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言无言:道家知识论》一文中,叶维廉引《庄子·知北游》中的寓言及海德格尔《道向语言》中的论述,阐明人们由求知而导致的知识本身的失落,这其中的悖论及可质疑之处,也促使人们思索固有知的框限,求知而往往不得其全解,而不知中亦有知,可以不求而知,可以不说而明,这里也就有了在“知与不知之间”如何找寻“不道而道的道、不言而言的言”的问题。
应该注意到,叶维廉作如是讨论,有他植根于西方文化已成主导的现代处境,他对于那种一味依赖于人之理性而导致的知识论泛滥,以及由此导致的生命挤压及“知”的二律背反,尤其抱持反思批判的态度。在他看来,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真理的追逐及知识的偏重,因不能超越知性的限制,其努力不过是“无视外物的实在性而另行建构一个替代体的抽象世界”,这种“求知的狂傲”所忽略的重要环节包括:(1)在他否定外物肯定抽象的理念世界时,他没有理解到这个理念世界只是一种“假设”“假名”;(2)他没有理解到真知不可得;(3)人之有限性无法使其自视为一切万物的典范;(4)世界变动不居,所谓不变的东西,完全是人为虚设的理念;(5)因预设目的,对事物依主观情见所作的序次性辩证活动,并不能表诠物物之间、人人之间、人物之间的互涉互证。
这五种偏重的揭示,在叶维廉这里自然是与道家知识论相辩诘的结果,而在时空的距离上,这也促使叶维廉进一步深思道家知识论之能够用以反思西方学术的依据——即可能面对的类似圈定行为——并在历史的脉络中给予深入说明,那就是“名”“言”与权力之间的互为表里。“‘名’的产生是在人际之间,作为一种分辨,进而作为一种定位,定义,是一种分封行为。‘名’之用,换言之,是产生于一种分辨的意欲,依着人的情见而进行。因为‘名’是依附着人的情见、意欲,所以由各种‘名’圈定出来的意义架构往往含有某种权力意向……语言的体制和政治的体制是互为表里的。”鉴于“体制”、“名”的这种危险性,道家遂强调对于分封之前的“朴”的回归,而在人已经有了“是非”“分封”的语言架构的前提下,某种消解的功夫,“遣其所非而渐入于无名”的“看而知”,超脱于“名”之宰制的“以物观物”,以及“离合引生”的语言策略也就最可瞩目。
基于以上对现代居于主流之西方之知的分析,在比较的意义上,叶维廉指出,中国古代知识论负担不见显著的重要贡献,就来自于道家在主客离合上不落名义的独特视野,即与其用主体的理念(如概念)来质疑客体的形意,把“知”放在人智,不如对这些质疑、这些人为假定、及人类自身的局限加以质疑。那么,这里也就存在着一个质疑之后、或道家所谓“扫名”、“无为”的着落点的问题。在区分于现有“名”、“知”的意义上,叶维廉将之表述为“看而知”的原始语言,即观天下而知,“这正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的演现与交织,是主观意识未主宰它们之前的始发之‘知’。物物之间有一种互通消息的团结性,有一种文字,一种犹未发声的文字。”而要体认这种物物互依互显的“知”,或庄子所谓“天籁”,则有赖于观者之“虚出一个自由的空间,一种虚无”,来“消解距离”。
叶维廉认为,道家着眼于现实的全面性,“名”则是执一而废全,因此道家要回到“大制无割”,去名破名也就有了两个意思:其一,便是庄子所说的“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其二,就是“以物观物”。二者恰是一境的两面。由此带来的感物观物之消解视限、消解距离的方法,便是“以天下观天下”,从无穷大的视境去看。无穷大如何可得呢?(1)以中国山水画的经验来说,便是观者不偏执于一个角度,不以名限物,而能以不断换位的方式来意会到物物之间的无限延展与相互契合。(2)不断换位的另一含义则是即时性,即是观者同时从此看去,从彼看来。(3)能够从不同的距离看,能够自由的转移,则有赖主体(自我)的虚位(这里包括“无我”、“无心”等“无”的意念)。唯有主体虚位,才可以任素朴的天机活泼兴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然而,即使天地有大美可以不言,但人又不能不言。就像道家认为“道”不是概念的,又不得不用“道”字来解说之。这就涉及到语言与“真实世界”的紧张关系。道家的策略是,用“言”而不为“言”所限,“言”只是作为诠发道体而不得不假手的某种“设施”、“方便”,最终恰恰是要遮破于“言”而返归“道”的体认。“在语言的破解中建立一种‘离合引生’的活动,不但开向异乎寻常的朴实而诡奥的遮诠行为,引至‘显现即无、无即显现’的美学,而且还对‘名’与‘体制’之间的辩证关系做了深刻的反省。”在叶维廉的论述中,这又有几个相关层次:(1)矛盾语法。这是指老、庄论说中“一种近乎戏谑的反讽语调,是和主客换位息息相关的”,主客换位在名制之下则为非常,道家“反者道之用”、“正言若反”,也就是以“异乎寻常”来遮破“名制”下的“常”,就像道家言说中满是主客、彼此、有无、成毁、美丑、善恶、盈冲的话,立足的恰是非绝对、相依相存的遮破立场,指向的则是消解此、彼距离后的“环中”状态;(2)言无言。语言作为文化的产物有其先定的指义作用,如何消解这些元素,他在分析庄子“言无言”的论说时指出,“言与无言,完全要看它有没有泥滞在名义,完全要看它有没有逗及无割的大制”,“语言之用,不是通过‘我’说明性的策略,去分解、去串连、去剖析物物关系浑然不分的自然现象,不是通过说明性的指标,引领及控制读者的观、感活动,而是用点兴、逗发万物自真世界形现演化的状态。”中国诗对于文言语法的有效利用,即在于此。(3)无:空白的美学。“言无言”的另一含义是重视语言的空白,他指出,语言全面的活动,应该像中国画中的虚实,必须使读者同时接受“言”所指向的“无言”,使负面的空间成为重要、积极、应作美感凝注的东西。总起来看,道家“离合引生”的策略就在于离弃名制所加的种种束缚,而重新拥抱未名的、具体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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