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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8月4日的夜晚。伦敦城的灯火点点辉映,灿若繁星。英国外交大臣格雷(Edward Grey)子爵看着窗外,感喟说:“整个欧洲的灯火正在熄灭。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不会再看到它们被重新点燃。”这句话是那段黑暗岁月最苍凉的一个注脚。
格雷说这话的时候,欧洲正处于它的巅峰。当时世界上有八个列强,六个在欧洲。这六个巨人的工业生产超过世界总值的一半。欧洲是世界的枢纽,地球的霸主。全世界都在欣赏它的艺术,学习它的智慧。在那个时代,它的武力无与伦比,它的文化举世无双。它控制了现在,似乎也掌握了未来。
那是欧洲梦幻般的黄金岁月。
但这一切,在格雷子爵面前戛然而止。太阳落下了。灯火熄灭了。
格雷子爵确实没有机会再次看到欧洲的灯火。他在另一次世界大风暴的前夕死去。那是1933年。在那一年,德国出现了一位长相怪异的新总理。他的名字叫希特勒。
源头
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什么会爆发?这是一个非常富有争议的话题。相比之下,二战的起因比较清晰明了,可是一战不同。它是一场含混晦涩、错综复杂的悲剧。
从近处看,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系列外交错误导致:误解、争吵、犹豫,国际间的博弈过程几乎可说是一错再错。德国错误地给了奥匈帝国一张无条件支持它的“空白支票”;奥匈帝国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向塞尔维亚递交了最后通牒;俄国错误地在谈判中拒绝撤回总动员令;德国错误地低估了英国保护比利时中立的决心……史学家们经常惋惜当时的领导者们缺乏足够的智慧,如果换成俾斯麦、梅特涅、塔列朗,这场世界大战就不会爆发。这种说法过于高估了领导者们的影响,事实上,关键的问题不在于1914年没有俾斯麦和梅特涅,而是1914年的世界早已不是俾斯麦和梅特涅的世界。
第一次世界大战并非源于经济问题。在1914年,并没有任何一个大国需要靠打场仗来摆脱经济灾难。曾有流传广远的说法,将战争归咎于金融集团的阴谋,其实,直到英国宣战前的最后一刻,金融街的银行家们还在苦苦恳请政府不要卷入战争。至于殖民地,它们对欧洲列强的经济贡献也没有一般人想象得那么大。从经济上看,没有任何殖民地值得打这样一场全面战争。欧洲列强发动一战是绝对不划算的。事实上,在1914年的时候,不少观察家都从经济的角度出发,认为世界大战打不起来。
但是人类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经济动物。一战就是爆发了,而且持续了四年,杀死了上千万人,摧毁了欧洲的经济。而它爆发的更根本的理由是在经济领域之外。
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民族和国家。民族主义在欧洲是个较新的事物,直到法国大革命期间才最终定型,在此后的一百年内,它成长为一头凶猛的野兽,吞噬了整个欧洲。就像威尔斯在《世界史纲》里所说,民族几乎取代了上帝,成了新的精神图腾,变成一种似乎比文明更伟大的不朽存在。为了这些图腾的荣誉和利益,他们有义务彼此杀戮。民族主义曾经是生气勃勃的历史推动力,但在20世纪初的欧洲,它已经成为一种可怕的黑暗力量。欧洲青年们被“为祖国而战”的号角激动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就是这样的欧洲青年,簇拥在一起,向1914年冲刺。千百万尸体、崩溃的国家,就是终点的彩带。无论是道义还是经济,都没能拦得住这样的冲刺。《八月炮火》一书中曾这样写道:“过去人们曾寄希望于四海一家的思想,以及财政、贸易和其他经济因素交织成的种种阻遏力量,会使战争欲爆发而不能。但事到临头它们却没有起到作用。国家观念犹如狂飙突起,把它们横扫到一边”。
另一种社会思潮也让民族主义变得更加酷烈。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欧洲慢慢兴起一种可怕的思维倾向,在某种程度上明显是受到了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这种思潮相信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不仅是生物界的游戏规则,也是国家之间、种族之间的游戏规则。整个世界就是一场巨大的零和游戏,成功者的收益就是失败者的损失。它带来的后果非常严重,因为只追求自己收益的人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相信伤害对方就是自己收益的人。这种如同《三体》中的黑暗森林一样的可怕思潮,渐渐渗透到了国际关系中,使国家之间的妥协共存变得更加困难。
而当时的欧洲正处在一个大变局之中。工业化的普及使欧洲战略地图重新布局,各种矛盾纠缠难解。几十年来,焦虑的气氛日甚一日。列强们本来就在为未来的地位忧心忡忡,而在上述思潮的影响下,它们更是把地位的跌落,几乎要当成世界末日。如果有什么力量比贪婪更强大的话,那就是恐惧。而当时的欧洲,就是恐惧与贪婪的世界。在它们的双重驱动下,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结成了军事同盟,英国、法国和俄国针锋相对也结成了同盟。这种联盟具有双面效应,一方面可以减少小规模战争爆发的几率,一方面却又使小冲突极易演变为大规模战争。冲突中只要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就会变成无解的死局:俄国不可能不作战,否则巴尔干就会沦陷;德国不可能不作战,否则奥匈帝国就会崩溃;法国不可能不作战,否则俄国会被粉碎;英国不可能不作战,否则法国就可能被打败。任何退缩都不可想象。
事实上,没有一个国家真想打一场殊死的全面战争。根据当时的记载,不止一个坚决主战的政治家,都曾在参战最后一刻突然失声哭泣。
这简直是一出希腊悲剧:神明在奥林普斯山上抛掷着命运的骰子,合唱团在吟咏着古老的谶语,主人公怀着恐惧和矛盾的心情,一步步走向毁灭。
战争
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要打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大家的经验主要来自普法战争:短促,破坏力不强,一两次会战就决定了一切。在1914年夏季,大多人都相信这次战争会在圣诞节前结束。德皇甚至对士兵许诺他们“将在叶落之前凯旋”。但事实上,现在的战争模式已经进入“总体战”的时代,在资源被耗尽之前,战争很难结束。可在当时,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预见到这一点。
不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确实出现过一个短暂的时机,使战争有可能快速结束。
当时的军事形势更有利于防守,而不是进攻。坦克战还没有出现,速射武器却变得接近完美。带弹夹的来复枪和机关枪,可以有效地抵御步兵冲锋。只要组织纵深防御体系,敌人就很难突破。可是在一开始,双方的将军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同盟国和协约国进行了对攻战。德国执行“施利芬计划”。主力部队以逆时针方向横扫比利时,突入法国北部。居于弱势的法国战略判断失误,又忽视重炮,一味鼓励步兵冲锋,结果被打得七零八落,几乎重演普法战争的结局。但是,法国快速调整战略,集结了全部力量,在马恩河击退了德国的进攻。200万军队卷入了战斗,5天之内,伤亡人数超过50万。血腥的马恩河战役可以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重要的军事事件。在马恩河战役之前,法国还没有建立稳定的战线,德国还有可能摧毁法军,结束战争。而从德军被击退这一刻开始,战争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
到了1914年年底,西线彻底稳定了下来。带刺的铁丝网、壕沟、机关枪,贯穿整个法国北部。在东线,德奥联军和俄国作战,这里领土开阔,很难建立稳定的防御线,所以更具有运动战的特色。它的战斗模式大致也是固定的:德国人总能击败俄国人,而俄国人几乎也总能击败奥匈帝国,战线缓慢地向俄国腹地推进。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斗模式既笨拙,又残酷,而且枯燥无比,折磨人的神经。一次战役往往就有几十万士兵横尸沙场,却没有任何像样的突破,唯一的成果就是让对方也死几十万人。因此,战争史的作者们往往对一战缺乏足够兴趣。但论起影响,它对欧洲文明的创伤,在某种程度上可能还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千百万年轻人生命被指挥官视为草芥,发起一次次毫无希望的冲锋,这样大规模的残酷景象在欧洲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它给当时的人们带来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更要命的是它毫无意义。二战也很残酷,但双方的战士们大都深信它是有意义的。可在一战中,初期的浪漫爱国热情一旦消退,就很少有人能找到战争的意义所在。这场无意义的战争对欧洲创巨痛深,产生了持续多年的幻灭感。
如果要对一战进程做个概述的话,1914年无疑是马恩河战役之年;而1915年则是伊普雷之战与俄国溃败之年,这一年,在东线俄国惨遭重创,在西线英法发动了一场场愚昧的攻势,付出了惊人的代价;1916年则是凡尔登和索姆河之年,在这一年,德国在西线发动了空前的大攻势,想要“榨干法国的最后一滴血”。而为了支援法国人,英国发动了索姆河战役。双方的鲜血确实都几乎被榨干;1917年则被《剑桥战争史》称为“最黑暗之年”,参战国开始出现崩溃的趋势。
战争规模已经超过战前最疯狂最大胆的预测,进攻伤亡人数动辄数十万,人力损失越来越骇人,而且在经济上参战国也很难再坚持了。在战争爆发之初,大多数战略家都认为仅仅由于财政上的原因,它也最多只会坚持几个月。他们低估了现代国家的承受能力,但等战争打到第三个年头时候,各国确实站到了悬崖边缘。除了英国,所有主要参战国都在担心出现国内革命。
大家普遍猜测奥匈帝国会第一个垮掉,但事实上是俄国最早倒了下去。
结束
一战有两个最重要的后果,一个是俄国的革命,一个是德国的失败。
德国的战争表现非常卓越。它靠着比敌人少得多的资源,打垮了俄国,困住了英国,又差点摧毁了法国。在1917年上半年的时候,德国几乎接近胜利:俄国爆发了革命;法国发生了军事哗变,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英国则被潜艇战死死困住。
但是其他方面的缺陷抵消了它在战场上的卓越表现。首先,德国缺少盟友,不得不靠有限的资源两线作战。西方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反对它,而它能召集起来的只有奥匈帝国、保加利亚、土耳其这三个弱小的盟国。历史学家塔奇曼说:“德国缺乏朋友,自知不为人所爱”。德国人在宣战的时候发现自己如此孤立,焦急的心情使得柏林谣言四起。人们一度误信日本参战支持德国,蜂拥到日本大使馆呼喊着“日本万岁!”,日本大使不得不出来尴尬而含糊地致谢。
德国作为占领国,在比利时对平民犯下了诸多暴行,枪杀人质,毁掉村庄,火烧卢万城。当然,这些行为和二战中的大规模屠杀平民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但在当时人眼中看来,已经是极其骇人了。英法民主国家对于民意更加敏感,在争取民心的宣传上要老练得多,很快就在舆论战中占据了上风。德国在世人眼中——尤其是美国人眼中,变成了野蛮的代表。这为美国参战铺平了舆论道路。
德国人同时在外交上犯下了严重错误。德国低估了美国参战的危险,不顾抗议坚持无限制潜水艇战。它更匪夷所思地制造出“齐麦曼电报”事件,劝诱墨西哥进攻美国,结果给本就有意参战的美国提供了最好的理由。其实,就像丘吉尔所说的,如果德国能把美国参战的事情再拖上一年半载,战争可能就会出现不同的结局。
德国人在战场上赢得的,又在其他地方失掉了。他们坚信武力是一切的最终解决方案。但事实上,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武力并不是最终解决方案。1917年4月,美国对德国宣战。等到越来越多的美国士兵开往欧洲,德国人惊诧地意识到大势已去。但是美国要让潜力全部发挥出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德国试图抢在这之前做最后一搏以结束战争。1918年初,德国人集中了手中的全部资源,发起了五次攻势,穿着灰色军装的德军像滚滚流水一样冲向马恩河。他们几乎能看到巴黎的塔尖。然后,他们被击败了。
等到协约国发起最后反击的时候,德国像一个流血不止的疲惫巨人,蹒跚摇晃地倒下了。它已油尽灯枯,全部力量都耗尽了。它确实拥有全世界最高效的军事机器,但归根结底,它的资源太过有限,它的野心又太过庞大;它的外交太过轻佻,它的形象又太过咄咄逼人。一个明于战斗而陋于知人心的帝国,就这样崩溃了。一直等到20多年后,它才再次站起来,向往日的仇敌再次发起进攻,然后,再次被彻底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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