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柔那一天匆匆赶去“碧海潮”茶楼,出门时少不了被丈夫薛少白数落了一通:“碧海潮是男人们喝茶的地方,你一个妇道人家跑去成何体统!”江雪柔随便争辩了一句,说自己的师姐、慕容世家的少奶奶伍婉云也在座的,反而被薛少白又抓住了新把柄,道:“端文兄的夫人在你们姐妹中是最规矩的一个,我看必定是那个荒唐的慕容小姐出的鬼点子!”
江雪柔吐了吐舌头,娇憨地一笑:荒唐?慕容端阳在大家的眼里的确是荒唐的,嫁不出去的女子,但是自己却十分喜欢她呢!
早在真正结交前,慕容端阳的名字就如雷贯耳了:听说是端阳节那天的生日,算过命,阳气太盛,会有血光之灾,慕容家一急之下就把她送到了慧心庵里,想让她多少沾点香灰儿,染些佛家的恬淡之气,却没有想到,慕容端阳半句佛经也未曾念过,只把住持天元师太的一身好武功学了去,闹得一个慧心庵山前山后鸡犬不宁,大小鸟兽遭殃不算,光是前来告状的山寨帮派就踏平了慕容家的门槛儿。慕容老夫人无奈,只有把女儿接了回来,盼能早日将她许个人家。但慕容小姐这样顽劣,哪里有人敢娶?即使有几个贪图慕容世家的名号,壮着胆子上门的,不是被慕容端阳冷嘲热讽得无地自容就是被她打得落荒而逃。渐渐,这荒唐小姐的名声越传越远了,成了武林里的一个笑话。
不过,江雪柔自己原是个活泼的脾性,嫁人之后虽然收敛了许多,却还是一心就向往自由,听闻慕容小姐的种种事迹,真是恨不得立刻结交。好容易那年慕容老夫人做寿,把左近官宦、商贾、武林等头面家族的女眷都请了去,又正好慕容家的少爷慕容端文的妻子伍婉云师出血衣派,和江雪柔的西子门原系一支,算来是同门姐妹,江雪柔才得了机会亲见荒唐小姐一面。
记得那天到了慕容家,不见慕容端阳的影子,询问之下,慕容老夫人面有惭色道:“薛夫人贤淑,我那混世魔王又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混闹,一会她若回来,薛夫人千万不要理她!”
江雪柔听到这“混世魔王”的说法,真是好笑,轻轻推推伍婉云道:“哎,你那小姑真是顽劣到混世魔王的地步?”
伍婉云却笑笑,低声道:“师妹不要和我婆婆说,其实端阳呀,我喜欢她得紧!”
江雪柔自进门起,就一直看伍婉云皱着眉头,这时提到慕容端阳,竟突然笑了,她不由得心里更对慕容端阳存了十二万分的好奇。
却不只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她想。
正自沉吟着,面前诺大的一个花园突然刮起了狂风——满地的雪末子都扬了起来,千树梅花,乱红如雨。一干女眷嘁嘁嚓嚓,埋怨说要变天了,但谁知变的是慕容老夫人的脸色。
“不好!不好!”她连连用那龙头拐杖杵着地,“是我那混世魔王回来了!”
江雪柔惊了惊,看那花园的尽头,可不是一骑快马么!马上人一袭大红披风,猎猎,正是说不出是飒爽英姿,必是慕容端阳无疑了!
果然是个一等一的人物!江雪柔看得都呆了,见着那马直冲了过来,也不闪避。一众女眷早已叫着哭着向边上跑了,嚷嚷道:“要踩死人了!要踩死人了!”慕容老夫人被护在一边,更是焦急万分,叫道:“薛夫人!当心!当心呀!”
江雪柔如梦初醒——哎呀,骏马已在眼前了,一声长嘶,原地抬了前蹄,矫健地立起,又再站稳,马上少女,素面朝天,但是红艳艳的脸色是任何胭脂都无法描画的。一种羡慕,使江雪柔无法把目光移开。
“畜生!”慕容老夫人颤巍巍上来骂道,“还不向薛夫人赔罪!”
马上的慕容端阳一笑——当真不是大家闺秀那抿着嘴的做作,而是露出了编贝般的牙齿——手里的金鞭一晃,收起了,冲着江雪柔一抱拳,道:“江女侠,幸会!”
这一声“江女侠”,真是把江雪柔叫愣了——自从嫁给了薛少白,她就失去了“江女侠”这不怎么响亮的名号,换上了“薛夫人”这让人艳羡的称呼。但她心里是多么想念从前仗剑江湖的日子呀!“江女侠”,唉,鲜衣怒马,纵酒放歌,真是慕容端阳这一唤,全唤回来了呢!
慕容端阳一跃下马,把江雪柔的手一拉道:“我早听说少白哥哥娶了个好人物,婉云姐姐也会说起你,今日给我见着了,果然和那些寻常女子不同的,有胆识!”
江雪柔也是一笑:“久仰妹妹大名了,今日一见,真是不同凡响。”
慕容端阳笑得更加开心了,居然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在手指上一刺,道:“既然姐姐和我一见如故,不如就此歃血为盟,结义金兰,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闯荡江湖好了!”
骤然见到那滴血的匕首,江雪柔倒是愣了,一时间也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好在那边慕容老夫人又骂了几句“畜生”,由丫鬟扶了上前来道:“你这丫头,气死我一个还不够,坏了我慕容家的名声还不够,你还要把薛家也拖累了么?你既然和薛夫人这般投缘,不如好好设了香案同人家结拜姐妹——你要晓得,薛夫人的贤淑在武林中是出了名的,你得好好向她学学!”
慕容端阳扮了个鬼脸,向江雪柔道:“这么多规矩,姐姐不嫌弃,咱们就这么办吧!”
江雪柔还不待回答,慕容老夫人已经道:“什么话!你要好好向薛夫人学着,若一味的胡闹,我是不能依你的!”说完,才向江雪柔道:“薛夫人,你意下如何呢?”
江雪柔当然是高兴的,后来同薛少白说了,薛少白也说好:“慕容家在武林中的声望非我薛家所能及,你和端文的夫人是师姐妹,这已有了一层关系,如今又和慕容小姐交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日慕容小姐真是学成了规矩,嫁得如意郎君,慕容家少不得感谢我们薛家哩!”
江雪柔却是偷偷笑:慕容老夫人和少白的算盘打得再响,终还是落空,因为慕容端阳和她一处,不读书,不写字,不下棋,不画画,不裁衣,不刺绣——凡是慕容老夫人希望江雪柔教的,一样都没教,倒是混世魔王的种种事迹,慕容端阳都一一讲给江雪柔听了。
“我平生没有别的愿望。”慕容端阳常常这样在屋子里踱方步,“就是想去江湖上闯荡一番,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
江雪柔听了,就笑道:“妹妹真是投错了胎,该做个男人才是!”
“呸!”慕容端阳啐道,“男人怎么啦?我才看不起那些男人呢,像我哥哥端文就是一个——别的本事没有,斗鸡走狗,赌博狎妓倒是有一套,除了会叫婉云姐姐伤心,还会什么?”
江雪柔怔了怔,去看身边的伍婉云,也愣着呢,原是绣花戳了手指。她轻轻唤了句:“师姐?”但伍婉云只是不应,低头看那幅鸳鸯戏水,上面一滴血已经晕开去了。
“所以,我才不要做男人!”慕容端阳“呛”地抽出剑来,伸手指一弹,发出“嗡”的一声龙吟——她说的话,掷地有声,更有回声了,“但是我要像男人一样用剑,像男人一样骑马,像男人一样闯荡江湖——不,不是像男人,我要做得比他们好!叫他们胆敢看不起我!”她说完,“笃”地将长剑掷了出去,直钉在薛家的窗棱上,入木三分。
两个坐着的女人都惊了。
慕容端阳笑嘻嘻回过身来,问道:“雪柔姐姐,婉云姐姐,你们有什么愿望呢?”
“我?”江雪柔委实说不上来,自己也曾经想在江湖事实闯出一番天地,但无奈武艺谋略都实在平常,只是生就一张国色天香的俏脸,叫薛少白一见钟情,这倒好了,天地也不用自己闯荡了,平白就赚来一个厉害的名头——原来只能仰望的武林前辈,突然都对她和蔼可亲了——她嫁得好呀,人人都说她嫁得好,可她总觉得……太热?太冷?太多?太少?太……到底如何,她也不晓得。缺了什么呢?
“我想去看看海……”伍婉云突然说。
这话一出口,江雪柔和慕容端阳都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这,这叫什么愿望呀!
“我还没见过海呢……”伍婉云笑了笑——她的笑总带着一丝忧郁,甚至,绝望,“我想看看海。”
“好!我带你去!”慕容端阳一拍桌子,“我慕容端阳行走江湖,为了朋友,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油锅,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英雄!不就是去海边么!我带姐姐去!”
去海边。江雪柔想,这不过是伍婉云一时随便说的,而慕容端阳也不过随口答应下来。但没想到,慕容端阳真的热心筹划起这事来了,三天两头抱着地图匣子来找江雪柔商量路线,还拉着家里的马夫问东问西的,把薛家也搞得不得安宁。
“她这是一头热。”薛少白评价,“过两天就忘了,你们女人都这样。”
也许吧,江雪柔当时想,因为慕容端阳的确有两天没动静了——不过,正要断定她是“一头热”的时候,她怎么有神神秘秘约在“碧海潮”见面了呢?
江雪柔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她和慕容端阳相交的种种过往,这就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碧海潮”的三楼,这一楼都是男人,蓦然见到江雪柔一个单身女子走上来,纷纷侧目,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而忽听得:“雪柔姐姐!”一声唤,循声看去,就见着慕容端阳和伍婉云姑嫂二人——什么地方不好,偏偏拣了店堂正中的位子哩!
江雪柔和她们点了点头,走过去。见慕容端阳穿了件猩红大氅,依旧是往日威风八面的模样,而伍婉云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只是胡乱披了件斗篷,脸上虽然薄薄的扑了层粉,却是青灰色的,十分难看,垂着眼睑,越发看出眼睛红肿,必定的刚刚哭过了。
江雪柔在伍婉云身边坐下了,扶了她的肩膀问:“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伍婉云摇摇头,想要开口的,倒又流下泪来,竟不能言。
慕容端阳把双筷子“笃笃”敲着桌子道:“还能怎么!不都是我那该死混帐的哥哥!现在越发不成体统了,招了三五个妓女上家里来唱曲!婉云姐姐先都忍了,后来怕他们吵了我娘,因说了两句,结果被哥哥打了一顿!”她边说,边伸手去抬伍婉云的下巴,叫江雪柔看:“雪柔姐姐你看,你看婉云姐姐的脸!都是叫那没人性的畜生打的!”
江雪柔看,那真是触目惊心的,伍婉云本来清瘦的一张瓜子脸,现在肿得不堪入目。她忍不住掏帕子轻轻去擦伍婉云的眼泪,但伍婉云又像被烫着了似的,迅速低下头去。
“婉云姐姐也真是人好,由着他打!”慕容端阳义愤填膺,“换做是我,我非打还回去不可!不把他满嘴的牙齿都打没了,才不罢休!”
她讲话的声音大了点,旁边几张桌子的客人都扭过头来看,慕容端阳一瞪眼,喝道:“看什么看!喝茶还是看人!”那些人见她这样厉害,便又都回过头去,不再理会。
江雪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初说是伍婉云嫁入了慕容世家,多少人在羡慕,有谁会料到今天竟坐在茶楼里垂泪?“师姐……那……那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慕容端阳替嫂子回答,“我说要把那混帐打死了干净,婉云姐姐也不肯,娘也不肯,现下便宜他啦,不得在哪里逍遥!我想总不能这样下去了,正好婉云姐姐不是想上海边么!我索性就带了她出来,从此不再回去,雪柔姐姐,你也一起来么?”
江雪柔闻言,吓了一跳:“什么?你们就这样走?”
慕容端阳道:“是啊,不然还能如何?婉云姐姐再被我哥欺侮,迟早……”她没说下去,当然是不吉利的话。
江雪柔愣在原地了:这……这根本是胡闹呀!“端阳,你……你听我说……”她隔着蒸腾的水气,看慕容端阳稚气的脸,“你这样带你嫂子走,只会害了她……你晓不晓得?她……她是已经嫁了人的……出嫁从夫的道理你应该懂的……这……这不是闹着玩的……从来就只有丈夫休妻,哪有女子离家的?况且,她这样走了,会被你哥哥休掉,那……那她这一辈子就完了……妹妹你还小,你不懂得……”
慕容端阳“啪”地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掼,道:“姐姐什么时候也开始说这混帐话了?”
江雪柔一愣:这,这不是当初自己寻死觅活不肯嫁给只有数面之缘的薛少白时,师父劝自己的么,说“你还小,不懂得,女人这一生,什么都是假的,重要的,就是嫁个好男人”云云……
“我倒是没想到雪柔姐姐你会说这样的话!”慕容端阳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我不晓得出嫁从夫,我只晓得,婉云姐姐被哥哥欺侮,嫁到我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就连想去一趟海边,我哥哥也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宁可和妓女荒唐,也不好好待婉云姐姐!我是看不下去的,非把婉云姐姐救出来不可!”
江雪柔一时张口结舌,但她只有一点明白:决不能由着慕容端阳把伍婉云带走的!“师姐,你自己说——”她拉着伍婉云的手,“你是明白道理的,你自己说——”
“我……”
伍婉云的下文还没出口,冷不防边上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几位,麻烦让个座!”
江雪柔怔了怔,抬眼去看,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后面还有几位仿佛年纪的男人,具是腰悬长剑,一望而知,是武林中人。她想起薛少白说过,这两日正是慕容世家一年一度武林大会的日子,想来这几位都是参加武林大会的了。
那男子见她们没反应,又把话重复了一遍:“麻烦让个座!”
江雪柔有些奇怪,道:“为什么要我们让座?”
那男人笑了笑,道:“这里没位子了,惟独你们三个女人占了一桌,浪费了。”
他此语一出,慕容端阳立时拍案而起:“你放什么狗屁!凭什么不叫别人让座,要我们让?你不会上别家去?”
那男人先愣了一下,接着道:“茶馆酒肆都是男人来的地方,你们几个不好好在家煮饭带孩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位子让出来!”
他话音未落,“呼啦啦”一阵响,慕容端阳已经抓起桌上一筒筷子掷了过去,那手法正是发暗器常见的“天女散花”,虽不甚希奇,但猛然间甩出那么一大把筷子,也够让那男子措手不及的了,“噔噔噔”退了三五步,直撞翻了身后的一桌酒席这才躲了过去。但是那一桌清蒸的红烧的油炸的,五颜六色浇了他一身,真是说不出的狼狈。
慕容端阳将空筷子筒往空中一抛,机灵灵转了好几个圈儿,又稳稳抓回在手上,冷冷一笑道:“怎么了?女人怎么了?有本事和姑娘比划比划,赢了的就占这位子!”
那男人行走江湖的,几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掸掉了袖子上挂的两根粉条,道:“不教训你,你倒还不晓得做女人的本分!”说话的意思,还真是要打了。
旁边的店小二慌忙上来拉架道:“这位爷,您包涵!您不晓得,这姑娘是这里的慕容小姐,那是……”他几乎说出“荒唐”两个字了,幸亏及时发现,改口道:“那是出了名的厉害!”
他话一出口,那一群男人都笑了起来,纷纷道:“哦,晓得,就是大名鼎鼎的慕容小姐呀!武林里都知道她的厉害!”
慕容端阳翻了个白眼,道:“既然知道姑奶奶的厉害,还敢抢姑奶奶的位子?你们是活腻味了么!”
几个男人笑得越发厉害了,道:“慕容小姐,你还不晓得这位少侠的来头吧?他便是——”
“哎——”那一身狼狈的男子挥手示意他们住口,自己换了副神气,笑着向慕容端阳道,“在下陈文庆,久慕慕容小姐才名,失礼了。”
“哦,原来是陈文庆——”慕容端阳把尾音拖得古怪,“真是没听说过。看招——”
谁都没想到的,她调侃之后立刻出手,竟不给人喘息的余地,而且既快且准,一巴掌就拍到了叫陈文庆的鼻子跟前,陈文庆一个躲闪不及,立刻鼻血长流,更被余力所迫再次向后摔将出去,唏哩哗啦又毁了一桌酒菜。
慕容端阳拊掌大笑:“你久慕姑奶奶我什么才名了?这下见识到姑奶奶的本事了吧?”
陈文庆显然是一时间被摔晕了头脑,摇晃着站起身来,想要拉开架势打,竟一脚踩上片破碗,又摔了下去。
慕容端阳笑得直不起腰,连江雪柔和伍婉云都忍俊不禁。
同着陈文庆一起来的那帮人哪里还看得下去,一个个都捋袖子跳进圈内,指着慕容端阳骂道:“你这女人,真是没规矩!你晓得陈少侠是什么人么!”
慕容端阳冷笑道:“我便是不晓得这草包是谁,如何?你想打架的尽管来!人多姑奶奶我更来劲儿!”
那帮人气得哇哇大叫,才管不得江湖规矩,个个都恶狠狠扑了上来。但慕容端阳读书绣花虽差,拳脚功夫却是毫不含糊的,双手忽而削忽而拍,左右开弓那真是打得人眼花缭乱,而脚下的招数就更加神奇了,左边才绊倒了一个,右边就立刻又踹飞了一人,前面方踢翻一个,后面又是一个“夜叉探海”蹬得一个家伙摔了个仰八叉。一时间这“碧海潮”的三楼上,乒零乓啷唏哩哗啦,当真“碟子与酒坛齐飞,饭菜共汤汁一色”,客人们是四散逃窜,店小二是哭天抢地,老板,只有愁眉苦脸了。
慕容端阳越打越是兴起,随手拿起旁边桌子上的杯子碟子胡乱掷出去,逼得那些对手全不能近身,她得意万分道:“晓得姑奶奶的厉害了么!还敢抢姑奶奶的位子么?”
“慕容小姐!”那边陈文庆忽然唤了一声。
慕容端阳再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能站起来,乜斜了他一眼,发现他竟拔剑在手。江雪柔也朝那边望了望,只见那剑三尺余长,亮白色,寒光闪闪,不用问也知道是把绝世好剑了。
“哟,抄家伙啦!”慕容端阳嘲弄道,“姑奶奶我奉陪到底!”一语未毕,“呛啷”拔出了长剑,明晃晃挽了个剑花直向陈文庆胸口的破绽攻了过去。
江雪柔眼见着事情就要闹大了,明白慕容端阳的脾气是无论如何劝不住的,慌忙唤过抱脑袋躲在一边的两个店小二,给了几角碎银,吩咐道:“我是薛家少奶奶,这是慕容家少奶奶,你们快快跑去我们两家把薛少爷和慕容少爷叫来,若是晚了,出了事情,有你们受的!”
那两个店小二哪里敢怠慢,应声接了银子就要去办事。却不想其中一个走得慢了一步,被伍婉云突然一把搭上手腕:“不许去。”
血衣派出手迅捷狠毒江湖闻名,这店小二被一搭,疼得半边身子直往地上赖。而伍婉云更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跑脱的那个店小二追去。
江雪柔自打认识伍婉云来,从不曾见过她出手,这时正是惊讶万分,快步上前拦了她道:“师姐,你这是做什么?若再不把少白他们叫来,端阳妹妹少不得闹出人命来!”
伍婉云抬脸看着她,忽然一掌击向她胸口:“不行,不能叫他们来。师妹你还不明白么?我……我是不能回慕容家去了,你若是把慕容端文叫来……那我……我……”
江雪柔闪过伍婉云的一击,而第二掌顷刻又到,她瞥见那边慕容端阳一把长剑舞得杀气腾腾,陈文庆顾此失彼险象环生,正是焦急:“师姐,你是糊涂了还是怎么?端阳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明理了么!慕容少侠酒后打了你,那是一时糊涂,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回头我也和你们老夫人说说,叫慕容少侠跟你赔了罪,这不就得了?现在人命关天,怎能胡闹?”
“不,师妹——”伍婉云翻手一击,正扣住江雪柔的脉门,“你不明白,我真是决计不能再跟他过下去了!你看——”她也不顾是在大庭广众,“哗啦”就揭起了自己的袖子,只见一条清瘦的手臂上东一块淤青,西一条乌紫,新伤旧痕累累不堪入目。“慕容端文他不是人!”伍婉云哭,却无泪,“他简直就是畜生!师妹,你说我怎么还能回去?”
江雪柔怔住了,眼泪滴在伍婉云的胳膊上:“师姐……你这是……”
伍婉云一把捉住江雪柔的双手,紧紧握握着,道:“师妹……就当是师姐求你……就当是师姐求你……”
江雪柔完全没了主意,耳朵里乒乒乓乓,尽是那边慕容端阳和一众男子大打出手出声音,眼前晃晃悠悠,只是伍婉云凄绝的眼神——这,这要如何是好?她已经让开了道儿,但店小二早已去得没有踪影了,只有伍婉云叹了口气,颓然坐下。
江雪柔如在噩梦之中。自古,女人不就是男人的影子么?就好象她自己,跟在薛少白的背后,那是多么叫人艳羡的影子。可是,伍婉云却是一个被踩在脚下的影子,即使支离破碎,踩她的人都不回头看一眼——但,若把她和踩着她的人割开,她能幸福么?能活着么?那边的慕容端阳,不要做影子,要打垮所有想踩她在脚下的人,她又能继续多久?
继续多久?
继续多久?江雪柔在那天晚上,在慕容家的客厅里,看丫鬟送来一炉好香,白茫茫的烟缭绕着,她觉得自己在下午那一刹那的犹豫是多么的可笑!
根本就不可能继续——
事实是,陈文庆一剑,把慕容端阳的剑给削断了,事实是,薛少白在慕容端阳还要继续胡闹下去的时候赶来了,只一挥袖子,就把慕容端阳制住,事实是,慕容端文随后带了二十来的家丁赶来,把妻子和妹妹都接回家去了,赶本无视她们的反抗……事实是,她江雪柔刚刚前脚进了家门,慕容老夫人差来的人后脚就跟着来请了,是让江雪柔说媒去。
“给谁说?”江雪柔问。
“就是我家小姐呀。”那人回答,“我家小姐和长安少侠陈文庆。”
“陈文庆?”江雪柔一愣之后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才不做,回头你家小姐发起疯来,可不连我也打——还有那陈少侠也真是,方才在碧海潮给打得还不够么?”
“薛夫人说笑了。”那人道,“小的可听说,碧海潮那一场,原是陈少侠赢了呢!”
江雪柔一怔,可不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哩,慕容端阳败了!这样一个看不起男人,把多少纨绔子弟打得满地找牙的泼辣姑娘,真的遇上命中魔星了——当真是陈文庆毫不含糊地一剑,就齐启削断了慕容端阳的剑哩!
所以,任慕容端阳满口道理,事实却是——影子就是影子,男人就是男人!
江雪柔啊,你却在犹豫什么?难道心里存着一点盼望么?当真指望能有个女人,不靠依附男人而活着?
可笑。她就真的笑了一下,虽然突然觉得这样的笑未免有些凄凉。懒洋洋端起茶杯,余光瞥见自己盈白的手——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握过剑了呢?即使有时会有携剑而舞的冲动,但这样的“有时”越来越少了,她江雪柔生命里属于“江女侠”的那一部分,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画眉、点唇、探花、踏雪、品茶、饮酒中了——越来越像薛夫人了。
“薛夫人笑什么呢?”忽然一声问话,彬彬有礼,竟然是陈文庆在冲她发话。
“没什么。”江雪柔敷衍,“妾身不过是想,以端阳妹妹的身手,居然败在了陈少侠的剑下,陈少侠的武功实在叫人佩服。想来是要在这武林大会里一展身手了。”
“雪柔——”薛少白在一边低低地叫了一声,“你不要胡说,什么武林大会,你们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了!以为是你们召集什么芍药花会,螃蟹诗会么!不懂就不要胡乱说话——你应该正经想想如何帮你妹子说这个媒呢!”
“薛兄言重了。”陈文庆一边道,“其实在下和慕容小姐的这婚事,不用劳烦嫂夫人操心的。在下虽然知道慕容小姐生性好强,但是一个女子任她如何泼辣,终究还是要嫁人的,只不过要找一个能收服她的——在下已经胜了慕容小姐,自信就是她丈夫的人选了。”
“陈少侠说得极是。”慕容老夫人道,“小女顽劣异常,真是难得陈少侠不嫌弃。”
“哪里哪里。”陈文庆连连拱手,“慕容小姐身手不凡。”
“她那身手抵什么用?”慕容端文在场面上倒还是相当得体,“依我看来,女人家什么才学武功都是空的——厉害的,像当年的女魔头唐小怜,最后还不是不得好死?其实女人最该练的一项功夫就是切菜的刀法,惟其练好了此项本领,方才可以拴住男人的心,这样一辈子才算是有了着落——呶,薛夫人不就是个好例子?”
他边说边呵呵笑了起来,陈文庆,薛少白也点头称赞有理,少不得跟着拊掌而笑。江雪柔听了,心里却好像吃了个苍蝇似的不舒服,真想拍桌子,可是,可是……慕容老夫人居然也跟着笑呢!江雪柔抬起的手最终只是整了整衣袖。她开始讨厌自己。
“放你的狗屁!”门口炸雷般一声怒喝,慕容端阳一跃而入。
“畜生!胡闹什么!还不向客人们问好!”慕容夫人呵斥道。
慕容端阳白眼一翻,只上前来拉了江雪柔的手道:“姐姐好。”再不理会旁人。
江雪柔此时近看她,方才发现她是为了相亲,被强行打扮过了,但必定是不肯就范,因此一张脸画得如同妖怪,衣服也故意扯皱了,更把一条腰带扛在肩上,弄得滑稽万分。
“小女顽劣,顽劣……”慕容老夫人喃喃,是向陈文庆道歉,但也责备地瞪了江雪柔一眼,意思是:我把个女儿交给你,你倒把她越弄越荒唐了。
江雪柔里外不是人,推着慕容端阳道:“妹妹,你不要任性,去和陈少侠问个好吧……”
慕容端阳冷哼了一声,往陈文庆旁边的太师椅上一赖,脚翘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陈文庆的茶杯。“姓陈的……你不要以为你侥幸打赢了我就了不起,你算哪根葱?能配得上姑奶奶我么!”
慕容老夫人又要骂“畜生”了,但是陈文庆先站了起来:“在下并非侥幸打赢了慕容小姐……虽然慕容小姐出身高贵非在下所能及,但是,就凭在下手中的这把断情剑,号令天下,还当真不值得慕容小姐垂青么?”
他此语一出,满座皆惊——断情剑,折剑轩的两把绝世好剑之一,原系江南厉家镇庄之宝,当年号令各路英雄同抗外族侵略,莫敢不从,后来曾为一代大侠风长笑所得,只是随着风长笑的归隐,断情剑也不知去向,今日居然到了陈文庆的手中?薛少白,慕容端文,慕容老夫人,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盯着陈文庆身边那柄古雅的长剑——果然是断情剑么?果然是传说中得了它就得到整个武林的剑么?
陈文庆微微一笑,具是得意之色,将腰间挂着的剑取了下来,双手托着,道:“诸位请看,断情剑的标志就是剑柄上的云纹,还有一个未刻完的‘云’字,传说是出自折剑轩第十四代掌门秦书之手……”
他说着,要把剑呈上去给慕容老夫人看。却冷不防边上一直懒洋洋的慕容端阳突然一跃而起,掌缘如刀,直砍向他的面门,他慌忙举了断情剑去挡,谁料慕容端阳根本不待招式使老,已经忽然把手搭上了断情剑的剑鞘,发力一夺,更凌空一脚直踹他胸腹间的空门。陈文庆反应不及,惨叫一声就直撞到后面的墙上去了。
慕容端阳机灵灵翻了个身,“呛”地把断情剑抽出鞘来,一时间,诺大的客厅寒光闪闪,人人眼花。
“好剑!”慕容端阳随手劈开一把椅子,振臂一纵,追到了陈文庆的面前,“唰”地将断情剑逼到了他的脖子上,“果然好剑。”
“畜生!莫要胡闹!”慕容老夫人气得发抖,“端文,还不去拦住你妹妹?”
“慢着!上来我就砍了他!”慕容端阳把剑锋又向前逼了几分,已经划破陈文庆的脖子了,慕容端文哪里敢上前?薛少白虽然也站起了身,但是顾忌着陈文庆的安危,也不敢轻举妄动。
“陈少侠——”慕容端阳拿腔拿调地调侃道,“自古宝剑配英雄,你这样草包,不如把这剑给我,才不至辱没了它吧?”
陈文庆笑得比哭还难看,道:“慕容小姐玩笑可不能这样开……在下是诚心倾慕小姐,如蒙小姐垂青,夫妻之间哪有彼此?这断情剑,是在下的,就是小姐的。”
“哼!”慕容端阳“唰唰”挽了个剑花,削掉了陈文庆几绺头发,“你不要做你的千秋大梦了。下午想来你也是仗着剑好才赢了我,你这样的家伙,我看一个打一个,你还敢妄想娶我?趁早另取一样兵器来,你我重新比过,若是你输了,就趴下来叫我三声姑奶奶。”
觑了她说话的空挡,薛少白飞身而上,插在她和陈文庆中间,袖子一搭,已经压住了断情剑。他的内力自然是精纯的,慕容端阳挣扎了几下,挣不开。薛少白就道:“端阳妹子莫要再胡闹下去了!陈少侠是和你客气,你怎么非逼他出手?”
“有胆子他出手呀!”慕容端阳挑衅道。
“人家是好男不和女斗!”慕容端文一边道,“你还真是三分颜色开染坊了!”
“我呸!”慕容端阳狠狠地啐道,“打不过就说好男不和女斗了!打他都还脏了我的手!什么断情剑,我很稀罕么!臭男人的玩意儿,才不要!”说着,将断情剑往地上一掷,不解恨,又胡乱踩了两脚,趁着薛少白,慕容端文和陈文庆忙着捡剑的时候,她一拧身就跑了出去。
“这……这简直是反了!”慕容老夫人颤巍巍道,“薛……薛夫人……你……你看这丫头是迟早要气死我呀!”
江雪柔本来一直在看热闹,正看得心里莫名的痛快,猛然听到慕容老夫人唤自己,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但是只是一愣了工夫,那边慕容老夫人已经气得晕了过去,旁边丫鬟们递鼻烟壶的,掐人中的,解扣子的,早已忙得脚丫子朝天了。
江雪柔以为,这次陈文庆的求婚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若真的有,那也不过是陈文庆更加狼狈些罢了。而且狼狈到,连江雪柔都想推翻自己那“影子就是影子,男人就是男人”的信条,抽出剑来和慕容端阳好好疯一把,最好顺带也把那没人性的慕容端文也教训一通,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侮伍婉云。
不过她自己也晓得,这只是她一时的白日梦,贤淑如她,顶这薛夫人的名号,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舞刀弄剑的?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家里焚一炉好香,由着一捧捧白烟迷着自己的眼睛,百无聊赖地守着个绣花架子,等待够胆量荒唐的慕容端阳约她见面——她可实在等不及,要听听后来慕容家是怎样打发陈文庆的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离开“碧海潮”风波那一日已经六七天了,却一直不见慕容端阳的影子,连消息也没有一个。江雪柔渐渐心里没来由地担心了起来,绣花针扎在棚子上,半晌也没动静。
“想什么呢!耽搁在那儿不冷得慌?”薛少白挑帘子进来道。
江雪柔这才回过神,笑了笑,道:“还不是想端阳,这一向都不见她,难道慕容老夫人那一天当真气出毛病来,着她在家照顾不成?”
“哪里!”薛少白把斗篷一解,交妻子挂好,自己往桌边一坐,道,“你那个荒唐妹妹,在家里等着嫁人啦!”
江雪柔一惊:“嫁人?难道是嫁陈文庆?”
“除了他,哪里还有别人?”
“不可能吧。”江雪柔笑道,“你哄我呢!陈文庆这样窝囊,慕容家凭什么把端阳嫁给她?难道慕容老夫人当真被气糊涂了么!”
薛少白倒了杯茶,慢慢呷着:“看,说你妇道人家没见识,还真是只晓得绣花——陈文庆的武功的确不入流,但是,就凭着那把断情剑,我要是有个妹妹,也非嫁给他不可——要知道,得了断情剑,那就是得了整个武林!”
江雪柔撅了撅嘴道:“那也没必要把端阳嫁给他呀,反正武林盟主是能者居之,等到过两天开武林大会的时候,慕容家明着去抢不就成了?即使明着不行,暗地里把陈文庆杀了,还不是一样得断情剑,干什么非把端阳给赔进去?”
“你胡说些什么!”薛少白重重地把杯子在桌上一顿,“我薛少白自认行事光明磊落,平时也没少教你,你居然说出这种下三滥的奸计?断情剑既是陈文庆之物,明抢暗夺都是不仁不义之举,再说,他已诚心表明要入赘慕容家,慕容家怎么可以抢断情剑又不把女儿嫁他?”
江雪柔被丈夫吼了一句,委屈道:“你固然是正人君子,慕容家可是明摆着的想要断情剑呀,这样,这样不是拿端阳做交易么!还不是一样不仁不义?”
“什么叫拿端阳做交易?”薛少白拍着桌子,“你们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慕容家这样把陈文庆扶上盟主的位子,将来端阳不就是盟主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景仰,难道这还是亏待了她不成?”
江雪柔愣了愣:亏待了么?又是一个嫁得好的女子!比自己嫁得还好呢!但是,这叫什么?
薛少白说到兴头上,又继续讲下去:“你又不是不懂得,你们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好归宿么!你看着大千世界,大凡动物,都是雄的比雌的好看,只有人是相反的——因为动物,雌雄都可以各自觅食过活,谁也不依靠谁。而人就不同,你看我们男人,读书习武,做官经商,而你们女人,什么也不能做。你们得靠男人养活,所以你们打扮漂亮,吸引男人。只有嫁个好男人,你们才能生活下去。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师姐,你们现在不比出嫁前风光幸福?你们女子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的……”
江雪柔本来是愣愣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却猛然听到丈夫的这番高论,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铁青了脸,把针线笸箩往地上一砸,大声道:“哦,薛大侠,原来贱妾生来是为了做你的玩物的!”
薛少白见妻子突然发作,料想自己说得过分了些,敷衍着笑了笑道:“我哪有这意思……”
“你就是这意思!”江雪柔抄起剪刀就去铰那绣了一半的并蒂莲花枕套,“原来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无非生得好看些,过两年老了,便可一脚踹开了!”
薛少白慌忙上来夺,但已来不及了,并蒂莲已成了一堆乱丝线。“原是我说话重了,你何苦拿这个撒气?”他哄着妻子,“我娶你进门,当然是因为你生的好看,但是,世上漂亮的女子多哩,这么些年,我可曾看过其他女人一眼?就算你师姐,慕容端阳,一个个都是人间绝色,我什么时候正眼看过她们?”
江雪柔由丈夫拥着,盛怒的头脑渐渐冷却——可是,她是为了害怕自己人老珠黄才生气的么?不是的,绝对不是。她是不甘心做玩偶,可偏偏在所有人眼里,她都只是玩偶——的确,她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不像玩偶?又或者,真的女人都是玩偶?不然,怎么连慕容端阳都要出嫁了呢?这是无论如何都要问一句的,如果连慕容端阳都嫁了,那就真该全天下女人都做玩物了。
“端阳……端阳她是自己愿意嫁的?”
“怎么可能!”薛少白道,“她呀,和当初的你一样是个拗脾气,在家里发疯呢,但是被她哥哥关起来了,到婚礼那天才会放她出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也是不肯嫁给我的,你师父把你关起来,现在……现在咱们多好?所以,端阳也会好的……”
“可是陈文庆不是你……”江雪柔说。陈文庆是个想借慕容家的力量成为武林盟主的卑鄙小人!
薛少白环着江雪柔的腰,捉着她的手,头搁在她的颈窝里:“咱们夫妻这是吵个什么劲儿呢?慕容家爱怎么招女婿都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夫妻可不能为了这事分生了……”
江雪柔知道这样闹下去实在无聊,得了个台阶,就破涕为笑,勉强。
薛少白于是把她打横抱起,轻轻在她脸上一啄,道:“你就是我的小鸟,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江雪柔红了脸道:“做什么!大白天的,叫下人看见!”
薛少白一笑,将她放下了,道:“其实下人看见又怎么样?张嬷嬷早就嚷嚷着要抱小少爷了呢——雪柔,你说我们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江雪柔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啐道:“呸,说话没正经,要生你自己生。”说罢,闪身逃到一边去收拾地上的针线了。
薛少白也不生气,重新坐回桌子跟前,端着茶杯若有所思道:“其实,我看还是生男孩好——昨天我同陈文庆结拜了兄弟,他说,将来他做了武林盟主,一定要和咱们家家结亲哩。若是咱们生了儿子,端阳生的女儿,那咱们的儿子岂不就是武林盟主了么?”
江雪柔怔住了,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像是鬼,正抓着自己的手,半晌,回过神来——不过是把剪刀而已。
武林大会,暨陈文庆和慕容端阳婚礼的前一天,江雪柔莫名其妙很想见见伍婉云——端阳是决计见不着了的,见了无非违心地道句恭喜,说不好又引她发一阵疯,只有见见伍婉云,要伤心就一处伤心去。
在慕容家的庭院里,她看见半边太阳要死不活地悬在西面。这真像她自己,半个人已经完全沉到了薛夫人的深渊里,还剩下半个江女侠,赖在世上,垂死挣扎。唉,若是真能挣扎,碰个头破血流,那也不至这样郁闷,可偏偏那个深渊,粘稠,甜腻,温暖又辉煌,好象是灌满了糖浆的——就是薛夫人无限风光的未来。
她有些恍惚,也没支使那些听差的老妈子——瞧她们一个两个都忙着次日的大事——只自己晃悠晃悠,穿过大门二门,顺着抄手游廊绕过老夫人的屋子,走进东跨院的月亮门,便到了慕容端文夫妇平时起居的地方了。
她自向里面走了两步,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下人。奇怪了,她想,难道都在前院里忙着?这样又走了两步,见着一架葡萄,是伍婉云的心爱之物,夏日里堆烟一般,现在半死不活的,不过架子下却有条人影,猫儿一样灵巧的,闪缩窥人,见了江雪柔就要走开。
“你站住!”江雪柔抢上一步拦住那人,见是伍婉云的丫鬟绣琰,便问道,“你做什么,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
“没……没什么……”绣琰陪了个笑脸,“薛少奶奶好……”说着,依旧低着头要走。
江雪柔狐疑地挡着她不放:“鬼鬼祟祟的,到底做什么?你家少奶奶呢?”
“少……少奶奶……在……在书房里……”绣琰神色慌张,“薛少奶奶……我……老夫人找我有事……”
“别跑!”江雪柔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子,“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打量你是偷了东西呢!跟我见你主子去!”说着,就把绣琰往书房拽。
此去书房,没三五步路,绣琰却在后面死赖着,哆哆嗦嗦地求饶:“别……别……薛少奶奶……奴婢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偷东西……别……”
她这样一分辩,江雪柔倒越发肯定她是偷了东西了,不容分说把她拉到书房里。可是,一间书房,半个火星子也没有,阴阴冷冷的,显然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师姐?师姐?你在么?”江雪柔推开东边画室的门,空无一人,又向西边的棋室找。
“别……别……薛少奶奶……”绣琰整个人都瘫到地上去了,死死往后赖着,就好象那边画室里有索命无常一样。
江雪柔可不理会,拖着绣琰,然后推开了棋室的门。
她就真的,见到索命无常了。
是伍婉云,惨白着一张脸,披头散发,撕裂的衣服下,都是一道道伤痕,这时在黄昏阴暗的房间里,微弱的灯火一照,一发地像个鬼,偏偏她见了骤然闯进来的江雪柔,吃了一惊,瞪着眼,张着嘴,雕刻一般。
江雪柔怔怔的叫了声“师姐”,然后突然看见伍婉云的双手,全是鲜血。
“师姐……你……你这是……”
伍婉云还不及回答,那边绣琰已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少奶奶把少爷杀了……少奶奶把少爷杀了……薛少奶奶……我就叫您别来……我就叫您别来……”
江雪柔感觉自己是被人在头顶上重重砸了一锤子,不仅眼前一花,连脚也被钉进了地下,动弹不得。她模糊地看见,棋桌的后面,地下是倒着一个人,只看见流血的躯体,不见脸,但是绣琰已经说出来了,必定是慕容端文无疑。
“我就叫您别来……”绣琰继续哭着,“我看到少奶奶杀了人了……我……少奶奶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我就叫您别来……现在……现在我们都要死了……”
江雪柔被她这一哭,心烦意乱,翻手一巴掌把她打晕了,但是自己也是晕的——这,这要怎么办?
伍婉云突然跌坐在血泊中:“师妹……我……我实在……不是他死……那就是我死了……你……你不晓得……这畜生……他……他已经害了我,我不能让他害别人…………不能让他害端阳……”
江雪柔抖抖唆唆跪了下去,轻轻用手去扶伍婉云单薄的肩膀——她的指尖先碰上去,然后是指腹,指节,整根手指,整个手掌,直到这个女人的颤抖都由手掌传到手腕,牵动她整条手臂,摇撼她整个心灵——颤抖得那么厉害,暗暗背负了多少屈辱?这一朝,终于玉石俱焚。
伍婉云猛然抬起了脸,用满是鲜血的手擦了擦早已干涸的泪眼:“师妹……你……你帮帮我……把他埋起来……”说话间,倏地跳了起来,动作利索却又僵硬得像个木偶,直扑像慕容端文的尸体,扯了半边锦缎帘子将尸体盖上,又奋力推着卷了两卷,直到看不见,她便将帘子的一端拽着,由那个下人进出的小门向花园里拖,一路磕磕碰碰,留着地上一倒血线。
血线,像一支勾魂摄魄的针,带着倒刺的,把江雪柔猛然从噩梦中拉了出来——她感觉自己像僵尸一样,直挺挺跳了起来,原想发出一声尖叫,可是,瞥见伍婉云狼籍的脸,突然自己就疯了,或者冷静了,抢上一步,帮她拽住帘子的另一端——好沉重,里面是一个该死的人,已死的人,但也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未来。
“等一等。”伍婉云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了手,尸体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声响。不等江雪柔反应过来,她已经拉开了帘子。
江雪柔感到一阵恶心——那正是慕容端文,眼睛还没有合上,七窍流血,显然是中了剧毒。她赶紧想转过脸去,可是伍婉云又把帘子拉开了一些,使慕容端文胸腹间的伤口也暴露在凄惨的天光下——想是他种了毒,没有就死,又和伍婉云纠缠了许久,方被刺中要害而亡。伍婉云一路摸索,将手伸进那血染的衣服里。江雪柔终于忍不住,扭过了头去。
“找到了!找到了!”伍婉云欢喜地叫道。江雪柔转头来看,只见她手里捏了把钥匙。“看,师妹,这就是慕容家密室的钥匙,我们就可以把端阳妹妹救出来了!”
端阳?江雪柔花了些功夫才反应出这人是谁——对,慕容端阳,若是她处在自己现在的这种情形,一定不会这样慌张吧?可是,她会怎么做?
想不出结果,已经置身昏暗的花园,掌灯时分,这里漆黑一片,惟有远处回廊里,一盏盏喜气洋洋的灯笼已经点亮了,照得四处,鬼影绰绰。
伍婉云去了又回,带来铁锹和锄头,在一株萧索的夹竹桃下翻开冻僵的泥土。一下,两下,都是黑乎乎的泥,僵硬的表面下,是肥沃。可是看在江雪柔眼里,却是一刀,两刀,翻出叫人作呕的血肉。她感到恐惧,攫住了她,无路可逃。好象全身所有的骨骼和肌肉都不受自己的意识支配,她想她是疯了,竟然一把拿起边上的铁锹,没命地铲着土。
原来,镢一个坟墓,是这样的容易。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黑天,对面不见人脸,只听见呼吸声,还有“噗噗”,一锹锹土填回坟墓里的声音——这下不仅对面不见人脸,连那个丑陋万分的死人脸,也见不到了。江雪柔觉得稍微有一点宽心,才发觉手臂已经酸痛——究竟是在梦里,还是自己已经下了地狱?“噗噗”土还在填下去,一锹又一锹。啊,那是什么鬼?白无常么?在跳?哦,不是的,是伍婉云。
伍婉云踩实了地面,好象还不放心,又或者不解恨,是铁了心要和自己的过去告别了,便在原地又重重跳了两下。“我不给你偿命!”她喃喃道,“你不值得我给你偿命!”
“咚咚”,她这两下踩得很重。江雪柔身上不知那里抽搐了两下——还以为那两声是自己的心跳,啊,原来心还在跳的,她还当自己的心也被埋到地下去了!
绣琰还在昏睡着,伍婉云扯破衣服把她捆了个结实,又堵上了嘴,塞进柜子里。
擦去了地上的血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点起灯来了,照着伍婉云的脸,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谢谢你,师妹。”她说。
江雪柔愣着:这是一个杀了丈夫的人,为什么,微微带笑?她向后缩了缩——伍婉云上前来抬袖子要碰自己的脸!
“你的脸弄脏了。”伍婉云道。
“啊……是……是么……”她结结巴巴,抽出帕子里狠命地擦——或许脸上有血也说不定?这样想着,又担心帕子上也有血,生生停住。
伍婉云点起了炭火,发出轻微的“劈啪”声,她就站在那里,脱下染血的衣服,背对着着江雪柔,正好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
“我不能连累你,师妹。”她把脏衣服丢进火盆里,蹿起一团火焰来,顷刻又成了灰烬,和她的过去一刀两断。“我不能连累你。”她又说,“你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你就回去吧,我……我和端阳离开这里。”
“去……去哪儿?”江雪柔的声音高得有些不自然。
“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们姐妹容身的地方?”伍婉云笑了笑,从边上的柜子里取出一套衣服来披上,“反正我们就离开这里,谁也不拖累。”
“这……这……”
伍婉云捂住了她的嘴,把后半句话截断了:“谢谢你师妹,你和我们不同……你……你有个好丈夫……慕容端文他不是人,陈文庆……陈文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没说下去,因为说下去也没用,因换了话题,道:“不说这些了,师妹,你赶紧走吧,趁着这边的事还没闹出来……我,我去救端阳……如果有缘,咱们……咱们还会再见的……”
还会再见的。伍婉云的人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再见?江雪柔想,莫不是大家一同下了地狱,在阎罗面前公审今日的罪状吧?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没有错的,这是,杀人的大罪,她没有动手,也是帮手,毁尸灭迹,罪不可赦。
罪不可赦!
一时间,她脚也软了,站在那儿,动不得,眼睛四下里乱看着,生怕有什么人就藏在角落里,只等着跳出来揭发。
没有,都静悄悄的,死气沉沉。
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具是炭火干燥的味道,没有血腥味。但她就是不放心,总感觉有什么异味弥散在空气中。一眼瞥见香炉了,她不假思索,扑过去点上。白色的烟,一捧捧,迷了眼。
迷了眼,是她熟悉的,一炉好香,在慕容家,在薛家,脂粉堆里,锦缎垫子上,绣花架子前,如今依旧是这屋子,却隔着外面,月黑风高杀人夜,对着里面,慕容端文瞪着眼睛倒下的那片地。
杀了人了,这到底如何是好?她的思绪是一团乱麻——啊,只有一条路,逃走,回去找薛少白,和他说,慕容家出乱子了,伍婉云杀了人了,她自己牵扯进去了。她想薛少白一定知道怎么做——无论如何的,他是男人,天塌下来,由他顶着!
她这样想着,僵硬的身体重新能够活动了,对着光可鉴人的汉白玉屏风理了理头发,一手带上棋室的门,上外间去了。
“薛夫人!”这一声唤,直吓得江雪柔心脏跳出嗓子眼。她见着慕容老夫人,拄着拐杖,带了七八个丫头进来了。
“老……老夫人……”她牵扯着嘴角,做出一个好象笑的表情。
慕容老夫人没有就察觉,自进到里间来,道:“我就听老妈子说你过来了,想是上婉云房里来,婉云呢,你可见着她没有?”
“没……没有。”江雪柔撒谎,感觉脊背凉飕飕的。
“这就奇怪了。”慕容老夫人道,“端文也不见了,不晓得他们夫妻上哪里去了……”她自沉吟了片刻,又接着道:“若他们在一处,那也好,薛夫人你晓得么?这小两口,真没少叫我操心,这两日,还闹别扭呢。”
“啊……是……是么。”江雪柔觉得自己在微微发抖,走不了,只得陪着慕容老夫人坐了下来,道,“我这一向都没怎么过来走动,不晓得。”
“咳,小两口的,还能闹什么?”慕容老夫人笑道,“不就是端文看中了下房里的丫鬟,要讨了来做小?婉云是个死脑筋,男人三妻四妾的,打什么紧?我都劝她,自己嫁来这么些年,半个孩子也没养下,做丈夫的更应该预备几个人了,薛夫人你说是不?”
江雪柔讷讷地点了点头。
慕容老夫人又道:“但你猜婉云这孩子怎么说?她说糟蹋了她一个,不能再糟蹋旁的女孩子!咳,这怎么能叫糟蹋了呢?但又她这么一说,那丫头也不乐意起来,昨日,竟然投了井!唉,这一来二往的,端文他门两口子就闹上别扭啦。倒也奇怪,婉云从前是很规矩的一个孩子,这些天居然敢和端文闹上,我看八成是我那混世魔王教坏的!”她说着端起几上的茶壶来,一看,凉了很久了,又放下,吩咐丫鬟重新倒茶来,自己向江雪柔继续道:“说起我那混世魔王,好在陈少侠不嫌弃她,还把断情剑为聘,真是一桩好亲事,薛夫人您看呢?明天这武林大会还是其次,最重要,是薛夫人来喝你妹妹的喜酒哩!”
“啊……是啊……”江雪柔舌头都已经打结了,真想跳起来告辞,可偏偏慕容老夫人谈兴正浓,就是拉着她不放。
而就在这时候,屋子里的什么地方,突然发出闷闷的“梆梆梆”的一声声响。江雪柔心一紧,听出来了,是柜子里,绣琰醒过来了!她好象被烫了似的,倏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薛夫人,你这是……”
“老夫人……声音……声音……”那梆梆的声音渐渐响了,连慕容老夫人的丫鬟也听见了,一个个抖抖唆唆四下里张望。
“鬼!有鬼在柜子里呀!”一个小丫鬟尖叫着,尖细的手指直指向那柜子,看在江雪柔的眼里,就好象一把雪亮的尖刀,直指向她毁灭的深渊。
“混说!”慕容老夫人喝道,“什么鬼!快打开了我看!”
几个小丫鬟战战兢兢的,只能过去开柜门。江雪柔已经完全没有呼吸了,一句“不要开”,已经冲到了嘴边,但是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绣琰,涨红了脸,暴露在通明的灯火里。
“绣琰?你……”慕容老夫人出了一惊。
“杀……杀人了……”绣琰吐出了嘴里的布团,发出惊恐、凄厉一声喊,“杀人了!少奶奶杀人了!”
满屋的人都愣了。
“杀……杀人了……杀人了!”绣琰颤抖着,目光涣散,如同一个疯子,“杀人了……薛少奶奶……我就叫您别来……我就叫您别来……少奶奶会把咱们也杀了的……杀人了……杀人了……”
江雪柔脑袋“嗡”地一响,眼前一黑,颓然坐回了椅子上。她耳朵就一个声音:完了!
“薛……薛夫人……这……这是……”慕容老夫人盯着江雪柔。
江雪柔却只是愣着,张口结舌,虽然心里晃过无数个主意——没人看见,没人看家她帮伍婉云埋尸体,她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但是,伍婉云又怎么办?杀人是大罪,何况弑夫?不过,慕容端文难道不该死?不如干脆连伍婉云的罪也推了,只说绣琰发了疯?但万一,万一发现了尸体……
“薛夫人!”冷不妨慕容老夫人一把扣住江雪柔的脉门,“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好好的丫头,怎么就被塞进了柜子里?你同我说个明白!”
江雪柔半边身子都虚脱了,不觉就被拖下了椅子,跌在地上,只听见自己的牙齿相互碰着,颤抖得厉害。
那边绣琰还在语无伦次地喃喃:“杀人了……少奶奶把少爷杀了……全是血……就倒在那儿……就在那儿……薛少奶奶……我叫您别来……叫您别来……”
“江雪柔!你说!”慕容老夫人脸色可怖,手上的劲力几乎捏碎江雪柔的骨头,“你说!你们……你和伍婉云……做了什么?端文呢?”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家丁,“少奶奶……少奶奶拿钥匙放了大小姐,两个人要跑出去了……小的们……小的们就要拦不住了……”
江雪柔浑浑噩噩,由慕容老夫人拽着,穿过不知多少条回廊,跨过不知多少道门洞,深一脚浅一脚,也不晓得脚下是草地还是石头,恍惚那边一片灯火通明——啊,明晃晃刀光,阴恻恻剑影,数十个人,围着伍婉云和慕容端阳姑嫂。
慕容老夫人还不到近前,已经喝道:“还不快把她们拿下了,我有话要问!”
但两边只是僵持。听见慕容端阳在人丛中喊了一句:“谁敢上来的,来一个砍一个!”
慕容老夫人气喘吁吁拨开人群,喝道:“畜生!你撺掇你嫂子做了什么?”
火光下,慕容端阳的脸通红:“娘,我是决计不嫁陈文庆的,和雪柔姐姐没关系,和大嫂也没关系,你只当没生我这个女儿!”说话间,剑尖一挑,逼退了一个家丁。
“混帐!谁问你这个!”慕容老夫人道,“你……我问你……你大哥到哪里去了?你们……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慕容端阳显然对这事情还不知情,一壁横剑怒视着几个攻上来的食客,一壁答道:“大哥?谁晓得他在哪里荒唐?要找他,上花街柳巷找去!”
其时这边的事情渐渐闹大了,一些别苑里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也都闻讯赶了过来,正听见慕容端阳这句话,不由得都暗自发笑:想这慕容家百年基业,今日定要大大出丑了!
慕容老夫人怒喝了一声,把江雪柔往前面的地下一推,道:“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你和薛家这狐狸精,还有你嫂子,究竟把你大哥怎么样了?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都别想消停!”
江雪柔身体骤然撞上冰冷的地面,但是更剧烈的刺痛来自“薛家那狐狸精”这一声叱骂——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背后这样议论她了:狐狸精,凭着美貌,迷惑了薛少白,平步青云,坐上薛夫人的位子……她花了多少心力,举止得体,才赢得贤淑的美名,而今,一朝具毁!她该如何?哦,早该说出一切,像绣琰一样说出一切,那她还依旧是薛夫人,而不是狐狸精!
“我……我没有做……我什么也没有做……”她嘶声道,“我没有……”
“你没有做什么?”慕容老夫人横眉怒目,“你敢说你没有?你们一定把端文怎么了!一定把他怎么了!都是你这狐狸精,撺掇我女儿,撺掇我媳妇……你……我倒看看薛少白他收不收拾你!”
“我没有……我没有……”江雪柔徒劳地念叨,她几乎就伸出手去指了——她只要一指伍婉云,说“是她”,那就了结了,可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出卖伍婉云?现在还没人知道尸体在哪儿,只要她撑着不说,撑着……
满院子都等着,横着剑的,架着刀的,看热闹的,都等着江雪柔的下文。谁都晓得慕容家出事了,就出在这三个女人身上。
“都愣着做什么!”慕容老夫人喝道,“先把这狐狸精绑了拖下去,她丈夫就来了,一会再公审她!”
两个食客应了声,影沉沉,逼向江雪柔。
“慢着!”伍婉云双剑一铰,飞身插了上去,“不要动她!慕容端文……慕容端文是我杀的,端阳妹妹是我要救她走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反正今天是豁出去了,你们不要迁怒到师妹头上去!”
字字清晰,她还是扬着头说的。江雪柔头一次听伍婉云这样大声的说话——真是,陡然换了个人一般。
全愣了,横着剑的,架着刀的,看热闹的,还有慕容老夫人。但她只是一愣,忽然哭天抢地一声干嚎,人就瘫了下去:“啊……我苦命的儿子……怎么……怎么就毁在这个贱人手里呀……我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呀……”
慕容端阳一怔之后,一掌拍在伍婉云肩上:“姐姐,你终于……你终于……”
话没说完,在这生死的关头,说什么呢?江雪柔看见,她是笑的,赞许的。
“你们都死了么!”慕容老夫人哭道,“还不把大小姐拿下,至于这个贱人,就地把她砍了!”
话音刚落,江雪柔还半伏在地上,身边却隆隆的,具是交错的脚步,有几个,还从她的腰上踩了过去——听见了,更多的刀剑出鞘,呛呛呛,太多了,以至昏天黑地,火烛也失去了光芒。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滚滚潮水之中——就好象从前在杭州西子门的时候,去钱塘看潮,那潮水,千军万马,奔流不息,刹那吞没一切。
那个包围的圈子骤然紧缩了,像在庭院里陷落了一个洞,所有的人都流进那个洞去了,江雪柔的视野豁然开朗,已被撇在圈外。
只是她的心,陷进去了——慕容端阳会是什么结局?伍婉云会是什么收梢?
杀人了!杀人了!绣琰疯疯癫癫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杀人了,杀人了!这圈子里,难道做的不是杀人的勾当?凭什么,逼丫鬟投井,就不用偿命,而杀了丈夫——一个十恶不赦的丈夫——就要偿命?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杀——人——了!”江雪柔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凄厉地叫喊,但没有声音,女人,没有声音。
“雪柔,这……这是怎么了?”远远的,那是薛家的灯笼,但薛少白已经到了跟前。
“杀……杀人……”江雪柔喘着气,“少白……他们……他们要杀人……要杀端阳和我师姐……杀人了……已经……已经杀了人了……”
薛少白皱了皱眉头,吩咐跟来的下人道:“你们看着夫人!”他自己将长袍一系,平地纵起,划过夜空淹没在人潮中。
江雪柔在恍惚的幻觉里,看见丈夫袍袖一挥,把杀人的兵刃统统卷落,她的呼吸这才渐渐平复了下来:薛少白终于来了!还是,还是需要一个男人,顶着世界……杀人了……杀人了……对,他能赶走,那些魑魅魍魉,那些阴魂不散……杀人了……杀人了……
她似乎清醒了一些,由下人搀着站了起来,向圈子那边张望——渐渐散开了,人们污七八糟地向后退。许是少白压住了局面吧,江雪柔想。沉吟中,视野重又陷入黑压压人丛里,自己置身圈中了。
江雪柔定睛看,圈中两个人影忽近忽远,一边是寒光闪闪的双剑,一边是翻云覆雨的袍袖,何处剑光一闪,何处就有袍袖一压,这样迅捷无比,如何不是血衣派剑术和薛家掌法?正是薛少白和伍婉云正在争斗。她一时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可那偏偏是千真万确的!
只听薛少白和道:“慕容夫人,弑夫是大罪,你还是快快束手就擒吧!今天天下群雄聚会,你不要一错再错!”
伍婉云的功力远在薛少白之下,这时已是只有招架之力,却无还手之功,哪里还能分心辩解?只咬牙用心应付,左手剑荡开薛少白的一掌,右手剑又全力直取薛少白的咽喉,但却被薛少白轻轻一偏头就闪了过去。
“慕容夫人,你要是再执迷不悟,休怪在下不客气了!”薛少白警告了一声,右手往伍婉云的剑刃上一搭,叫了声“撒手”,便将那剑夺了过来,尚不及倒转剑身,已捏着剑尖将剑平削出去,“哧”的一声,在伍婉云手臂上开了条口子。
“少白哥哥!你才执迷不悟!糊涂虫!”慕容端阳唰唰几剑摆平了一干食客,急纵上前插到了薛少白和伍婉云之间,尽全力一剑抽在薛少白手中倒转的长剑上。这长剑原是头重脚轻的,脱手在空中翻了几个身,恍如流星。
薛少白叹了口气,道:“端阳,你何苦自毁前途!”一掌拍向慕容端阳面门,身子却拔地而上,袖子一卷,重又把脱手的长剑夺了回来。
“前途是我的,用不着你们管!”端阳手下和嘴上都不肯服输,抖手腕晃出万朵剑花,和薛少白的剑叮叮叮撞击着,点点火花。
江雪柔这下算是完全清醒了:赶走魑魅魍魉!不错,薛少白是江湖上最让人景仰的正人君子,赶走魑魅魍魉,当然是助众人擒拿犯下弑夫大罪的伍婉云了!杀人了!杀人了!但他们那不叫杀人,因为,他们是男人,他们代表着律法。在这律法下,阻挠丈夫纳妾是罪,抗婚离家是罪,弑夫更加是大罪。杀人了!杀人了!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手臂血流如注的伍婉云正挥剑和一群企图擒她邀功的食客相斗。
什么是刀光剑影,什么是血雨腥风?不过就是如此吧?江雪柔想。点点,是谁的血溅在她的脸上?微冷?微热?微舔?微苦?她愣着。下人想保护着她退后,她没有动——保护,她可是江女侠,用得着保护?但是,若她是江女侠,为什么不能,为朋友,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油锅?为什么?她想她没有那个勇气,没有。别说圈子里的是她丈夫,便是个不相干的男人,她也是不敢的。
又是血,点点。伍婉云已经近在眼前。江雪柔只要,抽出随便什么人的剑,那么,可以帮伍婉云,可以杀伍婉云,可以做女侠,可以做夫人。她要怎样呢?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存着私心的,她决不能和律法作对,但是,亦不能,害了伍婉云。
她仿佛被后面什么人推了一下,向前扑倒下去,正倒向一个提着判官笔的家伙。
薛家的下人唤了句:“夫人!”那使判官笔的也是一惊,但冷不防江雪柔一指已经戳在他腰间,他哼也没哼一声就软倒下去。
旁边的几个人不及反应,江雪柔却一跃而起,劈手去夺伍婉云的剑。伍婉云没料到有此一变,惊愕,江雪柔的手已经搭上了剑身,人影一晃,已经用手肘向自己肋下撞来。
伍婉云翻手撤剑,同时回身闪开江雪柔一击,挪步到江雪柔背后,道:“师妹,你——”
江雪柔喝了句:“师姐,你赶紧回头吧!”拧身错步,顺手夺过旁边一人的弯刀来直划向伍婉云胸口。
伍婉云原本横剑当胸,晃着个虚招,见江雪柔一招攻来,立时扣住了她的手腕,喝了句:“放!”手中发力一捏,迫江雪柔丢了弯刀。
但是江雪柔偏不挣扎,反倒就势往伍婉云的掌握中去了,人到近前,轻轻说了句:“师姐,你以我为人质逃出去吧!”
伍婉云愣了愣,只听那边慕容端阳“哎呀”了一声,显然是被薛少白伤了,便是要落败。她心里万分焦急,当口上,剑刃一抖,竟是江雪柔自己撞上来了,血如泉涌。
“师姐,还不动手?”
伍婉云无暇犹豫,把牙一咬,一手拖着江雪柔,一手把剑往她脖子上一架,眼神轻轻说了声谢谢。
江雪柔一笑,浑身发冷——该死的,割了血管了么?所有的力气都随着血液,急速里离开她的身体。她就听见伍婉云大声喝了句:“谁上来我就砍了她!”依稀是一步步逼近薛少白和慕容端阳的战团了。
最先反应的,是慕容端阳:“婉云姐姐!你……”
然后是慕容老夫人:“别理会!这几个女人是一路的!”
最后才是薛少白,愣了一下,竟然依旧挺剑向慕容端阳攻了过去,一剑刺穿了她的肩膀。
慕容端阳摇晃了两下,不肯倒下,胡乱回了一剑,抢上来看江雪柔的伤势。
江雪柔已经完全失了力气,眼睛都模糊,但她奋力向伍婉云的剑上凑了凑,直到感觉脖子上火辣辣地疼,这才沙哑着嗓子,呼道:“少白……别……别……她们会杀我……救我……少白……救我……”
少白救我。
薛少白第二剑没有刺过来,他回头了,冲着后面的人喊道:“各位……各位请少安毋躁……拙荆在她们手上……”
只是一句话的工夫,伍婉云一手挟着江雪柔,一手拖着慕容端阳,觑着一个缺口就冲了过去。那边有人挺剑迎了上来,被薛少白一剑压下,慕容端阳又勉力挥出几招把人群逼后几尺。缺口越发大了,迎面就是黑沉沉的夜。
在黑沉沉的夜里,江雪柔彻底失去了力量,浑身冰冷。她依稀知道慕容端阳劫持了一辆马车,行了数十里,天蒙蒙亮时,又劫持了另一辆。她自己伏在车厢的地上,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侧着脸,耳朵紧贴着车底。她听见车轮辘辘,知道自己在一条路上飞奔——她想,在她的世界里原没有这条路的,一头是薛夫人,一头或许是江女侠,现在她居然走上来了,渐行渐远了……噩梦就接踵而来。
她知道有一拨接一拨的追兵,一伙连一伙的拦路虎,慕容端阳和伍婉云勉力打发。她只是蜷缩在那里,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不知究竟走到了哪一程。她只是迷迷糊糊在想,不,这不是她所应该走的路,她应该回头,回去薛少白身边,过幸福安逸的生活,过薛夫人的生活。
有时她也醒着,从摇晃的车帘向前看去——蒙蒙烟雨,给前面的两个女人笼上一层薄纱,朝气蓬勃。赶着马的慕容端阳,没有像以前那样披着大红披风,但是,腰里一柄长剑,依旧意气风发。那边上的伍婉云,以前从这角度看过去,一定会瞧见一只翡翠耳坠在脸颊边晃啊晃的,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清瘦的瓜子脸,前所未有地显出了红晕。
她渐渐痊愈,还是躺着,晓得这是到了宣州地界,要投奔慕容端阳的师父,慧心庵的天元师太去。
“管他再有什么人追上来,都一剑一个砍了!”慕容端阳在前面说,“反正是不在乎了,逼急了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伍婉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还是快些赶路吧,投奔你师父后,好让你雪柔姐姐也好好休息一下,她为了救咱们,伤得可不轻!”
说着,两人都回头向车里张望了一下。江雪柔急忙偏过脸去,假装睡着,她就愈恨自己——这是怎么了?前面两个难道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难道不是连日来带伤抵挡追兵,保护自己的人?可是,自己又是为了谁来沦落在如此的地步?这样,蜷缩在马车里,亡命天涯?罢了,罢了,当是自己一时糊涂,做了那荒唐的江湖梦,一时冲动,坏了三纲五常,一时自不量力,妄图挑战男人的律法。天塌下来,原该由男人扛着,影子,影子永不能脱离本身。
杀人了,杀人了……那些从不曾远去的声音纠缠着她,她头痛欲裂。必须回去,江雪柔痛苦地想着,否则,洗脱不了杀人的罪名,更加,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她。
她得回去。
她这样打定了主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便要唤慕容端阳姑嫂。却不想,前面马匹一声长嘶,突然惊了,马车也剧烈的摇晃了起来。凭借着一路逃亡的经验,江雪柔晓得,准是又有追兵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外面一阵混乱的马蹄声,接着就听见慕容端阳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草包!”
那追兵中被骂做草包的也不生气,只笑道:“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江雪柔手一探,摸着车中的剑,攥紧了,悄悄凑到车帘的缝里一望,来的有二十余人,为首的正是草包公子陈文庆。她略略放下心——她别的不怕,每次见到有追兵,最害怕就是薛少白会在其列,好在一次也没有碰上。
陈文庆的心思,看来只在慕容端阳一个人身上,冲着她道:“慕容小姐,在下就是来迎小姐回去的。”
慕容端阳冷冷一笑:“我看你是来送死的!”死字出口,手里缰绳已经放开,同时长剑出鞘,人亦如一道闪电,直向陈文庆扑了过去。
陈文庆翻身落马,避过了这一击,不待慕容端阳第二招攻上,旁边帮手的早已兵刃出鞘,跃上前来。
江雪柔知道连日争斗,慕容端阳和伍婉云都是元气大伤,这时交手,哪怕对方是草包陈文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她有心拔剑相助,可是剑抽了一半,又定住了——自己是被绑架的,这样贸然杀出去,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其中有诈?这叫薛少白今后如何做人?这叫她如何以罪人之身复返丈夫身边?沉吟之下,硬生生又把剑插了回去。
慕容端阳绝对是争强好胜的脾性,以一敌多也决不叫人帮手,渐渐便力不从心,守多攻少。伍婉云见了,掀帘子瞥了江雪柔一眼,见她握剑在手,足以自保,便道了句“小心”,也拔剑加入战团。
江雪柔一时心里百感交集:师姐和端阳待我,何等赤诚?,而我却在这里躲着连面也不敢露!世界上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两全的么!或者先帮她们把这里的敌人杀退了,再回头向少白解释?
她还不及想出个主意,车后的帘子忽然一掀,一个使板斧的家伙钻了进来,见到江雪柔略略愣了一下:“薛夫人?”
江雪柔心里刹那转过了无数个主意:就此呼救,表明自己的立场?杀人灭口,助慕容端阳一臂之力?或者,已经被看破了,必杀他无疑?但是心里虽然这样转着主意,见那使板斧的已然逼近,自己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长剑一拔,一剑断喉。
使板斧的瞪着眼,张着嘴,一蓬污血喷出,倒栽下车去。
江雪柔的手一抖:哎呀,这是……却不及细想,帘子一掀,又钻上一个,提一把金背大砍刀,五大三粗,一张黑面着实吓人,口中更呜哩哇啦喊着粗言秽语,直向江雪柔扑了过来。江雪柔此时如何还能思考?举了剑鞘向那刀刃上一格,同时剑尖照着来人的胸口就猛刺了下去。她感觉腥臭的液体扑面而来,急忙在狭小的空间中伸腿一蹬,把那尸体踹了出去。
她大口喘着气,才也发觉自己掌心都是冷汗,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痛得她头昏眼花——哎,她怎么恍惚闻到了家里的香气?她狠命摇了摇头,香气却愈加浓烈。
第三个人攻上车来了。
江雪柔想要握紧剑,但手上竟然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见着那人一对分水峨嵋刺就戳到了眼前,她只有偏头去闪,由着那人一击不中,峨嵋刺没入车壁的木头中。
那人一时劲力使得猛了,峨嵋刺被钩住,竟也不能在片刻之间收回。江雪柔忙提剑疾刺,可是剑,怎么如此沉重?
那人嘿嘿一笑,道:“薛夫人,江湖上都说你和这俩娘们是一伙的,原来真是不假呀!还是陈少侠神机妙算,晓得这里有你们三个不要命的女人,都预备了‘软筋散’给你们哩!”
江雪柔一听“软筋散”三个字,登时心下大骇,一瞥车外,果然也是陈文庆一伙占了上风,心中更加焦急万分:这时如若被擒获,师姐和端阳总是完了,自己也决拖不了干系,想要回到薛少白身边,是万万没有可能了!正这样想着,她又暗自痛恨自己自私无耻,竟然只想着自己的前途……一恍惚,只见金光一闪,那分水峨嵋刺又扎了过来。
江雪柔这时那里还有力气还手,只奋力将剑攥在手中,只待那峨嵋刺已经刺到自己面前了,才突然把头一缩,握着剑整个人向前扑了过去,以全身的重量压在剑柄上,把对手整个人穿在了剑上。
江雪柔听见外面陈文庆等人得意的笑声,是在叫嚣着,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投降。她瞥见两个女人,已然力气全无,是相互扶持着,才不至于倒下。江雪柔心里一凉,颓然忘后一靠:糟了!
她感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的腰,伸艘摸了一把,想起这辆车是慕容端阳从一个进香的官太太那里抢的,这冷硬的事物想来是一罐香油!她也是急中生智的,当下全力把香油罐子捧了起来,打火褶子点了,向陈文庆等人丢了过去。
陈文庆这时正自得意,却见马车窗里骨碌碌滚出一团火来,着实吃了一惊。那香油罐子顺着地势滚个不停,他们那几匹马惊了,全都长嘶悲鸣起来,更有几匹撒蹄狂奔,把骑手都摔下来了。陈文庆登时大怒,手里断情剑一挥,把那罐子斩成了两半。但这一斩,香油遍地,火更是无处不在了。
伍婉云和慕容端阳得了这个大好时机,全力爬上车子,在马臀上狠狠抽了几鞭子向原路奔逃。
那边陈文庆如何肯放过?挥剑策马就要追赶,所幸车上的香油还不止一罐,江雪柔又故计重施地丢了几罐出去,浓烟滚滚,烈焰纷纷,隔着那边人仰马翻,这边,三个女人绝尘而去。
江雪柔只知道是在一路奔逃,好象也没有跑出多远,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了起来,两匹马发出一声悲鸣,车子更上喀啦喀啦巨响连连。她还不及反应是出了什么事,已经重重撞上了一边的车壁,接着是车顶,另一边的车壁……一弹指间,已经翻了好几个身,昏天黑地不知所处,待到撞击和巨响全部停止的时候,身体已经浸在冰冷的液体中了。
“该死!”慕容端阳在不远的地方骂道,“居然是陷阱,我们掉到河里了!”
江雪柔摸索着钻出了车子,只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整个身子也是浸在水里的,只有湿淋淋的头露在外面,而周围影幢幢的,原来是在一片芦苇地里,早春时节,去年的枯苇和今年的新苇掺杂着,黄黄绿绿的一大堆。再看岸上,两匹马正是陷进一个硕大的陷阱之中,已然折断了腿,马车更是四分五裂了。她踩着水底的淤泥一步步走过去,和两个同伴靠在一起。
“这些卑鄙小人!”慕容端阳还不住口地骂,“不是用迷香就是用陷阱!有胆子和姑奶奶光明正大比一场!”
伍婉云皱了皱眉头,道:“好在这软筋散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药,有个十天半个月就会自行散去……”她说着,不无关切地望了江雪柔一眼:“师妹,你还好么?”
江雪柔心里一热,脸也跟着烫了起来,惭愧万分,低低答道:“还好。”
伍婉云没有注意,只在水里伸手轻轻搀扶着江雪柔,转头对慕容端阳道:“为今之计,当速速投奔你师父!”
慕容端阳点了点头,四下里望望,突然道:“这帮卑鄙小人,他们想害死咱们姐妹,却怎么也想不到,咱们掉在芦苇丛里,他们寻也寻不着哩!”她说着又回身一指远远的暮色中的水岸,道:“对面就是上慧心庵的路了。本来咱们赶车,还须绕个弯子才能过去,现在就从这芦苇丛里趟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嘿嘿……”
伍婉云被她逗得“噗嗤”一笑,伸指头戳了戳她的脑门,道:“小鬼头,还说闲话,这样泡在水里,咱们现在一点内力都没有,迟早冻死了,还不快走!”
慕容端阳在水里冲嫂子作了个揖,道:“遵命,姐姐!”说着也伸手搀扶了江雪柔,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缓缓在芦苇荡里挪动。
这天是微雨的天气,没走两步,天色就昏暗了,三个人的行动一发不便,更兼春水寒冷刺骨,不由得寒战连连,相互依偎了,寸步难行。
恰在此时,听得身后的岸上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见火光冲天,正是陈文庆一行人举着火把追了上来。三人一惊,惟恐行动暴露,只得在水里站定了,静观其变。
岸上陈文庆等人勒住了马,在陷阱边巡视了一圈,便有一个人道:“陈少侠,车里没有三个娘们的踪影,想是跑得远了。”
陈文庆自己将火把移近,看了看,道:“她们三个现在力气全无,跑不远的!就在附近。”说话间,擎了火把,把四周周照了照,显然前方泥泞的道路上并没有行人的踪迹,旁边树木丛生的山一时半会也无法攀登,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影幢幢的芦苇荡里。他冷冷一笑,道:“这么冷的天气,夫人小姐们可是耐寒得很啊!”
他话里暗示得明白,手下的也都望了过来,火光,好象芦苇在燃烧。
慕容端阳愤愤道:“这乌龟王八蛋的陈文庆,姑奶奶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伍婉云怕她冲动造次,慌忙掩了她的口,低声道:“小心被发现,我们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啦。”
慕容端阳又是寒冷又是气愤,微微颤抖,道:“怕了他不成?这帮家伙逼人太甚!”
江雪柔感觉她搀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去,不知道在怀里摸索着什么,不多时,见她手里拿了副弹弓。“你暗算姑奶奶,姑奶奶也打回去。”说罢,一颗弹子已“飕”地飞了出去,而岸上接着便传来一声叫,显然是打中了。
江雪柔先是一喜,旋既又焦急万分:要知道,慕容端阳的弹弓,平日里上山打鸟,那是百发百中,对付市井流氓也是一打一个准,如今这样发出去,本可以解决个把敌人,可是她劲力全无,打是打中了,于对方丝毫无损,只不过平白暴露自己的行踪。
伍婉云也是早料到了这样的后果,一把夺过弹弓,把慕容端阳一拽,隐入水中。
岸上的人群果然骚动了片刻,都望向了三个女人藏身的方向。有人哇哇大叫道:“敢暗算爷爷我!”又有人道:“陈少侠,咱们这就一把火烧了这芦苇荡,看她们出来不出来!”
江雪柔心里一紧,屏息听着,只听陈文庆答道:“出来是一定要她们出来的,只是在下的未婚妻也在其中,放火还是不要了。”
岸上又是一阵骚动,吵嚷不堪。江雪柔依旧凝神听着,但心里也乱糟糟打算着出路。她想她可以出去,因为她是被绑架的,况且方才一场争斗,但凡见她出手的,也都死了。她只要离开慕容端阳姑嫂,然后呼救,一来引开那些人,二来就此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去……
旁边慕容端阳却是咬牙切齿:“倒不如干脆出去杀个你死我活!”
伍婉云拼命按住她:“妹妹不要冲动!”
但慕容端阳只是挣扎:“冲动什么?一会他们放起火来,难道就坐以待毙么!”
“一动不如一静。”伍婉云道,“现在一动,就被发现了。”
慕容端阳辩不过,依旧气乎乎的,瞪着岸上,恨不得目光就是暗器,可以把那些人一一钉死。
岸上喧闹终于在陈文庆一声令下后安静了下来。“我们人多。”他说,“现在就下水去搜,把她们三个搜出来!”
余人嚷嚷了几句,无非天黑水冷之类,但具知道抓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头功,也就不再分辩,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跳下水来。
江雪柔眼见着一条条人影逐渐逼近,知道自己再没时间犹豫了,呼救,是个两全的办法!她想到这里,忽然推开了扶着自己的伍婉云,就向东边走。
伍婉云一愣,想要拉她,已是不能。慕容端阳更是惊叫出声:“姐姐,你……”
江雪柔回头微微一笑,道:“我是被你们绑架的,引开他们,他们不会伤我的!你们保重!”说闭,决然向岸边去,故意向东趟了几丈,又远离水岸趟了几丈,确信离开慕容端阳姑嫂很远了,才高声呼救:“来人!救命!”
清冷的春夜,偏她这一声喊得凄厉。呼啦啦,火把全照向这边了,在芦苇荡稍稍稀疏的地方,湿漉漉的她,暴露在光线里。
“薛夫人!是薛夫人!”有几个人叫道。
“救命……救命……”江雪柔惨白着脸,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信她,但她别无他法,这是唯一回归正道,而又不伤害朋友的做法。
她奋力向岸边趟着,芦苇根绊着她的脚,跌跌撞撞。她不敢回头,一回头就暴露了慕容端阳姑嫂。
举着火把的人纷纷向她这边靠拢过来,连陈文庆也跳下了水,大步走上前,将她一抱,又大步走回岸上去。
“抓着一个,其他两个想来就在附近了。”一个人说道。
江雪柔感觉那些家伙全都目光如炬,盯着自己,是同伙,还是被绑架,就看这时是反应了!她当下一把拉住陈文庆的袖子,哭道:“我……少白呢?少白在哪里?我要少白……我要少白来救我……”
她这一哭,旁边是人愣了愣,面面相觑。
江雪柔又继续哭道:“我……我好容易才逃出来……我……少白在哪里?”
陈文庆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江雪柔裹上,柔声道:“薛夫人受惊了,不知慕容小姐和令师姐……”
江雪柔抽噎道:“她们……她们……”她偷眼望了望芦苇荡,伍婉云和慕容端阳藏身的地方隐在重重的黑影里,一点点晃动,显然是她们已经在向水的南岸趟去了。当下,她向东一指道:“她们上那边去了……她们想要杀我……杀我……少白在哪里?”
陈文庆等人顺了她指的方向望望,一团漆黑,无法分辨,将信将疑地盯着江雪柔。
江雪柔继续拉着陈文庆——如果说,眼泪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美貌是女人最大的本钱,这在以前莫说是慕容端阳会跳起来反驳,就连她江雪柔自己也是不承认的,但是现在,在救命的关头,她终于晓得了,她只能利用这些!她就死死拽着陈文庆,梨花带雨,三分病容,五分可怜,两分凄艳:“救我……少白……少白是你么……救我……”说着,又悄悄在披风下划破了旧伤口,一时痛得直打冷战,血流如注。
“哎呀,薛夫人……”几个人惊呼了起来,哪里还理会芦苇荡里的动静?都把江雪柔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是救薛夫人要紧!”众人七嘴八舌,“那俩娘们跑也跑不远……是不是一伙的,反正把薛夫人带回去,三个总是抓回来一个……”
江雪柔依稀觉得这事情已成功了一半,愈加向陈文庆怀里靠了两分,喃喃道:“少白……少白你来了……太好了……少白救我……”
“哎呀呀,看薛夫人都病糊涂了!”人群嚷嚷着,“陈少侠,你快拿个主意吧!”
陈文庆愣了愣,把江雪柔一抱,道:“好,救了薛夫人也算是一功,咱们先回客栈去。”
一炉好香,白烟一捧捧,迷了人的眼睛。
江雪柔万没有料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又回到薛夫人的位子上了。温暖干燥的客栈房间,干净的衣服,可口的饭菜——唉,只是不知道,慕容端阳和伍婉云有没有到慧心庵呢?自己这样,总算两全了,不再亏欠她们了。
她伸手撩了撩烟雾,什么也没抓到,就像这次荒唐的行动,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吧!听说薛少白受命主持这次的追踪,不日就会来到这里了,到那个时候,这件事就彻底了结了。
她斜倚着柔软的靠垫,微微一笑,了结了!但是一笑的功夫,心里又不知和处,升起莫名的,小小的悲哀:自己这个人多少有些叶公好龙!天天就做着江湖梦,最后落得这样狼狈!
“薛夫人!”陈文庆的声音将她猛然惊醒,也不请示,一推门就直接进来了,“薛夫人身子可好些了么?”
江雪柔默然看见昏黄的灯光下,陈文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想起自己方才为了脱险,那样装疯卖傻地倚在他怀里,不由得烧红了脸,低低回答了一句:“没事了。”
不想陈文庆却微微一笑,径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有意无意一伸手,已经搭在了江雪柔的手上,江雪柔一惊,待要抽手,却发现陈文庆用了十分的力气,自己逃脱不得,一时又羞又急,道:“陈少侠……你……”
陈文庆抚摩着江雪柔的手,道:“薛夫人……不,少白是我义兄,你是我大嫂哩!”
江雪柔不知他是何用意,只是急于挣脱,但就是不能够。
陈文庆又继续往下说道:“嫂子,这么些日子,你可真是受苦了,小弟我痛在心里。”
江雪柔急了,偏偏有看见窗外有个陈文庆一伙的人经过,慌忙伸了另一只手去关窗户,却又被陈文庆抓住了。江雪柔怒道:“二弟,我既是你嫂子,你怎如此对我?不怕江湖上耻笑么!”
陈文庆嘿嘿一笑,道:“咦,嫂子这话就奇了,方才在水边,嫂子一个尽儿抱着小弟,叫‘少白’,大家有目共睹,都知道嫂子是被折磨了许多天,病得糊涂了,这才把小弟当成了少白兄了。”
江雪柔羞愤交加,道:“我……我方才是伤得重了……一时……一时冒犯了二弟……”
陈文庆笑得更加开心,捉着江雪柔的双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拉,道:“这大家都晓得,而且晓得嫂子的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这才把嫂子带了回来。嫂子,您是病着的人,正需要安慰哩,小弟可着实愿意做你的‘少白’呢!”
“放开……”江雪柔怒道,“我……我现在清醒着……”
“嫂子的伤势,没这么快恢复吧?”陈文庆盯着她,“小弟看你的伤口和方才并没有多大起色呀!难道嫂子你方才也是装神弄鬼?”
江雪柔一时怔住,不能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陈文庆拉了她冷冷一笑,道:“嫂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吧!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和你们这几个女人一样傻么!你这样回护伍婉云和慕容端阳,你以为大家都是瞎子么!”
江雪柔心里一凉,但口中却道:“你说什么!”
陈文庆道:“嫂子,你还装什么糊涂?你分明是让慕容端阳和伍婉云逃走,自己来引开小弟的。小弟是对你心存怜惜,这才帮你演了这戏,也暂时放她们两人逍遥一阵。”
江雪柔一时羞愤气恼齐上心来,挣扎道:“胡说什么!我……”
陈文庆却忽然将她一搂,道:“嫂子,你以为你很高明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天,我从花园经过……看见有人在挖地呢!一个是伍婉云,另一个,是表示嫂子你呢?”
江雪柔感觉他的气息已经吹着自己的面颊,愤怒道:“陈文庆你这个……你……你既然看破了,我……我……”
陈文庆冷笑着打断她:“嫂子,你想说什么呢?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么?唉,你们女人怎么都这么傻呢?你以为你还能一人当么?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薛少白么?说他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老婆,把伍婉云给放走了!你就出来承认呀,承认了,薛少白也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啊?江雪柔如坠冰窖之中!少白!她拖累了少白!天啊,她怎么会拖累了少白?千不该,万不该,一个做妻子的,怎么可以拖累丈夫!
陈文庆见她瘫软如泥,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就拥了她柔声道:“少白兄是我的义兄,嫂子,你想我怎么会害他呢?我一定带了嫂子回去,向诸位英雄证明,嫂子是被冤枉的,少白兄是被冤枉的……”
江雪柔怔怔的,由他拉着手,耳鬓厮磨无所不至,心渐渐渐渐沉了下去: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
陈文庆的手抚摩过江雪柔紧锁的眉峰,啃啮着她的脸颊:“嫂子,哦,雪柔,都说西子门出美女,果然雪柔你是西子门第一的美女,少白兄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唉,若说慕容端阳这丫头,虽然俏丽,又怎能同你相比?只是我终究还是要娶她……不过,你放心,你助我娶了她,我当了盟主,一定不会亏待你和少白兄的……”
江雪柔眼里热辣辣淌下泪来,无计可施。
陈文庆又喃喃道:“唉,雪柔,我一看见你,就被你勾去了魂魄……唉……江山和美人……你说哪一个更重要……端阳……端阳这丫头是跑回她师父那里了吧?”
江雪柔猛然间感觉陈文庆已经在解着她的扣子了!这就好象她昏沉的痛苦突然又撒了把盐,更痛,但是惊醒。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从不承认自己是玩偶,即使要做,女人,也只能从一而终,她不能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成为陈文庆的玩物!即使是为了薛少白,这也不行!她是他的妻子,左右是令他蒙休,与其被陈文庆侮辱,并且今后时时受他胁迫,还不如……还不如自己去向薛少白说明一切,她犯的不是大错,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她……
“你放手!”江雪柔奋力推挡陈文庆,一壁拽着自己的衣服,一壁胡乱抓破陈文庆的脸,“你放手,我要叫人了……你放手……”
“你叫好了!”陈文庆笑道,“方才人人都看见你是怎样对我的,就像发春的猫!”
江雪柔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知道那是自己的衣服。她已经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无暇流泪,把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在四肢,推挡,踢打。她决不就范,她宁可一死!但是怎么反抗都是徒劳,她受了伤,她还中了软筋散……
她想她是死定了,是生不如死了!
她的肩膀被牢牢地按在临窗的矮几上,双手像个溺水的人一样,胡乱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