是啊,丹鹰妹妹是塔山伯伯唯一的女儿,率领维吾尔部族是名正言顺的。她又有一半汉人的血统,说得汉话,拜了曹师叔为师,也理会得满清的凶残,孟六叔以为,她是最佳人选。”
“可是……”
“可是,丹鹰妹妹年纪还小。”李明心接口道,“难以服众——这一点,孟六叔也考虑到了——这不,会上热伊扎煽动了一批族长,要求较技分高下选盟主哩。”
“啊……”李明心的回答,哪里是柳清野所要“可是”的东西,但是他的“可是”又如何能出得了口?这责任,国家,部族兴亡的责任,重是重,但难道不应该有人来承担——况且,那一天丹鹰自己选择了,要挑这担子……
“师弟!”李明心见他发愣,唤道,“你还不快随我来,王伯伯叫咱们帮丹鹰妹妹一同比试哩!”
柳清野随着李明心来到前面场子里,正黄昏时分,场中却已燃起了篝火——柳清野一恍惚,仿佛回到了当日塔山所办庆功会的情形,那时多么快乐,还同丹鹰共舞,如今呢?他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搜寻着丹鹰——她正坐在主人位上,孤零零一个人,但是碧眼闪闪,没有丝毫怯意。
柳清野又顺势望了望丹鹰两边坐的人,都是来自十三部族的各位族长,有的膀阔腰圆,有的骨瘦如柴,有的仪表堂堂,有的獐头鼠目,其中一紫铜面色,眼如铜铃,衣着华丽,气派非凡的,想来就是恰克图的热伊扎了,正抚摩着腰间悬挂的一柄宝刀——那刀上亮闪闪,镶满了宝石。
“我说——”热伊扎有些不耐烦地发话道,“到底比是不比?我恰克图部的勇士可不像你阿勒部——塔山活着的时候,我就说过他,做族长要顾大局,当断不断,自讨苦吃。他不肯同清朝结盟,现下果然报应来了,还拖累了大家……”
“族长此言差矣!”王春山道,“王某虽然是汉人,本不该插手你们维吾尔的事,但讲到满清强盗,我们汉人深受其苦,族长提议与强盗结盟,无异于引狼入室!”
“哼——”热伊扎上次见过曹梦生,满清的暴行,曹梦生早同他讲过,当时他已表示相信,现下曹梦生在坐,他也不好出尔反尔,只道,“对汉人是对汉人,对维吾尔人是对维吾尔人,一笔归一笔——总之,我看来,满清力量强你们汉人百倍,自然是向他们求助较好。”
“族长——”孟虎长身而立,“族长看满清力量强大,是如何得来的?他们还不是由边陲小国一路烧杀抢掠才有今日?他们现在栖身的,如何不是我们汉人的大好河山?吃的是我们汉人种植的粮食,穿的是我们汉人织造的布匹,即便是打仗所用的兵器,也是我们汉人开矿打铁铸造的——他们的强大,皆由奴役汉人所得。今日他们能同你们维吾尔人结盟,明日也能奴役你们,抢夺你们的马匹牛羊……族长,我们汉人的遭遇,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这……”热伊扎没有孟虎能言善道,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他在坐的族长,本来态度骑墙,过去就有些偏向塔山,有些偏向热伊扎,这时听双方争论,各有道理,一时这边也附和两句,一时那边也点头称是,越听越糊涂,不知该拥护哪一样边才好。
“混帐!”热伊扎终于忍不住骂道,“再和你们这帮罗唣的汉人争下去,噶尔丹那老小子都要打来家门口了——还是各部族赶紧派出勇士来,咱们选出能者担当盟主,把那些混帐小鬼都打出去。”
“好!”丹鹰突然发话了,“热伊扎叔叔,当时提出要比的是您,后来罗唣的也是您,究竟是怎么个比法,您是长辈,您说吧!”
热伊扎瞟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嘴巴倒还厉害——可惜和你阿爸一样糊涂!比就比,咱们草原的比试当然按照草原的规矩的,咱们就比摔交,射箭和骑马,都是打仗用得着的,你看怎么样?”
丹鹰道:“好!”便从位子上站起来,向场中道:“各部族,这就派出勇士吧!”说着,看了曹梦生一眼,曹梦生冲她点了点头。
柳清野看在眼里,本以为丹鹰也会望望自己,可是,丹鹰的脸已经转过去了。他心地一酸,想到:丹鹰这时,再也没有心思谈论儿女私情了!这十八岁的蜃楼,原来是注定了我柳清野一生相思终将落空!
“清野——”
他正伤心的时候,突然曹梦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
柳清野一惊,道:“师父,我……”
曹梦生道:“大伙儿商议过了,非得把这盟主的位子拿到手才行,叫你过来,就是要你参加比试的——师父同各位前辈不便同这些山野村夫交手——一会比摔交,你就去吧。”
柳清野垂首应了声“是”,但是心思依旧还在恍惚中,以至走到场边,发现阿勒部那一边,摩勒已然站着了——怎么又是他抢先了一步?柳清野一怔的功夫,那边号令已下,摩勒大喝一声,就向对手扑了过去。
摩勒的对手是一位来自裕古萨部的大汉,比他高出一个头有余,两条毛茸茸的手臂挥舞着直向他的脖子上扼去。摩勒依仗着身轻灵活,身子一缩叫那汉子抓了个空,望斜刺里一蹿,出其不意伸拳往汉子的腰眼里打去。汉子不防备,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那摩勒是阿勒部里力气最大的小伙子,这一拳用了全力,任谁也吃不消的,汉子立时仰天摔倒,败下阵来。阿勒部民众里爆发出一片喝彩之声,摩勒却是深深地望了丹鹰一眼,丹鹰笑了笑,没说话,摩勒就心满意足地下去了。
接下来第二场,是巴克海部对达合那部,由巴克海部的勇士胜出,他把达合那部的人摔出一丈有余。
第三场是瓦格木部对夏萨克部,夏萨克部部胜出。
再往后,第四第五第六场,也各有赢家,本来十三部族两两较技,须得有一部族轮空,可是佳吉木部的男子在与准噶尔的战斗中几乎被屠杀殆尽了,所以并不参加,这样到了第七场,便是由摩勒对巴克海部的勇士。摩勒沉着应战,又胜了。
柳清野一边看着,摩勒认真拼命的神情叫他震动——这样为了丹鹰拼命,摩勒可以,我柳清野也可以呀!我是在蜃楼里见了丹鹰的——不管丹鹰对我怎样,哪怕她心里从此再没有我的位子,我也当全力以赴保护她,帮助他才不负老天爷给我的命运!他这样想着,心思开朗了许多,暗暗捏紧了拳头,只等时机也去一展身手。
如此又比了几轮,最终只剩下阿勒部的摩勒同恰克图部的一名叫买吉的汉子。这就要进行最后的比试了。却在此时,热伊扎突然站起身来,道:“各位,勇士们的身手,大家都看到了,其实落败的一方,实力并不见得就比胜方强,也许只是一时失误罢了。所以,依我看,这最终的比试,咱们须得采取三局两胜。双方各派三名勇士参加,这才谨慎且公平——丹鹰侄女,你认为如何?”
丹鹰怔了怔——谁都知道,阿勒部在对准噶尔的战役中伤亡惨重,除摩勒外,幸存的几名青年男子都有伤残在身,如何能参加摔交?热伊扎这样的提议,冠冕堂皇,却分明是有意刁难。她皱了眉头,向曹梦生望望。
柳清野就在此时一步踏出,道:“我来。”
热伊扎见他汉人打扮,道:“小伙子,你又不是阿勒部的人,你凑什么热闹?”
柳清野道:“我是汉人,但是汉人和维吾尔人是兄弟,丹鹰姑娘是我师妹,我帮她,天经地义。”
热伊扎并没有把这汉族少年放在眼里,冷冷一笑,道:“那,还缺一个。”
柳清野一拍胸脯道:“不缺了,我和摩勒,一人胜你一场,阿勒部就胜了,第三场不用比了。”
热伊扎闻言一愣,旋即轻蔑地一笑道:“好,随便你,这就开始吧——阿卡,你来会会这位汉族小朋友!”
“是——”应声跃出一位矮胖的青年,个头比柳清野矮了一截,但是腰身却足有两个柳清野粗。他跃到场中,向柳清野行了个维吾尔礼,道:“请吧!”
柳清野也不同他客气,右掌斜斜一抬,便是一招“自在飞花掌”中的“梨花同梦”,向阿卡面门拍去。
阿卡平生与人摔交,从来只见拿人肩膀,抱人腰身,绊人双腿的,似柳清野这般飘忽洒脱的招式,那是头一回遇见,心道:这汉族小子玩的什么古怪?我可要小心应付了。当下,他蹬蹬蹬向后退了几步,闪过柳清野一击。
可是,柳清野较他,武功不知高出多少,只脚尖轻轻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如同飞起一般,飘然欺到他的面前,双掌齐发,一招“残红青杏”推向他的胸口。
阿卡不由得心中恼怒:这汉族小子忒也可恶,我这样一味躲避下去,岂不叫人笑歪了嘴?我便受了他这两掌,又如何?想着,也双拳齐发,直向柳清野手掌上击来。
柳清野见他这般打法,微微一笑,手腕稍稍一抬,忽然变了招式,伸指向阿卡拳面上弹去。
阿卡大惊想要抽手,却不料柳清野招式再一变,掌缘如刀已向他手腕切下。他惊得大出其冷汗,喝了一声,翻手去捉柳清野的腕子,可是那里来得及,之间柳清野轻轻在他手腕上一按,自己已经凌空跃起,一翻身,稳稳落到他背后。更不给他转身反应的机会,伸手一推,他站立不稳,就直向前载倒了下去。
柳清野这一推似乎漫不经心,其实中间劲力绵绵,是运上内力的。旁人只道他以巧取胜,一愣之后,忍不住大声喝彩起来。柳清野却全然不在意,只向座上的丹鹰望了望,见她眼里微微含笑,心中一荡,暗道:有她这样一望,我还有什么要求?便是即刻死了,也甘心。
下面,本来该是摩勒对买吉。可这时,买吉突然冲柳清野走过来,大声道:“喂,汉族的小朋友,你的功夫邪门得紧,我要会你一会!”也不等上面号令,双腿在地上一蹬,向柳清野扑了过来。
柳清野下盘纹丝不动,只是上身稍稍一斜,叫买吉从自己身边擦了过去,回答道:“正好,摩勒比了多场,也乏了,我来替他!”
买吉是恰克图部数一数二的好手,居然一击不中,没的气恼万分,吼叫了一声,两臂齐向柳清野腰上抱来。
柳清野却不闪避,由着他抱上,使劲左拖右拽前推后拉,自己却使出那千斤坠的功夫,硬是没有分毫的移动。
买吉急得满头大汗,怒道:“你小子使的什么妖法!”
而柳清野却是微微一笑,两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上了买吉的肩膀。
大凡摔交的人都知道,肩头乃是摔交时的要害。买吉大惊,只骂自己疏忽大意,可是想要挣脱,却只觉得柳清野双手如同粘上自己一般,更有千斤的力道,仿佛要把自己直按到土地中去了。他真是大惊失色——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清瘦的汉族少年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一时变了颜色,奋力向上顶,向后仰,要摆脱柳清野的控制,但只是不能,脸由通红直涨成了酱紫。
旁边诸位看到精彩处,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生怕漏下一个引人的细节——但除了传灯会中人外,其余的,皆看不出个究竟,只瞧着两人在场中僵持,一人抱着一人的腰,一人按着一人的肩,一人大汗淋漓,一人面露微笑,真个古怪万分。却在此时,忽听柳清野道:“小心了!”见他脚步微微一晃,似动又似未动,而按在买吉肩头的两手同时松开,买吉也仰天摔将出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叫起好来。柳清野微笑着向买吉一抱拳,道:“承让了。”而目光又悄悄向丹鹰望了过去。
可是这一次,丹鹰并没有在看他,而是自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满面惊愕的热伊扎道:“热伊扎叔叔,这一轮的比试,算是我阿勒部胜了吧?”
热伊扎怒容满面,一碗酒端到一半,怎么也送不到嘴边去了,恨恨道:“胜了就是胜了,算你小丫头手下有两个人才,下面还有两轮,你不见得回回运气都那么好!”
丹鹰却不卑不亢,道:“比过了才知道,这就开始吧!”当下一挥手,叫人把比试射箭的靶子摆了出来。
那是一个木制的架子,并排用细麻绳吊了三个瓦罐,罐内都装满了水,各部族的勇士须退到百丈之外,弯弓射箭,以射穿瓦罐,罐中水流出为准。
先上场比试的是撒塔蒙部、恰克图部和瓦格木部,比试距离为百丈,结果除了恰克图部的勇士一举射中外,另外两人都射偏了,自然由恰克图部胜出。接下来几场,分别由巴克海部、裕古萨部和阿勒部胜出,大家便将比试距离增加到了一百二十丈,这回裕古萨部的勇士没有射中,余下三部,继续比试一百五十丈。但是三方的实力相当,都是部族神射手,一直把距离增加到了两百丈,才把巴克海部的勇士淘汰出局。
柳清野见场上又只剩下恰克图和阿勒部两方勇士,寻思那热伊扎又要出什么三局两胜的伎俩了,若果真如此,自己于射箭是毫无经验的,恐怕难以帮忙——他不由得转脸看看摩勒,见摩勒正跃跃欲试,心道:不知他的技艺如何?我与他同爱一个女子,别人看来,那是情敌,但是此时危急中,谁道不是一件幸事?
他正自担心,可热伊扎见那阿勒部的代表阿叙面上一道深长的伤疤已然将他的一只右眼废去,并不以他为威胁,所以什么也不说,只安心地看着比试。
这时的距离是两百二十丈,恰克图部的人根本不将残废的阿叙放在眼里,弯弓搭箭,飕地射了出去。不多时,那边看靶子的来报,说:“中了。”这人便轻蔑地瞥了阿叙一眼,可阿叙不以为意,将弓拉满,也飕地一箭射出,看靶的回报,也是“中了”。
恰克图部的“哼”了一声,叫人把靶子挪后二十丈,挑衅地看看阿叙。而阿叙却道:“不如干脆挪后五十丈!”恰克图部的如何肯示弱,当即同意。
两人便这样且挪且射,靶子不一会就移到了三百丈的地方。场子中众人遥遥看去,连靶子边的火把都快要和天幕上的星星合为一体了。
这时,阿叙道:“咱们这样挪靶子,挪到什么时候才分出胜负?我看不如咱们连发三箭,都射中的为胜,怎么样?”
恰克图部那人,正觉得自己同一个独眼少年斗得难解难分实在太没面子,有此提议,便答应道:“好!”抓了三支箭在手,齐齐搭在弓上,屈臂一拉,将三箭同时放了出去。
众人看这三支箭,就仿佛捆在一起似的,飕地一声没入夜空去了,都暗自赞叹恰克图部的射手箭术精妙。
但是阿叙微微一笑,也抓过三支箭来,把硬弓拉满,飕地发出了第一支,然后接连发了第二支,第三支。这三支箭,一支追着一支,也好像用线牵了一般,叫人叹为观止。
三百丈的距离稍稍有些远了,过一会才见看靶的人回报说:“恰克图部的勇士三支箭成品字形射在瓦罐中央。”同时把那瓦罐举起来给众人看,果然所言不虚。
“那么,他的呢?”恰克图部的射手得意指着阿叙问。
“阿勒部的勇士也中了。”看靶的举起另一只瓦罐,上面插了一支箭。
热伊扎不禁面有得色,道:“哦,只中了一支吗?”
“回禀老爷,瓦罐上的确只有一支。”看靶的人道,“小人看见阿勒部勇士第一箭射在了麻绳与架子的接头处,让麻绳同罐子一同下落,第二箭射在麻绳中央,把麻绳射断了,第三箭才射在这罐子上。”
“什么?”热伊扎惊得说不出话来——三箭齐射中三百丈外的小小瓦罐固然是神技,但是射中更加微小的绳结以及软绵绵的绳子谈何容易?这且不说,单是射中下落中的瓦罐,就已经比射中静止的瓦罐高明百倍了!这一轮,不用说,又让阿勒部赢去了。
柳清野此时看丹鹰,眉头舒展,笑靥恍惚当初模样,心中真是替她高兴,看来这盟主之位终于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只听丹鹰笑着向热伊扎道:“热伊扎叔叔,下面的骑马,还要再比吗?”
热伊扎将那八字须捋了许久,道:“当然要比——咱们是要在马上指挥打仗的,盟主当然要擅骑射了——丹鹰侄女,这一轮,就咱们两个来比试吧!”
柳清野同传灯会中人如何料到热伊扎会有此一着?猜想他既然敢出眼邀战,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却不知究竟有多么厉害,丹鹰可敌得过他么?
正在担心时,只听摩勒大声道:“热伊扎老爷,我摩勒同你比!”说话间,已走出人群。
柳清野见他如此,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热伊扎大约是十分厉害的了!我怎么能让丹鹰遇险?想到这里,他也一步跨出,道:“热伊扎前辈,晚辈柳清野来同您比试!”
热伊扎瞟了这两个少年一眼,道:“我们这是族长同族长之间的比试,丹鹰丫头既然是做了族长,就不同于从前她做小姐时候了,怎么可以什么事情都由你们这些小跟班的来做?她日后若是要做盟主,我们十三部族的人,是听她的号令还是听你们的号令?”
“你……”
柳清野方要出口反驳,猛然听得身后曹梦生一声喝:“清野,摩勒,都给我退下。”
柳清野呆了呆,望望师父,又望望丹鹰,只见丹鹰银牙一咬,倏地站了起来,道:“好,热伊扎叔叔,我来领教你的马术!”说着,跃下场来,那边早有人把她的胭脂马牵了过来,她轻轻一纵,就落在了马背上。
“师父——”看到热伊扎也跃上一匹高头大马,摩勒忍不住埋怨曹梦生道:“师父,那个热伊扎老爷很厉害,会对丹鹰小姐不利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孟虎插口道,“丹鹰如果一直不出手,实在难以服众啊,不过……”他一笑:“不过,我们都会暗中照应她的。”
暗中照应?柳清野一惊:这么说,师父他们是准备万一丹鹰不敌就出手暗算了?这原是江湖大忌呀……不过,为了大业……为了丹鹰,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这心念一转之间,场子里早已经密密麻麻摆开了好些坛罐杯碗,又在上首位子边竖起一根长竿,上面玄了一个羊头,离开地面足有两丈高——原来这维吾尔人的规矩,较量马术是在圈子里设下重重障碍,看谁能夺得那羊头,又不踏破一杯一碗的,就是胜了。同“刁羊”相比,更加困难。
这时候,丹鹰同热伊扎已双双立马在场子的另一头,只听十三部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伊尔曼老爹一声号令,两人就同时扬鞭催马向高竿驰去。
热伊扎依仗着坐骑身高腿长,占了先机,一跃跨过前面的四只瓦罐,丹鹰稍稍落后一点,但是并不示弱,那胭脂马也通人性,连跨连纵,拼得与热伊扎并驾齐驱。
热伊扎由马上瞟了一眼,见丹鹰右边连排了三只较高的瓦罐,登时心生一计,将马头稍稍偏转,向丹鹰挤了过来。丹鹰余光一瞥,即晓得热伊扎用意,立刻把缰绳一勒,胭脂马前蹄腾空立起,就地一纵,飞跃到三尺开外,避开了那几只瓦罐之外,还略略领先了热伊扎少许。
热伊扎叫了声好,催马上前,抽出腰间那珠光宝气的弯刀,抖腕子轻轻一晃,旋成一个银光闪闪的圈耳,直欺上丹鹰的肩头。柳清野和摩勒不约而同地唤了声“小心”,但是话音未落,丹鹰已然侧身闪过一击,身体往马颈上一靠,反手从腰间抽出了金丝软鞭,一抖,直缠热伊扎的手臂。热伊扎一惊,慌忙抽手,饶是他抽得迅速,但刀背上还是被软鞭打了一下,手腕酸麻,几乎拿捏不住。
丹鹰这一侧身,一抽鞭,一出手,三招一气呵成,浑不露一点痕迹,竟似本来就是一招一般。柳清野看了,也暗暗心惊:这等身手,较之我与她初识之日,当真有天壤之别……这些天来,她没日没夜的练功,果真是有了成效了。
初次交锋,丹鹰占了上风,可是热伊扎怎甘心输给自己的后辈?一边拍马前进,一边两手都撒开缰绳,握了刀全力向丹鹰攻来。丹鹰不敢怠慢,想把胭脂马马头一拨,叫它避开了面前了几处障碍,然后也放开了缰绳,由马背上向后一仰,闪开热伊扎一招,不待他变换招式,她忽然挺直腰板——热伊扎本没有料到她会有此怪招,无异于自己往他的刀口上撞,不由得愣了一下。可只是一愣的功夫,丹鹰的左手已经扼住了他的手腕,既快又准,力道之猛更是超乎他的想象。丹鹰喝了句:“撒手!”热伊扎便再也握不住弯刀了。
热伊扎被丹鹰这一拽,不仅弯刀落地,人也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虽然勉强稳住了,丹鹰却已经超出他将近一丈的距离去。他心里又急又恼:要是这样输了,这老脸还往哪里搁?当下大喝一声,将鞭子一抡,兜头向丹鹰打下。
丹鹰听得背后呼呼风声,也不回头,左手向后一抓,正中热伊扎的鞭梢,登时感觉一股强大的劲力把自己往后拽——她不同于柳清野,晓得借力打力的方法,被热伊扎这一拽,险些摔下马去,忙运起曹梦生传授的内功心法,以内力相抗,这才稳住。可是,一晃之间,胭脂马失了平衡,眼看就要向右前方的一只盘子上踏去。
柳清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要帮忙,一来无法,二来不及,只怔在原地,耳边仿佛都传来那盘子碎裂的声音。
可是这时,只听得轻轻“飕”的一声,什么物件划空而去,力道不轻也不重,刚好打在那盘子的边缘上,叫那盘子稳当当平移了一尺多,正好不至被胭脂马踏到。
柳清野看得心惊万分,扭头看看,只见孟虎和陈洛会正悄悄朝自己笑,登时会意——再看满场围观的,注意力全在丹鹰同热伊扎的战斗上,哪里注意到马蹄下偷梁换柱的事情?
马背上两人又斗得几个回合,毕竟是丹鹰身法轻灵迅捷,又有人暗中相助,不多时就抢先来到了高竿下。
她回头一笑,道:“热伊扎叔叔,承让了!”说话间,轻轻一纵,直取那羊头。
“慢着!”热伊扎打马一跳,也立在高竿下,把手中鞭子呼啦啦一抖,毒蛇一样缠住了丹鹰的脚腕,发狠力将她往下拖。
丹鹰本已跃起一丈有余,被他这样一拽,急速下落回马背上,而热伊扎则迅速收回鞭子,又一鞭子去卷那羊头。
柳清野看到这里,不由大呼:“糟糕!”可是,话还未出口,又听身边“飕”地一声,接着便见热伊扎鞭子一歪,没卷到羊头,反而将那竿子折为两段!说时迟,那时快,丹鹰飞身一跃,已把那羊头牢牢抓在了手中。
这一突如其来反败为胜,既是惊险,又是精彩,场边民众一怔之后,欢声雷动。阿勒部的老幼妇孺们更是欢呼道:“恭喜丹鹰小姐!恭喜丹鹰小姐!”
丹鹰拎着羊头,在高竿下站定,道:“热伊扎叔叔,这下,可算是我赢了吧!”
热伊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道:“是……是你赢了……”
丹鹰一笑,迎着众人,把羊头高举过头顶,那些部族的族长们纷纷祝贺道:“丹鹰丫头……你便是咱们的盟主了……”传灯会众人看至此,终于长长吁出口气,相互望望,会心一笑。
“等一等!”蓦地,传灯会一行人中一个传出一个响亮的声音。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见是富察涛——原来王春山等害怕大家一心扑在大会上无人看管他,被他逃脱,故尔将他绑来这里,塞在人群中。方才场中争斗激烈,几乎都忘记了这个囚犯的存在,此时他忽然出声,才想起还有这一号人物。
富察涛被重手点穴,又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其情状当真狼狈不堪。可是他出身富贵,天生就有威严之相,除传灯会众人外,余人皆纳闷:这样一个年轻公子怎么就被困在此?且听他说些什么。
“以较量武功来争盟主之位,本不是妙法。一个人要统领全族,靠的决不是功夫的高下,而是人品的优劣。”
富察涛因随父亲西来,为与维吾尔结盟,曾学过维吾尔语,这时说来虽然生涩,但是意思已然明白。众人听了,不住点头。
富察涛又继续道:“方才我看热伊扎前辈同丹鹰姑娘比武,似乎以结果来看,是丹鹰姑娘侥幸胜了一筹,但是,丹鹰姑娘比试之中,实有外人相助,此等舞弊行为……”
“住口!”王春山一声怒喝将他打断,“小鞑子,你说些什么污七八糟的!”
富察涛却并不看他,眼睛直望向第一个被陈洛会和孟虎用暗器击开的盘子,道:“请各位父老乡亲看看那只白底红花的盘子,上面是不是有被利器击中的痕迹!”
孟虎和陈洛会都是一惊,暗骂这富察涛眼睛怎恁地厉害。此刻他们想要上前阻止,却是不及,伊尔曼老爹已经和几位族长走下场子来,把那白底红花的盘子拿起细细一看——果真,上面有一处花纹残缺了,陷下去一个小小的坑。
伊尔曼老爹和几位族长面面相觑,都望向富察涛。而富察涛又接连出言指点下去,一连指出了六只被孟虎和陈洛会击中的杯盘碗盏。传灯会中人此时具是面色青白,冷汗涔涔而下,可富察涛还不住口,又继续道:“热伊扎前辈,您再看看你的鞭梢——”
热伊扎早也觉得自己方才失手得实在古怪,听富察涛一提醒,立刻抓起鞭梢来看,上面果然有一处明显的缺口。他将鞭子一攥,道:“好哇,原来是有人暗算于我!丹鹰丫头,你——”
丹鹰原本不晓得传灯会中人竟是这样暗箭助她,此时瞧着诸人的脸色,也明白了大半。快步走到王春山面前,道:“王伯伯父,方才我遇险,是您出手相救的么?”
事到如今,王春山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尴尬地愣住。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之声渐响。柳清野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丹鹰“舞弊”之事,心中十分难受:你们都道丹鹰舞弊,她却如何又稀罕什么盟主的位子?她不过是想替族人报仇雪恨而已……况且,这主意又都是孟虎出的,如何怪到丹鹰的头上……
他心想着,不如自己出来把这事揽下,全了孟虎等前辈的面子,又保了丹鹰的名声……可是,丹鹰会不会怪自己多事呢?
正自犹豫不决,忽见红色的身影一闪,丹鹰已经转身离开了。他抬眼望时,却见丹鹰快步走到热伊扎身前,将羊头双手奉上,道:“热伊扎叔叔,是侄女输了,方才若不是侄女的几位师长出手相助,侄女恐怕已经坠马而亡……这羊头,该是叔叔的。”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谁也没有料到。便是热伊扎,也怔在原地,忘记伸手去接羊头。周围的窃窃私语之声一时停歇,旋即又响了起来。
“唉,罢了……”热伊扎良久叹了口气,道,“丹鹰丫头,你这胸襟,叔叔比不上……又有这么多英雄豪杰愿意助你……”他拍了拍丹鹰的肩膀:“三轮比试,你胜了两轮,最后一场原也没必要,不过……那个年轻人说得有理,盟主选的是人品优劣……你胜得光彩!”
丹鹰捧着羊头愣愣看着热伊扎,而热伊扎却攥了她的右手,迎着众人举起,道:“我热伊扎带头,拥戴丹鹰丫头做咱们维吾尔十三部族的盟主……日后大家同心协力,共抗准噶尔强盗……谁有不服的……我恰克图部第一个不答应!”
“丹鹰小姐……丹鹰盟主万岁!”摩勒先喊了一嗓子。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丹鹰半晌才回过神来,道:“热伊扎叔叔,谢谢你……”
热伊扎摇手道:“别谢我……有一点,我还是要同你讲明……我始终是认为,我们该和清朝结盟的。”
丹鹰笑了笑,并没有再争论下去,回身举起酒碗,道:“同心协力,共抗准噶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