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感于保守气息日盛,才翻看了两种旧学书籍,一种是《湘绮楼诗文集》,一种是《越缦堂日记》。王闿运与李慈铭虽然对新起的事物看法不同,但他们作为近代中国的在场人或目击者,其文字至少具有史料价值。
我在《从阿房宫到圆明园》(2014年12月5日《大众日报》)一文中说过,“清代的圆明园也毁于一把大火,不过这把大火并非来自内贼,而是外寇。”这里的“内贼”与“外寇”,近于鲁迅先生的“奴才”与“寇盗”。(《鲁迅全集》卷一,《再论雷峰塔的倒掉》,P203)对于圆明园劫难的作案者,这两种文本都有自己的观察视角。
考察圆明园劫难,至少需要三个维度,一是园林的性质,二是外寇的侵略,三是内贼的破坏。圆明园是由国人血泪构成的、禁止国人与闻的皇家禁苑,圆明园的毁灭,其本质是“皇耻”而非“国耻”;在圆明园这一事件中,英法毁灭和劫掠了圆明园的建筑与珍宝,俄罗斯并吞了我国上百万平方公里的领土。祸害我国的外寇应当受到同等的谴责,而不应对某类强盗视而不见;外寇固然可恶,内贼亦不可逭。圆明园主要毁于外寇之火,这有雨果和马克思两位欧洲人的文章为证。许多年来,人们只对外寇义愤填膺,却对内贼只字不提,就事件而论也有欠周延与公道。
在中国史上,每一场重大劫难,总要找出几个无辜者作为替罪羊,找洋人不太现实,找旗人又不情愿,龚自珍的长子龚橙(字孝拱,别号半伦),只因曾经服务于洋人,就被清廷内定为“内贼”的不二人选。时日既久,真相彰显,龚橙的不白之冤才渐得洗雪(见“龚橙·百度”)
其实,内贼另有其人,而且并非单数。王闿运虽是湖湘旧学人物,并不缺乏爱国热忱。圆明园遭劫时,曾在肃顺(此人曾为咸丰皇帝顾命八大臣之一,后被慈禧太后所杀)幕府短期供职。其后所创作的《圆明园词》,堪称史诗。诗中叙述了圆明园的奢华布局、内苑逸事,同时对遭劫过程也曾述及,而且这首诗在体例上也别具一格,诗句夹有长注。请看这一句:
“敌兵未爇雍门荻,牧童已见骊山火。”其下有注云:“夷人入京,遂至园宫。见陈设巨丽,相戒弗入,云恐以失物索偿也。乃夷人出,而贵族穷者倡率奸民,假夷为名,遂先纵火。夷人还而大掠矣。”(《湘绮楼诗文集》卷三,岳麓书社2008年版,P200)
读注可知,英法联军到了圆明园,并未遽然进入,反倒是一些潦倒贵族、落魄旗人率先纵火,而外寇才大肆抢劫。对于圆明园的劫掠,似乎内贼先于外寇。这首诗作于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距圆明园火劫仅仅11年。诗人与友人“同寻海淀故宫,因访园中逸事,证以余所闻见,成诗一篇”(同上,P201)。其实,这是通过勘察废墟而产生考察结论。这样的记载是否信史?至今未见有力的反驳。民国时的黄秋岳(黄濬)反而作了进一步的强调:“湘绮此段笺释明了。焚掠圆明之祸首,非英法联军,乃为海淀一带之穷旗人。此说大致不谬。”(《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华书局2008年版)黄秋岳的强调,与湘绮先生不同,前者差在先后,后者却异在主次。
王闿运虽是湘中名士,毕竟远离中枢。而李慈铭就不同了,此人虽然不乏名士脾气,毕竟曾历晚清官场,从其甲午战败,咯血而死,可见亦系忧国忧民之士。圆明园罹难之际,李慈铭寓居京城,他在日记中如此记载。咸丰庚申八月二十四日(公元1860年10月7日):“闻夷人仅焚园外官民房。”二十五日:“今日丙外各门尽闭……盖城外劫盗四起,只身敞衣,悉被掠夺。”九月初七:“昨日夷人烧万寿山宫。连及玉泉山诸寺。又焚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勤政殿略尽。夷人张伪示于城内外,言中国屡失信义,故借此泄愤。”(《越缦堂日记》广陵书社2004年版)黄秋岳的评论似乎是对越缦日记的梳理:“圆明园—役,其始联军仅焚园外官吏房,或为军事上必要之举动。而许多旗人土匪,即乘机劫掠,于是联军旋亦入园。”(《花随人圣庵摭忆》)从越缦先生的日记到黄秋岳的评论,似乎内贼抢劫在先,外寇纵火在后,内贼如果不是比外寇更主动、更贪婪的话,至少也是起哄打劫、沆瀣一气。
我国历史虽然悠久,但历史观并不一贯。研究古代史,可以多一份区隔,多一份客观。研究近代史就不同了,只因其“近”,于是就多了一份“紧密”,多了一份情感。正因如此,才往往囿于情感而遮蔽客观。近代中国,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当时的仁人志士,不论洋务派、维新派、革命党,都看到中华古国的差距与弊端,或振臂呼吁,或举办实业,或血火抗争。何以镜头已远,却不愿看到政制的弊端、文化的缺陷、国民的弱点?近代古人,虽去而不远,也已百年春秋,何必曲为之辩?何况内贼的可恶并不输于外寇的淫威。
“内贼”并未刻在脸上,平常时日,一样的正人君子,一样的革命群众,每逢战乱动乱,一当大浪淘沙,就会沉滓泛起:圆明园的劫匪,抗日时的汉奸,“文革”中的打手,一时群魔乱舞、兴风作浪。鲁迅先生斥责“奴才的破坏”从来不比斥责“寇盗的破坏”更留情,解剖“国民劣根性”从来不比解剖“政治黑暗性”更手软。正是看透了“内贼”对民心士气的败坏,更有外寇所无法带来的渗透性与挫折感。本文只就治史角度略加强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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