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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蕉风:墨学中绝的原因何在

2014-01-13 10:27:00    共识网

   ——从上博简战国楚竹书《鬼神之明》及《墨子.非儒》十篇谈起

 
  上海博物馆馆藏战国楚竹书(上博简)中的《鬼神之明》篇,对于解开千年墨学中绝之谜有极大的参考价值。关于《鬼神之明》是否为《墨子》佚文,学界有过很多争论。有的主张其即是《墨子》中散佚的《明鬼》篇中的上篇和中篇,有的主张是墨家后学对墨子“明天事鬼”理论的补充,也有学者主张其本身是一篇“反墨”的作品,可能出于儒家文献,属于儒墨斗法的产物。笔者在文章中会简要介绍以上观点,并着重从其文本出发,希望找到一丝关于此的线索。
 
  录《鬼神之明》原文如下。这里采用丁四新先生的注译。录如下:
 
  今夫鬼神又(有)所明,又(有)所不明,则(以)亓(其)赏善罚暴也。昔者尧舜禹汤(仁)义圣智,天下灋之。此(以)贵爲天子,富又(有)天下,长年又(有)(誉),(後)世遂(述)之。则鬼神之赏,此明矣。及桀受(纣)幽万(厉),焚圣人,杀讦(谏)者,恻(贼)百眚(姓),(乱)邦家。此(以)桀折於鬲山,而受(纣)首於只社,背身不没,爲天下笑。则鬼[神之罚,此明]矣。及五(伍)子疋(胥)者,天下之圣人也,鸱(夷)而死。荣夷公者,天下之(乱)人也,长年而没。女(如)(以)此诘之,则善者或不赏,而暴者或不罚。古(故)]吾因加“鬼神不明”,则必又(有)古(故)。亓(其)力能至(致)安(焉)而弗爲唬(乎)?吾弗智(知)也;意亓(其)力古(固)不能至(致)安(焉)唬(乎)?吾或(又)弗智(知)也。此两者枳(歧)。吾古(故)曰:“鬼神又(有)]所明,又(有)所不明。”此之胃(谓)唬(乎)![1]
 
  译文:我认爲“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这是从其应该赏善罚暴的原则来説的。昔者尧、舜、禹、汤具有仁义圣智的德行,天下效法之。因此他们贵爲天子,富有天下,寿命长久而有美誉,後世之人循顺、推崇他们。於是鬼神之赏善,这就显明了。至於桀纣幽厉,却焚烧圣人,杀死谏者,贼害百姓,危乱邦家。因此桀在鬲山战败,而纣在只社服罪,他们不得寿终正寝,而受到天下人的耻笑。於是鬼神之罚暴,这就显明了。至於伍子胥,乃是天下公认的圣人,却鸱夷而死;荣夷公乃是天下的乱人,却长寿而终。如果以此来诘问鬼神的话,那麽就会出现善者有不赏,而暴者有不罚的情况,所以我於是加上“鬼神不明”的主张。然而“鬼神不明”必定有其原因:这是因爲鬼神的力量能够给予赏善罚暴却故意不爲的呢?对此,我不知道;或者是因爲其力量有限而本来无法做到赏善罚暴的呢?对此,我也不知道。这两种原因是不同的。我因此说道:“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乃是就此而言的啊! [2]
 
  若单纯从《鬼神之明》的行文布局上,就会很容易得出其是《墨子》佚文的结论,或者至少是墨家学派的相关文献。比如说西山尚志先生以《鬼神之明》中的“伍子胥者,天下之圣人也”及“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比照《墨子》及先秦文献中同类词汇的数量,得出《鬼神之明》可能是《墨子》佚文或后作。西山先生采用的是“穷举”的方法。[3]他考察《鬼神之明》中的“伍子胥”的行文后提出:“在古典文献中,描写伍子胥与荣夷公的善恶对照之例,只见於《墨子·所染》与《吕氏春秋·当染》(恐怕《墨子·所染》的成书年代比《吕氏春秋·当染》早一点)。”这种论证方法似乎极其雄辩,有着数学一般的缜密逻辑,让人难以推翻。但是其中有没有什么问题呢。我们来看《墨子.所染》中的原文:
 
  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舜染于许由1、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周公。此四王者所染当,故王天下,立为天子,功名蔽天地。举天下之仁义显人,必称此四王者。
 
  夏桀染于干辛、推哆,殷纣染于崇侯、恶来,厉王染于厉公长父、荣夷终,幽王染于傅公夷、蔡公谷。此四王者所染不当,故国残身死,为天下戮。举天下不义辱人,必称此四王者。
 
  齐桓染于管仲、鲍叔,晋文染于舅犯、高偃,楚庄染于孙叔、沈尹,吴阖闾染于伍员、文义,越句践染于范蠡大夫种。此五君者所染当,故霸诸侯,功名傅于后世。
 
  范吉射染于长柳朔、王胜,中行寅染于籍秦、高强,吴夫差染于王孙雒、太宰嚭,智伯摇染于智国、张武,中山尚染于魏义、偃长,宋康染于唐鞅、佃不礼。此六君者所染不当,故国家残亡,身为刑戮,宗庙破灭,绝无后类,君臣离散,民人流亡。举天下之贪暴苛扰者,必称此六君也。
 
  我们可以发现《墨子》的行文中,舜、禹、汤、武王、周公与桀、纣、厉、幽是相对的。齐桓、晋文、楚庄、阖闾、勾践和范吉射、中行寅、夫差、智伯、中山尚、宋康相对。作为圣王和暴君所染的对象,那些贤臣和奸佞一般也和其一一相对。在《墨子.所染》当中,除了篇首墨子“见染丝者而叹”引出下文后,基本都是一个时期的正反两例互相照应。我举到的以上例子,在《墨子》和先秦文献中非常常见,是经典组合。因为若依《鬼神之明》篇中周厉王到“及五子疋者,天下之圣人也,鸱(夷)而死。荣夷公者,天下之乱人也,长年而没”则不好说他们是一一相对了,因为时间段上是不一至的。就如同把周厉王和吴王阖闾相互参照一样,不符合墨子说理论述的规格。因此西山先生认为的只有《墨子》中有荣夷和伍子胥的并举是不成立的。须知《墨子.所染》文气贯穿,前后的说理有一致性。大凡在先秦文献中的例证,大都是有“经典组合”,即舜、禹、汤、武王、周公与桀、纣、厉、幽,有相对固定的时期和语境。《鬼神之明》出现这个情况,会不会可能是脱简,这不得而知。不过原文中的“及”字则说明是“至于”伍子胥的这个时期,但是接下来的反证却是早于伍子胥很久的荣夷,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关于原文中,还有一种说法,即“荣夷”该为“秦穆”。在墨家中确有“天赐秦穆公19年寿”的说法。不过即使为秦穆王,其时代仍与伍子胥不相对应。且臣子与君王的对举,在《墨子》中更少见。所以不影响之上论断。
 
  在《史记.伯夷叔齐列传》中太史公对伯夷叔齐的评论,很类似《鬼神之明》中的“善者或不赏,暴者或不罚”。其举颜渊和盗跖的例子,颇有“鬼神或不明”的悲愤。不过须注意盗跖虽今天难以考证是否确有其人,但是按照历代文献或传奇,其生活在和孔子、颜回一样的时代。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同样的论述文中,举证的必然是同一时期或者相近时期的人物或者事件。极少倒装。录如下: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着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後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至于“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西山先生认为这个词语主要有两个类型:[4]
 
  Ⅰ’型:尧、舜、禹、汤等的古代“圣王”做好事,结果成爲“贵爲天子,富有天下”。
 
  Ⅱ’型:虽然桀、纣等“暴君”“贵爲天子,富有天下”,但是由於做坏事,最後遭遇恶果(或者死於非命、後世评价低等)。
 
  包含於Ⅰ、Ⅱ型的诸篇中,Ⅰ’型只见於《墨子》的《节葬下》、《天志上》、《天志中》。
 
  西山先生据此认为:《鬼神之明》的“贵爲天子,富有天下”无疑属於Ⅰ’型的范畴。而且也与《墨子》的《天志上》、《天志中》一样,在鬼神论角度上使用。就这点而言,《鬼神之明》的“贵爲天子,富有天下”应属於墨家特有的逻辑。
 
  我认为I型的词汇在《墨子》中占据多还是少的篇幅,有一定的意义,不过单纯从“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这对词组出现的频率来对照,就显得过于单薄。需要结合上下文的语境。我举西山先生文中提到的例子:
 
  《墨子·节葬下》云:
 
  今执厚葬久丧者之言曰:厚葬久丧,虽使不可以富贫衆寡,定危治乱,然此圣王之道也。子墨子曰:不然。昔者尧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阴。衣衾三领,榖木之棺,葛以缄之,既 而後哭,满埳无封,已葬,而牛马乘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若以此若三圣王者观之,则厚葬久丧,果非圣王之道。故三王者,皆贵爲天子,富有天下。岂忧财用之不足哉。以爲如此葬埋之法。
 
  《墨子·天志上》云:
 
  ……子墨子言曰: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此顺天意而得赏也。昔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然则禹汤文武其得赏何以也。子墨子言曰: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爱,兼而爱之。我所利,兼而利之。爱人者此爲博焉,利人者此爲厚焉。故使贵爲天子,富有天下,业万世子孙,传称其善,方施天下,至今称之,谓之圣王。然则桀纣幽厉得其罚何以也。子墨子言曰:……
 
  《墨子·天志中》云:
 
  曰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有之;憎人贼人,反天之意,得天之罚者亦有矣。夫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谁也。曰若昔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是也。……帝善其顺法则也。故举殷以赏之,使贵爲天子,富有天下,名誉至今不息。故夫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既可得留而已。
 
  可以看出,“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之前,都可以补充主语。《节葬下》可以是“所以(这三位圣王),都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天志上》可以是“所以让(这三位圣王)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天志中》可以是”所以使(这三位圣王)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我们回头考察《鬼神之明》篇中,“此(以)贵爲天子,富又(有)天下”。“以”是补完句子,但是该句没有办法补完主语。即这里的“此以”是以圣王的“事功”作为主语,而不是“圣王”本身。但是前句“昔者尧舜禹汤(仁)义圣智,天下灋之。”已经表明了圣王行仁义礼智的事功了。在《墨子》中,凡是有“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的,无论是I型还是II型,都是以“圣王”或者“暴王”为主语,即以人为主语,而不以事件为主语。故西山先生孤立地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这句在墨子中出现的频率以及代表的倾向,就断言其属于《墨子》,而不考虑《墨子》前后行文的规格,导致所举例子和所论结论看似雄辩,其实单薄。
 
  当然,考察《鬼神之明》的思想归属,单从字句上是不够的。回到内容,解析文本,能更接近本质。很多学者注意到《鬼神之明》篇和《墨子.公孟》中的两段对话。[5]对比这两个内容,可以很明显的得出一个结论:即《鬼神之明》中的“鬼神观”和墨子的“鬼神观”是截然相反的。墨子明天事鬼,认为鬼神有知,可以赏善罚暴,圣如汤武,暴如桀纣,概莫能外。然而《鬼神之明》却说“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这与墨子的观念相抵触。不过据此就认定其非墨家作品,证据也还不够。因为同样的例子,可以解释为墨家后学在继承墨子学说之后对其鬼神观的修正。考虑到《明鬼》的上中篇散失,有没有可能是墨分三派之后的作品,这个需要考察。比如说文中的伍子胥身死,吴国国灭,可不可以解释为伍子胥的死是“鬼神”对吴国的惩罚?荣夷虽得善终,但是幽王最终身败,可不可以解释为最终暴王也得到了惩罚?因为在《墨子》和很多先秦文献中提到的比干剖心,对于比干个人而言自然是“鬼神或不明”,但是最终殷商的灭亡,对于纣本身是不是“鬼神有所明”?这个问题很难讲。不排除简文有散佚和脱落,或者《鬼神之明》作者本身另有含意。
 
  《墨子.公孟》云: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谓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为明知,能为祸人哉福?为善者富之,为暴者祸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虽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闻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对曰:“未之得闻也。”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什子,子能什誉之,而一自誉乎?”对曰:“不能。”“有人于此,百子,子能终身誉亓善,而子无一乎?”对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犹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亓多,将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
 
  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先生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
 
  应该说“明鬼”是墨子整个学说之中最薄弱的一环。从《公孟》里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墨家门徒本身对于“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就有很深的疑惑。墨子善辩,对于诘问采取的其实是近乎诡辩的的策略,并没有办法从义理上解释得通。当然“明鬼”上承的是“天志”,即相信天有知觉,天能行道。墨子自己就说“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员,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鬼是类似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道德律,如果“明鬼”崩溃了,整个墨家学说的立论就不成立。况且墨家学说凡有上中下篇者文意大都相近,极难想象在同一着作中有如此截然相反之观点。已有学者对《鬼神之明》归于墨家的观点提出批评。我亦认同对待出土文献,不必急于为其划分学派,因为很多学派可能同出一源,或互相渗透,互相融合,并非非此即彼,泾渭分明。[6]比如在墨家之后的思孟学派,就在和墨学的长期辩论和角力中得到发展。[7]如孟子虽然言墨家“无君无父,是禽兽也”,但已很明显看出其在着作中有努力调和天命和人事的观点。虽然仍然有疑义,却隐隐透出了一些线索:《鬼神之明》无论是墨子后学用于改良墨子“明鬼”的理论,还是“反墨”学派企图以鬼神有所不明来攻击墨家学派,对于揭示墨学千年中绝之谜都有重要意义。上博楚竹书的出土,让我们窥见了墨家在“明鬼”这一环出现的重大漏洞,即在《鬼神之明》书写的年代墨学的理论体系已经开始动摇了。其自相矛盾,不能圆满之处,可能就是揭示其消亡的密钥之一。
 
  我们返回《墨子》的原文。《墨子.非儒》下篇中对儒家的七个观点提出了强烈质疑。《非儒》篇是现在先秦文献中仅见的规制最严正、论理最严密的非儒学说。虽然此篇亦有散佚,不过基本可以看出墨家和儒家在多个方面持论的根本不同。相对而言,儒家非墨的言论散见于各种文献文本,如《孟子》《荀子》《董子》等,其针锋相对之处,可见诸子百家争鸣时代学术讨论的兴盛。值得注意的是,孟子、荀子、董子皆在墨子之后,亦其文章中根据墨家言论所提出的质疑,都有针对性。故可以推论首先是墨家向儒家学说发起挑战,盖其先师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要略》)。在《墨子》中,墨子与一些儒者的辩论,有一些是虚构的人物,如巫马子,不一定有实指,多借以人名假托,用于为非儒立论。而孟子、荀子对墨家的批判,则主要集中在墨子身上,可见那个时候墨家学说已经畅行天下,大兴其道,“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韩非.显学》)。墨子之后的一些他派学者也深深折服于墨子伟大的人格精神,如道家学派的庄子,“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庄子.杂篇.天下》)。哪怕是辟儒的孟子,也承认“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故虽儒墨交锋经年累月,不排除两家在论辩中各自吸取对方学说为己所用的可能性。在《墨子.公孟》中记载了墨家对他派学说所持之概念,是极其辩证的。引如下:
 
  子墨子与程子辩论,称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今天我们看《墨子.非儒》下篇,对儒家的批判具有完整的体系。如以墨家的“兼爱”来批判儒家“亲亲有差,尊贤有等”;以“非命”来批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以“不事古”来批判“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君子循而不作”;以“非攻、义诛”来批判儒家的“君子胜不逐奔”。以“君子弗击亦鸣”来批判“君子如钟,击之则鸣,不击则不鸣”。《非儒》篇中还有大量对孔子直呼其名丘者,假以事实或附会之事,对孔子进行直接的人身攻击。值得注意的是,墨家和法家之间的联系。如墨家“上同而不下比”中潜在的集权因素,以及法家在“治事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等理论中一脉相承的地方。考虑到墨派三分“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和邓陵氏之墨”(《韩非.显学》)之后,有墨者西入秦国,并跟秦国统治者交从过密,甚而在秦国享有巨大的影响力和特权,见《吕氏春秋·去私》“墨者有巨子腹黄享(tún),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故可以推断,法家的商鞅、申不害,乃至出于稷下学派荀子之门的韩非、李斯,亦都有可能同时从儒家和墨家中吸取理论,加以完善发挥,而后立为己见。
 
  我们再考察辟墨最激烈的两位先锋,孟子和荀子,其对墨家观点的批判,亦有其保留的成分,即既不赞成墨家学说中与儒家相抵触的观点,又承认其学说有一定的合理性。孟子在成人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同时,又说:“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
 
  荀子对墨子的批判相对成体系。虽然没有列作单篇,但是散佚在《荀子》一书中的各篇可以说对墨家的几个重要观点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荀子承认“墨术横行”的事实以及一部分的合理性,再以其不足逐条辨之。录如下:
 
  《荀子.非十二子》
 
  “(墨子)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鈃也。”
 
  《荀子.富国》
 
  “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莘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
 
  《荀子.王霸》
 
  “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後可,则劳苦耗顇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以是悬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
 
  《荀子.天论》:
 
  “墨子有见於齐,无见於畸,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
 
  《荀子.礼论》
 
  “人一之於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於情性,则两丧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
 
  《荀子.解蔽》
 
  “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由用谓之道,尽利矣。曲知之人,观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
 
  《荀子.成相》
 
  “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
 
  “礼乐灭息,圣人隐伏墨术行”
 
  另,辑录于唐代马总《意林》卷一的《缠子》和汉代王充《论衡.福虚篇》的《董子》为秦代之后传世文献中儒墨斗法的一个记载。文云:“缠子修墨氏之业以教于世儒,有董无心者,其言修而谬,其行笃而庸,言谬则难通,行庸则无主。欲事缠子,缠子曰:“文言华世,不中利民。倾危缴绕之辞者,并不为墨子所修;劝善、兼爱,墨子重之。”(《缠子》)。另文云:“儒家之徒董无心,墨家之役缠子,相见讲道。缠子称墨家佑鬼神,是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赐九十年。(董)子难以尧、舜不赐年,桀、纣不夭死。”(《董子》)。有徐华先生专门撰文考证上博简战国楚竹书疑为《董子》佚文,[8]为战国中期儒家后学“辟墨”的一个新证,此观点目前还存有疑惑,不过可以看出战国时期儒墨辩论,相约讲道已经比较普遍,两派之间互相参合论道绝非没有可能。
 
  谈到出土文献上博简战国楚竹书《鬼神之明》篇的源流归属问题,大概有三种观点。一是其为《墨子》佚文,可能是《墨子.明鬼》散佚的上篇和中篇内容,曹锦炎先生持这个观点。[9]二是《鬼神之明》出于墨家后学,盖为修正墨子“鬼神观”的折衷。三是《鬼神之明》为儒家反墨的学说,为儒墨斗法的产物。考虑到《鬼神之明》篇的“鬼神有所明,或有所不明”与墨子秉持的“鬼神必知之”的基本理念相抵触,故笔者认为第三种观点较为可信。
 
  参照《董子》佚文,发现其诘难墨家“鬼神观”的观点和所举例证都有相似之处,再参照《墨子.耕柱》中墨家对“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的斩钉截铁的持论角度,可以判定其流于儒家辟墨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而《鬼神之明》其中,亦非是措辞强烈,指向性明确的“鬼神必知之”的反面,为模糊地、待求证性的“鬼神有所明,或有所不明”,“亓(其)力能至(致)安(焉)而弗爲唬(乎)?吾弗智(知)也;意亓(其)力古(固)不能至(致)安(焉)唬(乎)?吾或(又)弗智(知)也。此两者枳(歧)。”我们看先秦儒家文献,辟墨的言论大部分集中在反“兼爱”“节用”“非乐”上,除了《董子》以外,对“明鬼”都少有表述。《荀子》一书辟墨最成体系,却也没有对墨家“明鬼”的明确表达。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墨家的“鬼神观”并没有直接动摇到儒家的学说,所以儒家学者并不以为意。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墨子的“明鬼”,在某种程度上暗合儒家的某些理论。孔子虽未直接说明鬼神的存在与否,但是“祭神如神在”倒是契合《鬼神之明》篇的精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一方面是强调此岸存在的确定性,另一方面也不否认彼岸世界的存在性。墨子的“天志”,孟子的“天下”,荀子的“天道”,不但义理上有相似相通之处,这其中更有互相调和的余地和空间,让后学发挥。
 
  看《墨子.耕柱》中墨子和儒生巫马子的谈辩,则可明鬼神观的一以贯之性,即鬼神能赏善罚恶,盖莫能外。在这点之上,我倒认为儒家后学比墨家后学放的开多了。录如下: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鬼神孰与圣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昔者夏后开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是使翁难雉乙卜于白若之龟,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虚,上乡”!乙又言兆之由曰:‘飨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数百岁矣。使圣人聚其良臣与其桀相而谋,岂能智数百岁之后哉!而鬼神智之。是故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也,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
 
  笔者认为若简单以汉代司马谈的“六家九流”来划分先秦学派,很容易造成在学派思想归属上非此即彼泾渭分明的误区,这都是先入为主的“预设”,而忽略了学派之间互相融合衍进的情况。故已经有学者主张对于出土文献,不必急于划分学派。而对于传世文献的考察,恐也要以此方法才易辨明先秦学派之间相似或者相同的理论观点。[10]
 
  上博简战国楚竹书《鬼神之明》篇的发现,之所以能在学界引起如此大的关注和争论,其原因之一,在于近百年的出土文献多是儒家学说,关于墨家的出土文献,没有任何进展。《鬼神之明》对于填补这方面研究的空缺具有重要意义。目前有关《鬼神之明》的考古和辨析的文章中,很多作者就是长期致力于墨子和墨家研究的学者,像山东大学就是墨家研究的重地,有墨子研究会和治墨的专家。滕州的墨子纪念馆也出了很多相关书籍和研讨文章。但是该简是否为《墨子》佚文或者墨家学说的争论至今没有定论,所以将其作为研究墨家的一个参照,似比强归为墨家更为客观和科学。
 
  现今墨学研究的最大瓶颈,就在于上文提到的墨家文献的缺乏,甚至于相关的参照文献都不多见。作为战国时代与儒家并举的“世之显学”,何以千百年来除了《墨子》再无流传?秦火一炬,烧尽诸子,经有汉一代,官府和学者修书、献书、注书、藏书,亦恢复了许多百家之说。当然在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指导思想下,是以儒家为主。然独不见墨家新现,尤为奇怪。
 
  一些学者从外因考虑,认为墨家学说起自“役夫之道”,“尚功用而慢等差”,“知于齐而不知畸”,这种脱胎于城市小工业者的学说不利于封建世袭王权的统治,故而被绞杀、封闭。汉代以后君权的巩固,使墨家学说失去了固有的根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中,仍有大量关于墨家的记载。即使是用来“辟墨”的言论,亦旁证墨家的勃兴。西汉《淮南要略》中墨子“背周礼而用夏政”,是关于其从儒而背儒的学术出身的记载。自此之后出现明显断代,当然我们相信仍有治墨学者,不然《墨子》一书也不会被东晋方术家葛洪收进《道藏》,墨子本人还被列为“地仙”。不过这其中几百年的空白。
 
  这其中有认为“墨家”转为“地下活动”,成为“侠”的。民国很多学者,出于对抗封建礼教的需要,认为墨家舍己为人重义轻死类似江湖绿林豪杰,即所谓的“侠”。同时《韩非子.五蠹》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秦国后期厉行法治,汉武亦曾诛郭解等巨侠,这有没有可能是秦汉统治者为了统治需要而“坑儒”,而“诛侠(墨)”呢。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侠和墨是两码事。侠疾行的私义,墨践行的是公义,两者有本质区别。这种说法完全不足为训。
 
  另外关于墨家的“巨子”制度,这类似宗教一样的严密组织,可以让墨家门徒“为(巨子)之尸”的制度,是诸子百家绝无仅有的高度纪律性和组织化的战斗团体。诸国统治者是不能容忍这样的团体出现的,必然绞杀之。这有可能,不过目前没有证据。相反从《韩非》以及其他文献中所看到的,自墨子身死之后后学创立的巨子制度,倒是直接参与了几次国家间的战争,甚至于在秦国享有威望,如孟胜和阳城君的关系,如腹?和秦惠王的关系。墨分三派之后,墨徒流散到各国,与百家融合。西入秦国的一只,极有可能为法家所同化。《墨子.尚同》中的“上同而不下比”等思想所潜在的集权和独裁因素,都有可能化为后期申韩的刑名法术。《韩非》一书中对墨子并没有负面评价,这值得注意。
 
  除去外因,墨家自己内部出现的问题,尤其是其理论体系的缺陷和漏洞,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鬼神之明》篇就旁证了墨子鬼神观中最致命和薄弱的一环,即“善人或不赏,恶人或不罚”。墨家的整套理论基础是建立在“天志”和“明鬼”之上,若其不成立,则整个墨学就无法自圆其说。荀子在诸如《非十二子》《富国》等篇中对墨家有比较详细的批判,不过恰恰没有提到“明鬼”的问题,这是一个疑点,有待后续出土文献的发现和学者的研究。辑录于唐代马总《意林》卷一的《缠子》和汉代王充《论衡.福虚篇》的《董子》有记载儒者董子和墨役缠子类似“鬼神有所明或有所不明”的论述,其年代应为战国后期,与《鬼神之明》在年代和思想上比较接近。但还是证据不足。
 
  墨家有没有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理论体系的巨大短板,而后加以修正呢?我觉得可能性比较小。上文说过了,“天志”和“明鬼”是整个墨家学说的核心,否认了天有志,鬼能明,整个墨家学说就不成立。墨子所建立的平等观,是在君王之上由天约束,君王则由贤人担任,之后就“上同而不下比”。墨子的“鬼神观”最致命的在于,它不但没把此岸的问题说清楚,也没有把彼岸的问题说清楚。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孔子不谈彼岸世界,由此儒家才能专注现世的立德、立功、立言。耶稣教允诺死后善人升天堂,恶人堕地狱。佛教的三世众生六道轮回亦是此意。相比之下,墨家在现实中不能证明鬼神的功用,又不能放置一个神龛在彼岸吓唬活着的人,导致其鬼神观凌空蹈虚,无论靠哪一边都不能附依。且墨子主张“非命”,却信鬼神,在某种程度上自相矛盾,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其理论的可行性。
 
  上博简战国楚竹书《鬼神之明》对于千年墨学中绝之探源有一个积极意义,即从墨家外在客观条件的变迁,转向对墨学内部理论体系崩溃的揭秘。
 
  另外想说的是,近代中国,饱受列强欺辱,五四一代文人,如梁启超,怀着巨大的爱国情怀,整理中国古代文献学说,期待找出一个能和儒家对抗的偶像,以此“中体西用”,贯通西方的民主和科学思想。[11]墨子就这样被树立起来,成为“科圣”,成为了中国的赫拉克利特(毛泽东语)。[12]及建国至今,亦有不少持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价值观的学者,认为千年墨学暗合共产主义思想,是中国古代的“社会主义”。这些观点目前看来,都是不正确的。以政治需求来曲解学术研究,是近代学者最易犯的通病。发现墨子非儒就说其唯物主义,看到墨家零星的粗浅的小孔成像、规矩定义、城防战术就标榜为“科圣”,这种认识有夸大的嫌疑,不仅不科学,还极其不负责任。
 
  政治与学术分开,是治学最基本的态度。无论左派右派,概莫能外。个人更倾向于李学勤先生提出的“走出疑古时代”,因顾胡梁等人的“古史辩”派之潜在政治倾向,恐在学术考量外还要再做“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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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参曹锦炎:《鬼神之明》释文注释,载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2] 参丁四新:《上博楚简〈鬼神〉篇注释与研究》,《新出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大学, 2006 年 6 月;《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辑。
 
  [3] (日)西山尚志:《上博楚简《鬼神之明》中的伍子胥》,简帛研究网。
 
  [4] (日)西山尚志:《上博楚简 〈鬼神之明〉 的“贵为天子,富有天下” 》,简帛研究网,2007年5月14日。
 
  [5] 参(日) 冈本光生:《上博简<鬼神之明>与<墨子公孟>所见两段对话》,2009 年 2 月 21 日。
 
  [6] 参李锐《读上博五札记》,简帛研究网。
 
  [7]参黄人二《上博藏简第五册鬼神之明试释》,简帛研究网。
 
  [8] 徐华:<上博简《鬼神之明》疑为《董子》佚文>,《文献》, 2008 年第 2 期 。
 
  [9] 曹锦炎:<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墨子》佚文>,《文物》, 2006 年第 7 期。
 
  [10]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的李锐博士提出:“先秦时百家争鸣,有思想者所在不少,在证据不充分的前提下,似乎不必急於爲出土文献划定学派。而且毕竟本篇简文有阙佚,有待进一步研究。”见李锐《读上博五札记》,简帛研究网,2006年2月20日。
 
  [11] 黄克武:<梁启超的学术思想:以墨子学位中心只分析>,《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6集(1996,12),P41—P90。
 
  [12] 参《墨子哲学思想》一文,为陈伯达一九三九年、一九四○年陆续发表在《解放》第八十二、第一○二和第一○四期。陈伯达之前就该文写信给毛泽东征求意见。此语出自毛泽东给他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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