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有以诗酒唱和形式的定期聚会,最主要的一个就是结社。北京最后一个比较有名的诗社叫稊园诗社,由关赓麟发起。图为1951年,稊园诗社在承泽园举办重三禊集合影。
旧时代的社会交往,或因不同社会阶层生活方式的不同、社会交往的方式也是不同的。即便是在同一社会阶层,也或因个人的秉性好恶不同,有所差异。
普通市民的社交
要说普通市民的社交,在老舍先生的《离婚》中很能得到真实的反映。《离婚》那个小杂院里的成员,基本上属于当时的中下层,如小职员、普通教师或者是手工业者。小杂院里多有三五户人家,他们同处于一个不大的生活空间,他们之间朝夕相处,喜怒哀乐都会彼此了解。在旧时代,人们同在一个院落里出出入入,都会本着与人为善的基本原则,尽可能互相照应,就是偶有些矛盾,也会慢慢化解。尤其是久居京城的土著,亲戚众多,也会时常人来客往,串门子、走亲戚是司空见惯的事。
就是在官宦人家,也不尽是官场里的活动,也有三亲六故的走动,跟老百姓没有多大的区别。以那桐为例,虽然是大学士、总理大臣,可谓位极人臣,但是他的《那桐日记》记录了很多日常生活,内有很多是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之间的往来,那桐本人也会接待应酬和参与,说明这些官宦人家也有普通人一样的社会人伦交往。
旧时代,非常重视一年中的三节两寿,“三节”非常好理解,不外乎是春节、端午和中秋,而“两寿”的含义就有多重的意义了。以一个家庭而论,一般“两寿”是指父母的双寿,也就是父母或是祖父母的生日。也有将父母的寿诞和冥寿称之为“两寿”的,这都是必须操办的大事。如果置身官场,“两寿”的含义就不同了,“两寿”则是指长官本人和长官夫人的寿诞,那也是不可小视的大事,谋求晋升和得到长官的青睐,此时是最好的机会。而在学中,“两寿”则是指业师和大成至圣文先王孔夫子的寿诞,又有不同的含义了。因此,两寿是社会中除了三节之外必须要谨记的日子。
此外,婚丧嫁娶是社会交往最重要的场合,有些多年不走动的亲友也会在这种场合相遇,其实也是人们很不情愿出席的。每有这种应酬,少不得要出份子,虚以寒暄,既耗神,又破财。旧时真正出于友情的交际远不如这样的应酬多。
文人之间的雅集
说到文人之间的社交,平常特别要好的关系,可以随时登门造访。如果范围扩大一点的聚会,那就算是雅集了。雅集一般来说得有因由,这个因由就是挑一些比较好的日子,比如说夏天的赏荷、秋天重阳的登高、冬季的赏雪等、都可以算是由头。古今被人们津津乐道的雅集不少,例如汉代的梁园雅集、宋代的西园雅集等,直到民国时代还一直被文化人效法。还有一种就是赏花,当时北京有些地方的花卉很好,比方说中山公园的芍药,崇效寺的牡丹,法源寺的丁香,通过赏花大家凑在一起。再有一种是观赏某人的收藏,也就是拿出自己旧日的收藏或者新得的藏品大家共赏,共赏以后,大家分别在这个藏品的后面写上各人的拜观题跋,发表观赏以后的感想或品鉴的意见,这就是题跋的内容,也是一种雅集。一些文人雅集也可能采取聚餐的形式,比如说像到谭家菜这样的馆子小聚,或者是秋高马肥时去吃烤肉。
还有就是专门以诗酒唱和形式的定期聚会,最主要的一个就是结社。结社或是有名的诗社,也有是不定期的诗酒唱和。清末民初,最流行的一种作诗的形式叫诗钟,今天已经很少有人会了。诗钟其实是一种限时吟诗的文字游戏,就是用香篆或者是线香、柱香,从点起到烧完为时限,香尽钟鸣,联成多句。要求是对仗工整,内容含蓄,一个人起首以后,另外人做联句。诗钟最主要的要求是对仗平仄非常严格,而且这里面还有很多趣味性的东西,除了限韵,里面要隐藏着很多寓意,如果仅仅是句面工整,但是缺乏内涵,会被讥为“哑钟”。所咏的东西也不能出现在面上。比如说咏梅花,但是在整个对仗联句里不能出现“梅”字。要有“钟题”、“钟眼”、“钟典”、“钟对”,最后还要进行现场评判。直到民国中期,北京的旧式文人还钟情于诗钟雅集。
诗社今天北方不太时兴,前几年我去常熟,苏州沧浪诗社的社长魏嘉瓒先生陪我去游览破山寺,即兴福寺。文联友人请我在寺中喝茶,余兴居然联句,而且水平不低。这在今天的北京是很少见的,也可见江南文化渊源之深。旧时很多雅集是属于消遣性的,也就是一些文人的聚会,在民国以后仍然维持有清一代的旧传统。
从前北京的南城像陶然亭、瑶台这些地方常有一些雅集,后来雅集发展到很多别的地方,比如说当时广安门内有个慈恩寺,也是文人喜欢雅集的地方。溥仪的老师陈宝琛辛亥前常去慈恩寺,邀集的多是遗老士大夫,像袁励准、胡嗣源等人。还有一种属于雅谈,并不是真正结社,比如说1937年北京沦陷以后,当时的周养庵、郭啸麓等,在北海团城上面搞了一个中国古学所,古学就是国学,也就是一些旧式文人的交谈,当时像吴廷燮、夏仁虎等数十人,也都常常参加,谈一些旧闻掌故,其中很多有史料价值。后来辑成一本书,叫做《知寒轩谭荟》,这本书一直没有正式出版,只有一种油印本。我一直很想将这本书出版,里面谈了很多掌故,清末民初的趣闻,因为这些人都是身历其境,所以了解很多东西。
北京最后一个比较有名的诗社叫稊园诗社。稊园诗社是北京政府的旧官僚关赓麟发起的。稊园从三十年代一直维持到1955年,最后的社长是章士钊,其主要的一些成员有叶公绰、张伯驹、郭风惠等,都是当时做旧体诗的骨干。很多正式的雅集都要写帖子,因当时没有电话,临时派人去通知,从礼仪上来说不合适。所以都是预先将帖子写好,写上时间地点和雅集的因由,这种雅集是属于文人社会交往的方式。
文人雅士热衷的社交活动还有两种,一是以琴会友,一是以棋会友。我的祖父叔彦先生围棋水平很高,据说可以达到六段水平,那时来东总布胡同我家的棋友不少,但是我只知道有陈仲恕(名汉第,陈叔通之兄)和徐石雪(宗浩)两位。堂会演出不包括在雅集里,那只是一种愉悦于不同层次的社交聚会罢了。所谓雅集,只是一种文人的社交活动,主要是琴棋书画,然后是诗、酒、花。至于狎妓冶游等等,更是不在雅集的范畴之内。
民国时代是新旧交替的时代,民国时代的文人实际上是有新派的,有老派的,有新老兼有的这么三种情况,老派的多是一些遗老,像陈宝琛、袁励准、俞陛云等等,新派的像胡适、赵元任、金岳霖、徐志摩、梁思成等。新派文人和老派文人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集,但是个别的也可能有往来,比如当时创建营造学社的朱桂辛(启钤)、梁思成和刘敦桢他们这些人就有一些交流。还有一些老派文人中相对比较新一点的,比如像叶恭绰、章士钊、张伯驹、郭风惠等,他们都是老派文人里面的偏于新潮一点的,所以各种情况都不太一样,各有各的圈子。
礼尚往来——— 送礼种种
正常的送礼不同于行贿受贿。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从来讲究礼尚往来,因此以馈赠礼物来联络感情也很自然。逢年过节送礼是人之常情,但是要适当得体,更要体恤收礼的一方不至尴尬,有无以回报的难堪。旧时送礼有一个词叫“水礼”,什么叫水礼?一般多指一些食品之类,比如说你从江浙来京,送人家一条东阳火腿,两罐子平湖糟蛋。要是从岭南来,带些广东香肠、荔枝干果,从福建来送些大福果、肉松之类也就可以了,一是特色,二也实惠,这些东西都属于水礼。水礼是联络感情的东西,也是礼节性拜访的人情,绝对没有贿赂的成分在里面。
清代中后期很多送礼是明目张胆地行贿,比如外省官员对京中官员的“冰敬”与“炭敬”,冰敬与炭敬是下级对上级,或者是外省官员的孝敬,虽然名叫“冰敬”与“炭敬”,但是这笔钱的数目可就绝对不止买冰、买炭的钱,能非常可观。这就是巧立名目的行贿了。但是水礼却没有这种行贿的性质。
当然,送礼要投其所好,给文人雅士送礼,如果送上几盒松竹斋或清秘阁的彩笺、或是几块上好的松烟“胡开文”那就再雅不过了,这也是送礼的艺术。旧时过年过节给西席(家庭教师)送礼,按例送礼金教仪之外,很多人家还遵循古礼,要送些腊肉之类,这就是古礼的束脩。这个束脩在古代就是风干的肉食(后来就专指礼金了),礼金外送老师一些腊味干肉带回家去过年,既有实用价值,也有一个遵循古礼的性质在内。至于送女眷的礼物,最讲究送衣料,衣料礼物一般来说有一定规矩,也就是说这块料子是基本上够剪裁一件或者两件衣服的材料。无论是湖绉、云罗、杭纺或者是西洋的呢料,都要按有富余的尺寸送礼。
要是给长官上级送古玩字画,本身就带有一种行贿的性质了。因为包括送古籍版本,除非同好之间有这种交流,一般人也不会去送这种东西。给长官上级家的女眷也多是送一般的东西或衣料、水礼,如果是送珠宝钻翠之类,无疑也是行贿性质。一般接受人家礼物之后,也要借机会回礼,回礼不能够重复人家送你的东西,但是其价值要与接收的相似。回的重了,是居高临下夸富;回的轻了,是小气抠门。这都是送礼的讲究与艺术。关系很近的人家,在拜访的时候带去就完了,有时不便造次拜访的,也可以派人送去。碰上婚丧嫁娶送礼,一般就要写上某某人送,因为同时送礼的人很多,要是不写明,人家弄不清是谁送的,不能送了白送,所以要写清楚。
过去有些仪节是不用送礼的,例如“谢步”的礼节。“谢步”仅限于对方出席自己家丧仪的礼节性回拜,就是谢谢人家特地来出席你家的丧事。这种拜访是无须送礼的,人到即是礼到,就可以了。一般“谢步”限于对长辈或是上级长官的回礼。但一般来说“谢步”要在丧事人家出了七七以后。今天很多人不太懂“谢步”,也没有这个礼仪了,但是在旧时代,“谢步”有时候要谢好几个月,甚至谢半年,因为这种场合来的人会很多。
还有一种社交就是信函的往来,书函往来必须要给人家回函,回函的情况有两种,一种属于邮政途径的传达,这一百多年来我们中国已经有非常发达的邮政了。再有就是给很多官僚、文人、士大夫人家的信函是不通过邮政渠道传达的,而是通过当差的去送达。送信也有两种,一种送到为止,一种送到以后要等候回执。比方说请人家吃饭,到底对方能来不能来?当差的可能就要在门房里等,这家当差的把信送到里面,主人写了回文,一是称谢,二是表示能否莅临。当差的拿着这封信再回去禀复,才好根据允诺的客人安排聚会。这种书函往复,是要给送信差人一点赏钱的,这也是规矩。由于现在通信方式的改变,很多旧时的社交方式都变了,那时候北京装电话的人家不是很多,其实打个电话也就行了。
女眷之间的交往则不同,旧时女眷的交往多是相邀在一起打牌。女眷没多少事,所以主要是打牌消遣。从前有一些北洋军阀,虽然政治上是对头,战场是冤家,但可能还是儿女亲家,他们的太太、姨太太们就是在两军对峙的同时还在牌桌上打牌呢,并不影响女眷们之间的交往。牌桌上不谈政治,女眷们认为那是男人们的事儿,一般来说就是打牌,或者是七大姑、八大姨那点事,再有就是看看谁的衣服时兴,你哪儿剪裁的?你是哪里的样子?你的衣料哪买的?你戴的首饰哪家银楼打的?女眷就是这些事情。
一般老百姓也有很多人际间的往来,更是有一种亲情和友情在其中,除了住同院的可能串门子什么的,平常外出走亲戚的机会不是那么多,所以老百姓的日常交往,往往是借着一些婚丧嫁娶的机会。旧时也有许多目的性很强的交往,例如谋求事由,求学问艺也在其中,更有那种走钻营、兴逆讼、求恩宠、媚音容的阴暗社交,就不说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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