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跋涉过的马,早已经跑不快,但是丹鹰终于没有从后面追上来——一直到柳清野载着那汉子回到阿勒部,撞进塔山的屋子,也没有。
柳清野只感觉汗水流进了眼睛里,热辣辣的疼——还有其他的什么部位在疼,伤口,头,太阳穴一跳一跳,脑袋快要炸开——炸开也好,从今而后,就同丹鹰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呀,若是有刀——他浑浑噩噩地看着榻上——那边曹梦生正以双掌抵着那汉子的后心,为他推宫过血。汉子此刻右手依旧握着宝刀,指关节都因为痛苦和用力而咯咯作响——痛苦,什么痛苦敌得过柳清野现在的情形?啊,他怎么能有此念头?同兄弟义气,还有反清的大业比起来,他的这点痛苦,能算得什么?唉……不算什么,偏偏这样痛!
痛,他想着自己身上的大小伤口也该处理处理了,因轻手轻脚离开了屋子。
“清野!”他方掩上门,就听一声唤,是达丽阿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拉了他的手道,“我正找你——你们这些孩子,唉……摩勒这臭小子,居然出手这么狠……你师父也是的,怎么还罚你?等一会摩勒回来了,我要打他一顿板子!”也不容柳清野分说,按了他在门边的井台上坐下,自己湿了手巾替他擦洗伤口。
见达丽依旧对自己如此和蔼,柳清野心里一发难受了。“阿姨……他低低的说道,“是我不好,摩勒打我,是应该的。”
“你有什么错?”达丽阿妈道,“我都听说了,丹鹰小姐喜欢你,这怎么也算是你的错?”
柳清野答不上来。
“傻孩子!”达丽摸了摸他的头,“如果别人喜欢你,也算有错,那大家都别过日子了。就算你和摩勒要好,你知道他喜欢丹鹰小姐,那又怎么样呢?难道非要叫丹鹰喜欢他才行?”
柳清野烦躁的应了一句道:“不是这样的……”
达丽就笑道:“那么,就是你心里其实也很喜欢丹鹰小姐,所以你觉得对不起摩勒,是吗?”
柳清野不说话。
达丽道:“孩子,你听我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就说丹鹰小姐的阿妈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年她病重的时候,一直是我在照料,我就常听见她迷迷糊糊的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个汉人的名字,我记不得是谁了——似乎是叫什么‘生’来着——反正夫人临终的时候,还喃喃念了声这名字,脸上微笑着呢,我猜,总是她年轻时的心上人吧!要说一个女人,已经嫁了人,女儿都这么大了,居然还对另外的男人念念不忘,这是错吗?”
柳清野心心烦意乱,对于叶白莲的事情,他已经没心思去管了,他有种莫名的担忧:丹鹰,丹鹰在与自己分手后,到了哪里?会不会就此死心,痛恨上自己?啊,若她就此痛恨,那么,自己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呢?
达丽见他沉默,道:“孩子,你这么多心事,说出来,也许好一些——你,你就当我是你阿妈,你老实说,你喜不喜欢丹鹰小姐?”
“我……”柳清野讷讷。
恰在此时,只听屋里“哇”的一声叫,伴随着呻吟,柳清野混乱的心思就被打断了——这不啻为他的救星,他几乎就沦陷在这个慈祥妇人的目光里了!这下,他可以不用回答那个问题了,甚至不用撒谎了,转身抢步回到屋里去。
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地上满是鲜血,那汉子嘴角胸前也是大片大片的血迹,显是刚刚吐了血的。不过,他这一吐,排出了胸中淤血,心脉不再受阻,脸色也就没有先前的可怖了,微微开合着嘴唇,从牙关里吐出句“多谢”。
曹梦生缓缓收了功,扶他躺下,道:“大侠且在此处好生休息……听小徒说,你是要见塔山族长的,他就在这里……”说着,指了指立在一边的塔山。
那汉子微闭的眼睛忽然张大了:“哎呀——塔山?是传灯会的塔山么?这……这……”说着,挣扎着要下床来,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就向前扑倒,亏得柳清野扶了一把,才没有跌下床去。
塔山连忙抢上一步,道:“兄弟,找我是什么事?你莫着急,身体要紧。“
那汉子就在床上对曹梦生和塔山抱了抱拳道:“俺……俺叫成安仁……”
“成安仁?”柳清野一惊:这人他是听说过的,绰号叫做“一刀斩”,力大无穷,虽然是土匪出身,却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多年来在关里关外,做了不少好事——只是以他的身手,竟然被人伤成这样,连对付几个清兵都吃力,那对手实在可怕。
成安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困难地说道:“俺……就是仰慕你们传灯会……王……王大侠的威名……特地来投奔的……俺本来是想……先杀了那个富察老贼……好叫王大侠好好开心一趟……结果……真他妈的巧,俺在富察老贼的军营里,就撞上王大侠,和你们的吴四当家了……”
“什么?”塔山一惊,和曹梦生对视了一眼,知事有变。
成安仁道:“俺和他们两位……还有……还有吴四当家的女儿一同杀进去……本来想着,一家伙就把老贼给砍了……谁料到……谁料到他妈的……遇到一个鞑子高手,叫什么莽克善的……实在厉害,几个人都打他不过……王大侠和吴女侠就……就都落在鞑子手里了……”
他说到这里,满塔山不禁“哎呀”了一声,吃惊得把手边的矮几都推倒了。曹梦生也是张着口,瞪着眼,显然是不能相信。
成安仁又接着道:“这,这还不是最晦气的……最可恶的,是那其中还有一个汉奸,叫什么……什么李先生的……俺当时同吴四当家的女儿一同逃了出来……俺叫那女娃娃先回去传灯会报信,自己打算杀回去救王大侠和吴女侠……结果,结果就撞上了这个姓李的汉奸……俺,俺是不识得他的,但是,看他的功夫,在中原武林里,也算得上一个人物——他妈的,武功高强,居然做这档子不要脸的事,简直和吴三桂那狗贼没什么两样……哼,他脸上不知被什么用刀划过,有个大叉,他奶奶的,真是划得好……要是被俺知道是谁在这汉奸脸上划叉,俺非和他拜把子不可……”
曹梦生听他骂个不歇,也不说究竟了,便插话问道:“成大侠就是被这姓李的汉奸所伤?”
成安仁摇了摇头,道:“也不是——这家伙假仁假义,只是阻挡我,说什么富察康主张满汉一家的,是好人,不能杀……他挡来挡去,莽克善就来了,俺就被打了一掌……这汉奸还假惺惺叫莽克善放了俺……莽克善便同他吵了起来……俺……俺才趁乱逃了出来……结果,没救成王大侠和吴女侠……” 说至此,忧愤焦急齐上心来,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又喷出一口鲜血。柳清野同曹梦生连忙按他躺下。
塔山紧攥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一跺脚,道:“不成!明心也不知道信送到了没有……我得把王大哥和吴四姐救出来……”说着,转身就要向外面冲。
“兄弟——”曹梦生一把将他拉住,“这不是冲动的时候!”
塔山挣了一下,但曹梦生的手指如同铁箍一般,竟不能挣脱,急道:“兄弟,你拉我做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王大哥和吴四姐被满清强盗欺侮?”
曹梦生依旧不放松手,正色道:“你连我的手都挣不开,怎么去对付富察康身边那些高手?现在还有不少部落被狗贼的妖言弄得动摇不定,你难道不要去劝说他们了?万一咱们都去老贼那里,老贼乘机对十三部族不利,那要怎么办?”
塔山怔了怔,脸上紧绷的肌肉才缓缓松弛下来,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柳清野也正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他问的,却全然不是营救传灯会的义士——他正想着:丹鹰……他怎样才能不去想丹鹰?
却在这时,只听门砰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人跑进来道:“老爷,不好了,你快来,丹鹰小姐遇上沙暴了,刚刚救回来!”
柳清野犹如被利刃戳了一下,腾地跳了起来——那同时,塔山也向曹梦生说了句“我去看看!”便大步同来人走出屋子去——啊,我却在激动什么?柳清野想道,我同丹鹰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我……
他偷眼看看曹梦生,生怕自己的举动被师父发现,所幸曹梦生此刻一心都在成安仁身上,他便缓缓的,缓缓的又坐回床边去了。
如坐针毡——丹鹰怎么就遭了沙暴?定是自己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哎呀,这次真是害了她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柳清野还怎能偷生于世上……可即使她没有三长两短,难道我又对得起她?
胡思乱想,没有结果。耳朵边上是曹梦生的问话:“清野,你可要和为师同去?”
“啊?”先前师父说过什么吗?柳清野全没听见的。“徒儿……徒儿……”他嗫嚅着,说不下去。
曹梦生皱了皱眉头:“你不去也好——此去龙潭虎穴,你的武功还要勤加修炼才行。”
龙潭虎穴?柳清野这才依稀想起,方才师父似乎是同自己说营救王春山的事情,自己却又在为着儿女私情,将大业抛到一边了!
他心里狠狠责备自己,而大门却再次被人撞开——这一次,闯进来的是红了眼的摩勒,紧跟在后面的,是达丽阿妈,拉住儿子道:“摩勒,你不要胡闹!”
摩勒却挣开母亲,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柳清野的胳膊:“柳清野,你跟我过来!你过来!”
柳清野木然地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走了几步。
达丽上来拦着道:“摩勒,你再胡闹,阿妈要对你不客气了!”
“我胡闹?”摩勒猛然发作,大声喉叫道,“我胡闹,还是柳清野没良心?丹鹰小姐被他气得到处乱跑,遇到了沙暴,险些连命都没了,现在人迷糊着,还口口声声叫他的名字,他难道不应该去看?”
柳清野几乎是被摩勒硬丢到丹鹰床边的,他看见丹鹰脸色苍白,眉头深缩,双目紧闭,口中正喃喃叨念:“柳清野……柳清野……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讨厌我……”
旁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清野的身上。柳清野感到心里一阵发虚——
方才在外面,摩勒用力拽着他,他却要向后躲,他想告诉摩勒,自己已经放弃了,可是摩勒没有给他机会,而是突然拎住他的衣领,盯着他道:“柳清野,我是喜欢丹鹰小姐的,但是……但是,既然她喜欢你,我不能让她不开心!”柳清野骤然愣住,可摩勒却接着往下道:“但是,你要知道……我……我十八岁那天从沙暴里逃出来,还是赶着见了丹鹰小姐一面,就算是我十八岁那天见着她了……所以,我一辈子都会向着她的……你若是敢对她不好……我拳头的厉害你早上也领教过了吧!”柳清野依旧怔着,但两人已经推推搡搡到了丹鹰的房门口。摩勒道:“你,你敢同我发誓,你一辈子也只向着丹鹰小姐么?”
“我……”
柳清野没有发誓,不能发誓。摩勒把他推进来了,自己却跑开——只说:“你不讲话,我当你答应我了!”
不,不,他如何能答应?现在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叫他觉得自己又背负着沉重的巨石,在灼热的阳光下跋涉——不,不是跋涉,终点就在眼前,终点就是丹鹰,但可惜,错了方向。
一着错,着着错,满盘皆错——更加错,跟着摩勒来到这里,结果真的满盘皆输!叫他对着这样的丹鹰,怎么再努力找回自己的决心?那就干脆不要那决心了吧——他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想法,害怕师父会看穿他,斥责他——不,曹梦生此刻当在塔山屋里为成安仁疗伤,同时也等着柳清野一同去鄯善刺杀营救王春山。可是柳清野自己,却在这里动摇!
他有点惊慌的想要站起身来,但是背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是塔山族长。“你就待在这儿吧,丹鹰这孩子,我是……”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终于没有出口,长长的叹了口气。
达丽阿妈上来打破僵局,也伸手按下柳清野道:“这就好了,还是老爷说得在理——孩子们的事,追究来做什么? 咱们也别打搅丹鹰小姐休息了……”
她话说得这样清楚了,塔山族长一转身,她也跟着转,其他人也都识趣,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房间。
一刹那,这里安静得就好像草原,有着微风里低低的呢喃——那是彼此起伏的呼吸。
“柳……清……野……”丹鹰这一声唤是清醒的,她微微张开了眼睛,“柳清野,我是不是死了?”
柳清野摇摇头,帮他拉上毯子。
丹鹰疲倦地笑了笑。“你骗人。”她说,“我如果不是死了,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骗人。
这一句话,把柳清野心里的声音又唤了回来。
不错,我是在骗人——他想,我在自欺欺人!我心里见她这样,分明有如刀割,恨不得遇险的是自己,好替她承受这一切的痛苦。可我却偏偏还要说,我不喜欢她,要把她还给摩勒……唉,人世间,最可笑的,莫过于我柳清野了!
那么,就说出一切吧?
“我一定是死了。”丹鹰喃喃道,“你知道么,死了,会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呢……那年,我阿妈临死的时候,一直都叫着:‘师兄……你好……’我想……阿妈一定是见到他了……所以,是笑着死的……”
师兄?柳清野不明就里,达丽阿妈方才说那人名字里带个“生”字,难道是我松桥书院“生”字辈的师叔师伯么?这倒是难怪师父说到为了大业而抛却儿女私情,就拿小师叔做比方,原来还有这些原委!他想道:这小师叔,也真是可敬,居然与爱人失散这许多年,一心牵挂且操劳至死的,依旧是反清大业。而他柳清野,断然没有这般高尚,今天只是不见了丹鹰一会,就已经忧心如焚,若是哪天,丹鹰像那位什么“生”的一样杳无音讯,自己一定茶饭不思,四处寻找……唉,和小师叔比起来,自己在这里动摇不定,如何配做松桥书院的弟子?
他羞愧得想要立刻站起身来,甩手离去。
可是丹鹰又喃喃道:“我想,那个人一定就是我阿妈最喜欢的人了……柳清野,你说……他会不会也喜欢我阿妈呢?我阿妈死了以后……啊……是不是在天上等着他呢?”
柳清野见到她清澈的眼眸,身体又动弹不得了。那人一定也喜欢你阿妈的,柳清野默默道,而我……而我也是喜欢你的……你知道吗……
“我是死了……一定是死了……”丹鹰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人又迷糊了。
柳清野有些激动的,想要上前拉住她的手,可是忽然,背后有人轻轻将他一拍,是塔山去而复返。“你跟我出来一下……”
柳清野怔了怔,恋恋不舍地望了丹鹰一眼,见她已经沉沉睡去,才同着塔山出门来。
这时候天由于沙暴个关系,天色虽然正午,却已经完全黑了柳清野同塔山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我想……你知道丹鹰是怎么对你的……”塔山道,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我想问问你,你对她究竟是怎样的。”
柳清野愣了愣,没敢直接回答——黑暗里,也许师父在呢?
塔山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一是摩勒,一是反清的大业……唉,人道乱世莫谈儿女情,其实,有情而不谈,无非伤人伤己而已。”
柳清野默然不语。
塔山继续说下去,仿佛自言自语:“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去做,那就后悔一辈子了……方才我听丹鹰和你说她阿妈,也就是你师叔的事……她说的是真的。我之所以一定要加入传灯会和满洲人作对……起初没有对你和你师父说……还了一个原因,就是我知道白莲心里一直爱着她的一个师兄——这个人,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白莲曾经在伤重昏迷的时候,口口声声叫着‘师兄’,还提到反清的事,所以我猜,这人必定同白莲一样,是个反清的志士……于是我就想,若我也帮她光复故国,便是更像这男人几分了……这样,我才加入了传灯会……唉,可是白莲她对我,总是那样恪守着汉人的礼节,没有半分的热情……我的心里很是难过——在她的心目中,我大约只是个外族番帮的陌生人罢了……”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了,接着道:“我有一次,实在忍无可忍,就冲他发火,质问她,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既然这么向着她,为什么不回去,跟着他……”
柳清野静静的,等待着答案。
塔山叹了口气,道:“她说,她从没有和她师兄说过她的心意……因为,她有她的苦衷,而她的师兄也有自己的苦衷……”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才继续道:“于是我就对她说:‘那么我现在让你走,你去找他!’但是她不回答。我实在恼火,说要去找她师姐吴水清问个明白,她却苦苦哀求我千万别去……她说,只要我不去问,她什么都答应……我不明白……没多久,她就病了……然后……”
柳清野发现铁塔般的塔山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在哭。他心里想道:若是当初,小师叔对那位前辈直言,又会如何呢?啊,那就没有丹鹰了!他现在,可不就是在走小师叔的老路?
“清野,乱世儿女情更深……你……”塔山道,“你要是真心喜欢丹鹰,你就对她说……千万别……”
塔山这时双手扶着柳清野的肩膀,脸孔离他很近,可以看见急切的表情。柳清野震动了,用力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竟然是曹梦生,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师……师父……”柳清野心里一慌,简直害怕自己内心的表白都被师父听了去——自己是如何信誓旦旦的,怎能……怎能……他慌忙收起原先的神气,大步走到曹梦生面前道:“师父,徒儿愿随您去鄯善救人。”
而这时愣住的却是曹梦生,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啊……救人……”他微微点了点头:“对,救人——”片刻,他的神色又恢复往常,故作轻松地一笑:“塔山兄弟,你便好好筹备十三部族结盟大会的事情,我带清野把王大侠他们救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