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古称“昆仑之虚”或“昆仑之丘”,被认为是黄河的源头,是历史地理学中的一个重要名词。关于它的位置,古今的历史地理学家多有探讨,但大多没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结果。虽然汉代以后把西域某几座大山定为昆仑,可那都是根据古书所记附会的,并非是真正的古昆仑,这看看顾颉刚先生的《昆仑和河源的实定》[1]一文就可明白。顾先生在文中对汉代以后的昆仑作了详细的考证,但对古昆仑的讨论仍然未能确定。
实际上,关于昆仑虚最早、最古老的记载是见于《山海经》(确切地说应该是《海经》部分,《山经》部分要晚得多),后来得《禹贡》、《淮南子·地形训》和《水经》等地理学著作中所述的昆仑,都是以《山海经》特别是以《海经》中的昆仑虚为蓝本的,所以要解决古昆仑的问题,就要从《山海经》中的记载入手。
一、误解的澄清及对《山海经》的再认识
这里首先要澄清一个误解,就是过去都把昆仑当成河源,这就是本自《山海经》所记。其《西次三经》云:“昆仑之丘,……河水出焉”;《海内西经》云:“河水出(昆仑)西(原作东,误。据《尔雅·释水》注和《后汉书·张衡传》注引改)北隅。”过去都把这个“出”理解为发源,那是错的。“出”固有发源之义,但也有“流经”之义,如《水经注·河水》引《洛书》曰:“河自昆仑,出于重野”,这个“出”便是流经的意思,其他例子尚多,不烦备举。《山海经》中的“出”许多就是流经而非发源,如《海内北经》曰:“阳汙之山,河出其中;凌门之山,河出其中”,河水不可能既发源于昆仑,又发源于阳汙之山,又发源于凌门之山,这些“出”都是流经之义。《山海经》中河出昆仑虚的记载也是说河水是流经昆仑虚而非说河水发源于昆仑虚。前人就是因为错误地理解了这个“出”字,于是就去找河源,以为找到了河源也就找到了昆仑虚,因而越找越向西北,最后到了远离华夏中土、荒无人烟西北塞外,实则离真正的昆仑虚也愈来愈远。
即使这个“出”是发源的意思,也不能确定那里就是河源,因为古人所说的“河源”都非真正的河源,确定河源在巴颜喀喇山脉各姿各雅山麓还是近代的事,古人的活动能力和范围有限,他们一般是把自己知道的河流最远的流经地当成源头,黄河亦是如此。我们看看古书的记载,自战国以降,黄河的源头是一步步逐渐向西北推移,那是因为人们的活动范围和能力不断扩大,知道黄河流经的地方越来越远之故,但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真正的河源。如果认为找到了河源就找到了昆仑,那么各姿各雅山岂不成了昆仑虚?
这样考证出来的结果,自然不能与古记相合,也不能令人信服。一直到1956年,台湾女学者苏雪林女士在《昆仑之谜》一文中,首先提出了古昆仑就是泰山的观点,她说:
“山东半岛之泰山在远古时即居昆仑地位,泰者大也,泰山者大山也,殆取西亚‘世界大山’之义。又居大地脐上,天门在其顶,幽都处其下,与西亚世界大山条件无一不合。幼发拉底斯在西亚称为‘大地之灵魂’(goulofuland)谓天地间万物皆由其创造,尊称为River而不名。我国黄河亦称‘河’而不名。幼河称为公平正直,审判人类善恶之水,故西亚每掷罪人河中以沉浮验有罪与否。我国亦有指河为誓之俗。则黄河与泰山神话殆同时传入者。余固主张域外文化曾两度入我中国,第一度尚在夏商前,此当属之第一度。”[2]
苏女士的看法可谓是一个凿破鸿蒙之说,解开了几千年来的古昆仑之谜。此后,1985年,何幼琦先生发表了《〈海经〉新探》一文[3],对《海经》中的地理做了详细的考察研究,也认为古昆仑虚就是山东的泰山,使古昆仑的问题有了一个完满的答案。虽然何先生这篇文章中值得商榷之处甚多,但他考证的《海经》地理多有创获,有许多还是重要发现,为《山海经》研究开辟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此后,何新在《诸神的起源》[4]、徐显之在《山海经探源》[5]均步其后尘接踵论述古昆仑山就是泰山。
其实,这个观点在古代就有。《山海经·西次三经》曰:“昆仑之丘,……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郭璞注:“即肩吾也。庄周曰:‘肩吾得之,以处大山’也。”袁珂《校注》:“此神即《海内西经》之开明兽也。”《海内西经》曰:“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又曰:“(昆仑虚)门有开明兽守之”。昆仑虚上的开明兽即陆吾,《庄子·大宗师》作“肩吾”,云:“肩吾得之(道),以处大山”,成玄英《疏》曰:“肩吾,神名也,得道,故处东岳,为太(泰)山之神”。《山海经》说开明兽陆吾为昆仑之神,而《庄子》以为是大山之神,成玄英更明确地说这个“大山”就是东岳太(泰)山,可知古代的确有昆仑就是东岳泰山的说法,只不过因为“昆仑”被一再神化、虚化,这个说法逐渐隐没弗彰了。
但是,诸先生在论著中主要偏重于对《山海经》地理的探究,对有关昆仑的诸多问题未能作进一步的探讨,故有关于古昆仑虚的许多记载至今未能实定,需要详细地加以分析。
其次要说明的是关于《山海经》一书的一些问题。《山海经》本来分为《山经》与《海经》两部分,现在学界已经普遍认为这是两部本来各自独立的古籍。何幼琦先生认为《山经》本名《五藏山经》,《海经》即古书《禹本纪》,是刘向、刘歆(后改名秀)父子在校书时将二书合编在一起,题名为《山海经》的,这个说法笔者很赞同。
笔者认为,“《五藏山经》记述的是夏王朝故国的山川地理及其诸神的祭祀方法,其大体范围是以今山东省为中心,及于冀南、豫东和苏皖北部的地区,著作时间是战国的中后期,其作者是齐国的夏代遗民东夷族的巫史集团”[6],其《海经》产生得最早,也最有史料价值,它也是一部夏朝遗民著作的史书,它记述的是夏王朝故国的山川地理、方国异物和历史传说[7]。何幼琦先生以为它所记的疆域,就是泰山周围的山东中部地区,对于这个问题,笔者也在《〈海经〉的作者及记述的地理与时代》一文专门予以探讨,肯定了何先生的说法。《海经》说“河水出昆仑西北隅”,是因为《海经》时代的人们主要活动在黄河下游的泰山周围,他们看到的黄河自泰山西北方向远远流来,再远的地方他们就不知道了,所以才那样说,但并非是说黄河发源于此。
有了这些认识,对昆仑的研究是很关键的。
二、昆仑古记总载
上面说过,古籍关于昆仑虚的记载甚多,而以《山海经》为最古,其次是《楚辞》,汉代的一些书籍如《淮南子》、《河图》、《水经》等也多本《山海经》为说,亦颇可资参证。但自汉代以后的书籍,每多神仙家方士之言,如《十洲记》、《神异经》、《拾遗记》等,其所记之昆仑多羼入后来仙家方士的想象,就难以凭信了,故兹不录入,仅在论述时用作参考。
兹先录《山海经》有关昆仑虚(丘)的记载于下:
《西次三经》曰:“昆仑之丘,是实为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木则枯。有鸟焉,其名鹑鸟,是司帝之百服;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海内西经》曰:“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大荒西经》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因为《山海经》流传既久,在刘向父子校订之前已经版本纷异,经文多有残缺讹误,难见原貌,而先秦及秦汉间之著述中言昆仑者多本于《山海经》,他们得见《山海经》原本,故有今本《山海经》中所无的记录,因择其要者录于下:
《楚辞·离骚》曰:“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王逸注:“县圃,神山,在昆仑之上。《淮南子》曰:‘昆仑县圃,维绝,乃通天’。……县,一作悬。”
又曰:“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王逸注:“阆风,山名,在昆仑之上。”洪兴祖补注:“阆,音郎,又音浪。《道书》云:‘阆野者,阆风之府是也。昆仑上有九府,是为九宫。’”
又曰:“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王逸注:“《河图括地象》言:‘昆仑在西北,其高万一千里,上有琼玉之树’也。”洪兴祖补注:“《禹本纪》言:‘昆仑山高三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华池。’《河图》云:‘昆仑,天中柱也,气上通天。’”
《楚辞·天问》曰:“昆仑县圃,其凥(居)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淮南子·地形训》曰:“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琁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之]。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
又曰:“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尔雅·释丘》曰:“三成为崐崘丘”,郭璞注:“崐崘山三重,故以名云。”疏:“《崐崘山记》云:‘崐崘山,一名崐丘,三重,高万一千里’是也。凡丘之形三重者,因取此名云耳。”
《水经·河水》曰:“崐崘虚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其高万一千里。”郦道元注:“三成为崐崘丘。《崐崘说》曰:‘崐崘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禹本纪》与此同。高诱称‘河出昆山,伏流地中万三千里,禹导而通之出积石山。’案《山海经》:‘自昆仑至积石千七百四十里。自积石出陇西郡至洛,准《地志》可五千余里。’又案《穆天子传》:‘天子自昆山入于宗周,乃里西土之数。自宗周瀍水以西,至于河宗之邦、阳纤之山,三千有四百里,自阳纤西至河首四千里,合七千四百里。’《外国图》又云:‘从大晋国正西七万里,得昆仑之墟,诸仙居之。’数说不同,道阻且长,经记绵褫,水陆路殊,径复不同,浅见末闻,非所详究,不能不聊述闻见,以志差违也。其高万一千里,《山海经》称‘方八百里,高万仞。’郭景纯以为自上二千五百余里。《淮南子》称‘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三尺六寸。’”
《河图始开图》曰:“昆仑之虚有五城十二楼,河水出焉,四维多玉。”(《太平御览》卷三十八引,又见《黄氏逸书考》辑《河图括地象》)
《河图括地象》曰:“地祗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广万里,高万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出五色云气、五色流水,其白水南流入中国,名曰河也。其山中应于天,最居中,八十一城布绕之。”(《博物志》卷一引)
又曰:“昆仑之山为地首。”(《太平御览》卷八十三引)
又曰:“地中央曰昆仑。昆仑东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其中有五山,帝王居之。”郑玄注:“神州,晨土,即所谓齐州,中国之地也。”
又曰:“昆仑者,地之中也。”(以上二条据《黄氏逸书考》辑本)
根据上述资料,下面我们就把有关于《山海经》中的昆仑的一些问题作一下具体分析。
三、昆仑之虚神话考实
笔者认为,汉代以前关于古昆仑之虚的神话传说都是有事实作为依据的,并不是任意虚造的子虚乌有之说,它隐含了上古人民对今山东泰山及其周边地区地理的认识。
(一)昆仑释义
关于“昆仑”的含义,古说不一,笔者认为它和十二岁名的“困敦”,实际上是一个外来名词,郭沫若认为就是来源于古巴比伦天蝎座名GIR.TAB的音译,后来又演变为混沌、浑敦、混沦等等。我国古代有氏族崇拜天蝎座,如陶唐氏、伊祁氏和子姓的商人等,他们都属于困敦氏,也就是浑敦氏,这些氏族初居于泰山周围,故泰山称为昆仑之虚,就像太昊之虚、少昊之虚、祝融之虚、颛顼之虚、夏之虚、晋之虚等“虚”一样,“昆仑”也是一个古代氏族的名字。关于这个问题,可参看拙文《混沌意义源流考》[8],兹不赘述。
苏雪林女士也认为“昆仑”一词是外来,她说:
“关于昆仑仙山之想象,不知始于何时,今日文献之约略可徵者,惟有文化最早之两河流域,故吾人亦惟有姑定两河流域为昆仑之发源地。考西亚远古传说,即谓有一仙山曰KhursagKurkura,其义犹云‘大地唯一之山’(MountainofAllLands)或曰‘世界之山’(MountainoftheWorld),为诸神聚居之处,亦即诸神之诞生地(Thebirthplaceofthegods)。关于此山详细之描绘,今日西亚出土之砖文,尚无可徵,良堪惋惜——吾人愿望之满足,或将待之他日地底文化资料之发现而已。但西亚若干庙宇与七星坛之建筑,皆为此山之缩型。而中国之昆仑,希腊之奥林匹司,印度之苏迷卢,天方之天园,亦为此山之翻版。吾人根据此类材料,以揣测‘世界大山’之景况,亦未尝不可十得八九,此则吾人尚可引为差堪自慰之事者也。笔者固不解西亚语文,以意测之,Khursag之一字或指‘世界’,或指‘大地’,而Kurkura之一字则或为‘大山’,为‘高山’。中国之昆仑,古书皆作‘昆仑’,《说文》谓昆为古浑切,仑,卢昆切。以今日粤音读之,与Kuhura相差不远,殆音译其后一字也(且此仙山实为阿拉拉持(Ararat),波斯人呼阿拉拉持山为Kuhinuh则音与昆仑更近)。夫西亚与中国古代之语音,一则几经转译,一则屡有变迁,而尚能保存此项对音,使昆仑之真源不昧,终能互证于数千年后之今日,此则非可喜可庆之事耶?”[9]
按:苏女士所说的西亚的这座仙山KhursagKurkura在古苏美尔·阿卡得神话中称为杜库Duku,意思是“圣岗”,为百神所居之地,巴比伦主神马尔杜克的主要神庙就建于此,这和我国古传中上面有黄帝之宫、百神所在的神山昆仑之虚非常相似,而且我国古代典籍中对于昆仑增城的描述,和巴比伦城有很直接的关系(说详下),所以苏女士说中国的昆仑传说来自于此是很有道理的。
目前关于“昆仑”一词的确切意义还不能说是有了定论,尚需要进一步研究,但这个词是在上古时期自西方传入似乎是事实。
(二)在西北
《山海经》说昆仑虚“在西北”,正因为这一句话,才使后人拼命往西北塞外去寻找昆仑,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山海经》说的“在西北”,是指此书本身所记疆域范围的西北,而不是殷周以后的西北。
上面说过,《山海经》是夏朝遗民的著作,他们还沿用了故国夏王朝时期的疆域范围,关于夏王朝的疆域范围,笔者曾经有专文探讨,认为就是以今山东省为中心,渐及其周边地区[10]。在山东省中部有一大片山地,称为“鲁中南山地丘陵区”,我们看看山东省的地形图便可知道,泰山的位置正在这片丘陵区的西北角上,也恰好在山东省地图的西北方向,这便是《山海经》说昆仑之虚“在西北”的意思。
(三)昆仑三级
《尔雅》、《淮南子》、《水经注》等书都说昆仑之虚有三级,有三级的山都有那些我们不能完全知道,但是泰山的南坡的确是分为三级,在《中国泰山》一书的第4页上有一幅泰山南坡的地形示意图[11],从这幅示意图上可以看出泰山从山下的岱庙到一天门为一级,从一天门到中天门为二级,从中天门到岱顶(包括南天门和玉皇顶)为三级,此即所谓“昆仑三级”者也。
昆仑三级各有其名,下面就自上而下设为专题一一加以讨论。
(1)增城九重:《天问》、《地形训》等古籍皆言昆仑虚上有“增城九重”,《水经注》引《崑崙说》则言昆仑山最高一层名曰层城,一名天庭。《文选·孙绰〈游天台赋〉》李善注、《艺文类聚》卷八十三引《淮南子》“增城”并作“层城”,盖增、层(繁体作層)古皆从曾声,音近而假。《说文》:“层,重屋也。”《广雅·释诂四》:“增,重也,累也。”《海内西经》及《地形训》对昆仑虚上的城郭建筑描述甚详,《地形训》言其上有倾(琼)宫、旋(琁)室,《河图始开图》、《河图括地象》更言上面有“五城十二楼”、“八十城布绕之”,《地形训》也以为此级“乃维上天,是为太帝之居。”实际上,增城应是建筑在昆仑虚(泰山)南坡上的由多座大城组成的古代大城市,因其依山势而建,自山下视之,层层累累、重重叠叠,故名曰“增(层)城”,并非仅限于其最上一级。
增城甚广大,它不可能只是一座城,而应该是一个城组,即由多座城组成的建筑群。《地形训》言其“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长五尺”,《河图括地象》言“八十城布绕之”,这些记载当是本自《海经》,但文字当有讹误或夸大,与《海经》原记载不合。《海内西经》的记录较原始,只言“面有九门”,此亦有后人改篡之处,《史记·司马相如传》正义引此文作“旁有五门”,《太平御览》卷三十八引作“面有五门”,我看作“五门”是对的,《河图始开图》等书言昆仑有“五城十二楼”,这个“五城”就是根据《海经》之“旁有五门”推算出来的,因为古代城郭都是四面各有一门(就现在考古发掘出来的龙山文化城来看即如此),既然言“旁有五门”,则当是有五座城。可见自汉代直至唐宋,人们看到的《海内西经》此文是作“五门”的,今作“九门”,可能是“五”的草书形讹为“九”所致。
在大汶口文化晚期和龙山文化时代,古城的面积已经很大了,如2001年在山东省五莲县丹土遗址发掘出了大汶口文化晚期(约前2800-前2200)、龙山文化早期(约前2200-前2100)和龙山文化中期(约前2100-前2000)三个连续扩展的城址,其中大汶口文化城东西长400余米,南北宽近300米,面积约9.5万平方米;龙山文化城东西长450余米,南北宽300余米,面积11万平方米;而著名的城子崖龙山文化遗址的古城东西宽430多米,南北长540米,总面积约20万平方米。那么,昆仑虚上的五座城可以形成一个大都市是不成问题的。
那么,增城是何人、何时所建呢?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天问》把“昆仑县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等四问置于鲧、禹治水之事后,而《地形训》的记载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由这几句话,便可使人明白,所谓增城,实乃先夏时代的部族群落为躲避洪水,徙居于昆仑之虚,因山而建之城郭。
洪水的发生古书多言在尧舜时期,如《书·尧典》言尧时“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淮南子·本经训》言“舜之时,共工振涛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当作河)淮通流,四海溟滓。民皆上丘陵、赴树木”,皆极言洪水之大。据《本经训》的记载,舜时洪水已经淹到了空桑(今山东曲阜)一带,可见当时的鲁西南一带已经是一片汪洋了,故此时尧、舜分别命鲧、禹治水。
《吕氏春秋·爱类》言“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人们为了逃避洪水,“皆上丘陵、赴树木”,“赴树木”只是为了暂时逃命,而“上丘陵”却是为了长久地生存。所以,许多方国部落纷纷往高地上迁徙,主要就是一些山地丘陵。《书·禹贡》言洪水过后人民“是降丘宅土”,蔡沈《集传》说:“地高曰丘,兖地多在卑下,水害尤甚,民皆依丘陵以居。”这些居人的高地丘陵也叫做“州”,《说文》曰:“州,水中可居者曰州,水周绕其旁。从重川。昔尧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诗》曰:‘在河之州。’一曰:州,畴也,各畴其土而生也。”后来禹治洪水,就把这些州确定下来,成为方国,故《广雅·释诂四》言:“州,国也”,即取此意。这也是《海内经》所说的“鲧禹是始布土,均定九州”的史实。“九”是多意,非实指。《庄子·天下》曰:“禹亲自操稾耜,而九杂天下之川,……置万国”,《淮南子·修务训》则言“禹沐浴淫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都是“均定九州”的意思,故“九州”原并非就是指九个州。《太平御览》卷三十八引《真人关尹内传》曰:“万亿万岁有一大水,昆仑飞浮,是时飞仙迎取天王及善民安之山上也”,这虽是后起的传说,但可间接说明当时人们上昆仑山的目的是为了躲避洪水。李锦山先生已指出:“在古史传说时代,人民定居于丘上,主要是防患洪水”[12],其说甚是。
在齐鲁境内,最大的丘陵莫过于泰山,泰山高大广袤,有土壤可供耕种,有水源可供饮用和灌溉,有丰富的优质石料可供建造城郭住宅,有茂密的森林可供樵薪和畜牧,是最优越的居住地。所以,许多原居于鲁西平原一带的方国部族为躲避洪水迁徙上山,在山上建造城郭,开垦土地,以为长久居住之所。《初学记》卷二十四引《吴越春秋》曰:“鲧曰:‘帝遭天灾,厥黎不康。’乃筑城建郭,以为固国”,当即谓此。故昆仑增城的建造,当自鲧始,至禹时已基本建成。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确定,禹元年为公元前2070年,在位49年,则增城之建成亦在此段时间内当无疑义。
我国筑城的历史甚久远,张学海先生认为:“中国城的产生当在距今第七千年期。降到第五千年期,我国城已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处于这一阶段的龙山时代城,数量剧增,规模扩大,出现了数十万平方米的大城,乃至成百万平方米的超级大城,形成了不同等级,产生了原始城市。”[13]而鲧、禹时代已经处于龙山文化时代末期,此时人们能在泰山上修建较大规模的城郭已经不是什么希罕事了。我想增城的全体建筑或主体建筑应当是在泰山的第三级上,特别是岱顶上,岱顶地势相对平坦,且面积较大,可建立起较大规模的城市,故此级以“增城”名之。
由于四千多年来泰山地区人类活动频繁,泰山南坡上的建筑兴废更迭至为剧烈,故增城的遗迹今已不复可寻,但如果能对泰山南坡做一番深入全面的考古考察,可能仍会有所收获,极有可能发现一些龙山文化城或岳石文化城的遗址。
(2)昆仑县圃:《地形训》及《崑崙说》等书并言县圃是昆仑的第二级,后者做“玄圃”,玄当是县之音假。县是古悬字;圃本义是种菜的园子,《说文》:“所以种菜曰圃”,故《地形训》亦称之为“疏(蔬)圃”。实际上,这里的“圃”具有广泛的含义,意为田圃。县圃是居住在山上的居民开垦出来的田地,用以农作,生产粮食、菜蔬。因为当时山下大水,“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无地可种,因在山上耕种,李锦山先生说:“由于新石器时代的生产工具发生了巨大变革,丘、虚及其附近区域成为最早被开发的处女地。……就土质而言,多为冲积形成的土壤,适合农耕经济持续发展。在经历长期的垦殖后,围绕大大小小的丘、虚势必形成较为密集的农业经济带,使人们的定居生活愈趋稳定。”[14]山上的田地从山下望去,如高悬在空中,故曰县(悬)圃,其实现在我们在山下看山上的梯田仍然会有这样的感受。
泰山上为沙质土壤,土层肥厚,颇利耕种,且山上有水源,有灌溉之利,故在泰山上耕作,古今皆然。由于近年来国家保护泰山景区植被,泰山上的农田多已退耕还林,但在其附近的一些山岭上仍有许多农田(梯田)。实际上在山上的农田古代皆可曰县圃,不徒昆仑也。如《西次三经》曰:“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郭璞注:“平圃,即玄圃也”(洪兴祖《离骚补注》引郭注作“平圃,即悬圃也”,作悬是);又《穆天子传》卷二曰:“舂山之泽……先王所谓悬圃”,皆是其证。大约当时昆仑虚(泰山)上可耕种的田地大部分集中在第二级上,故其第二级以“县圃”为名。
由夏之初民在山坡上开垦县圃之事可以明白禹父鲧被杀之理由。《海内经》曰:“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地形训》作“息土”,高诱注:“息土不耗减,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二人之说皆诞,不可据为典要。实际上,息壤即息土,谓衍沃之土,《大戴礼记·易本命》曰:“息土之人美”,郑玄注:“息土,谓衍沃之田也。”盖当时尧遭洪水,人赴丘陵而居,在山上开垦田地而得食,山地多瘠薄,衍沃之土甚为宝贵,鲧治洪水,不分轻重,挖掘了县圃里的沃土去堙塞洪水,破坏了耕地,影响了人民的生存,故“帝乃震怒,不畀洪笵九畴”(《书·洪笵》),“洪笵九畴”前人多以《河图》、《洛书》为说,附会之谈也,实应是指在泛滥的洪水中可以耕种的九州之田土,《说文》:“畴,耕治之田也”,遗迹“州”,《说文》言“州,畴也,各畴其土而生之”,故“九畴”即九州之耕治之田;不畀,不与也。以理推之,鲧自己的部族本有县圃,因为他破坏了帝之县圃,所以帝也褫夺了他的田土,并令祝融把他流放到了羽郊而杀之。到了禹时,洪水已经渐退,人们开始“降丘宅土”,山上的田土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而新居的平原上有些有水的低洼处仍需要堙塞,于是禹才掘了山上的息土来堙洪水,此举已不会影响人们的生存,反成其治水之美,此即《海内经》所言“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的意思。
(3)阆风与樊桐:《地形训》以为昆仑虚的第一层也就是最下面一层名凉风之山,《穆天子传》注引作“阆风”,《离骚》也作“阆风”,《十洲记》说昆仑上有“阆风岭”,殆本此,阆、凉音近而假。《说文》:“阆,门高也”,《文选·张衡〈思玄赋〉》注引《字林》曰:“阆,高貌”,“阆风”可理解为“高风”。“阆风”既见于《离骚》,而且说济白水即登阆风,可知昆仑第一级古本名“阆风”,白水疑是今天的泮河,渡过泮河即到泰山也。唯为何名第一级曰“阆风”不甚可晓,抑言昆仑之高大而多风与?抑或与增城有关,因为阆的本义是“门高”,可能与增城的城门有关,此事容后深研。
《崑崙说》以为阆风是昆仑的第二级之名,第一级名曰樊桐,一名板桐,此说乃本自《山海经》,《海内北经》曰:“昆仑虚南所,有氾林方三百里”,毕沅《新校正》曰:“《淮南子·地形训》有樊桐,云‘在昆仑阊阖中’,高诱注云:‘山名,樊读如麦饭之饭。’《广雅》云:‘昆仑虚有板桐’,《水经注》云:‘《崑崙说》曰昆仑之山下曰樊桐,一名板桐’。案:氾、樊、板声相近,林、桐字相似,当即一也。”今按:樊桐当作樊林,亦即氾林,《地形训》原是本《海内北经》为说,但把“林”误写作“桐”,后人皆本之为说,实误。氾古训广、训博,氾林即面积巨大的森林,当是指古泰山脚下的原始森林。《中国泰山》一书指出:“历史文献对泰山植被概貌有过不少生动的描绘和记载……,从中可知泰山森林的原始面貌及其茂盛,至少在宋元时代仍是如此。”[15],因泰山南坡脚下的古森林广大茂密,故名之曰“氾林”。当然,《地形训》作“樊林”也可能还包含着其它意思,《尔雅·释言》曰:“樊,藩也”,本义是藩篱,盖泰山脚下之密林环绕于山下,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如藩篱一样,故曰“樊林”。
(四)帝之下都与黄帝之宫
据《山海经》记载,古代祭祀上帝之所即神山昆仑之虚,《山海经》中说它是“百神之所在”的“帝之下都”,郭璞注云是“天帝都邑之在下者”,袁珂《校注》则曰“郭注天帝即黄帝”,其说甚是。其实这个“都”不应该理解为都邑,《一切经音义》二十一引《字林》云:“邑有先君之宗庙曰都”,《穆天子传》就说上面有“黄帝之宫”,盖即祭祀黄帝的巨大宗庙,《诗·云汉》曰:“自郊徂宫”,郑笺:“宫,宗庙也。”《庄子•至乐》云:“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这个“休”应该是“凭神”的意思,黄帝之宫有黄帝之神主,乃黄帝之神所凭也。所以《山海经》中的“帝之下都”与《穆天子传》中的“黄帝之宫”是一回事。
《地形训》说昆仑之第三级“乃维上天,是谓太帝之居”,《崑崙说》亦以为“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那么这个“太帝”是谁呢?《史记·封禅书》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悲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汉书·郊祀志》文同,唯“太帝”作“泰帝”,而《世本·作篇》云:“黄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胜,乃破为二十五弦”,可见古书的“太帝”就是黄帝。
古代神话传说中黄帝与泰山的关系也很密切,如《韩非子·十过》说“黄帝大合鬼神于西泰山”,王注:“有小泰山,称东泰山,故泰山为西泰山”;《史记·封禅书》说“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黄帝玄女战法》说黄帝与蚩尤战不胜,“乃归息太(泰)山之阿”等等,都说明黄帝与泰山的关系很密切。上面说过,昆仑增城是夏人所修建完成,而夏人是祖黄帝的,他们在昆仑虚上建立祭祀黄帝的宗庙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五)阊阖之门
阊阖的问题比较复杂,笔者认为它的传说也受西亚的古传影响,特别是和巴比伦城有很大关系。关于这个问题,我在《狮子座之谜:夏殷周三代的至上神观念与星辰崇拜》[16]一文中做过比较详细的论述,兹复引述如下:
增城之门称为“阊阖”,《地形训》说“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高诱注:“阊阖,昆仑之门名也”,《说文》:“阊阖,天门也。”古书传注都是这个解释,为何称天门为“阊阖”,前人多不解,按此实乃一外来语,“阊阖”之古音读是[愁-愂瀀崀,这显然就是“巴比伦”的苏美尔语KADINGIR.RA的省变,即KADINGIR省变为“阊”的古读音,RA则变为“阖”音,KADINGIR.RA的意思就是“神之门”,和阊阖的意义相同。
巴比伦城素以城门多且雄伟壮阔著称,被称为“百门之城”,其最大的主门就是高达12米的北门伊什塔尔门(至今犹存于德国柏林博物馆,在伊拉克者乃仿制品),城中有著名的“悬苑”(即巴比伦空中花园HangingGardensofBabylon)和马尔杜克神庙;而中国之昆仑虚的增城也是以门多出名,《山海经·海内西经》说其“面有九门”,“九”应该是虚指,意为很多,《地形训》则明言昆仑增城“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可见昆仑虚增城也是以门多且高大壮阔著称,《地形》说它“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其主门也应该是北门,其上有县圃(县即古悬字)和黄帝之宫,这些都和巴比伦城的情况相似,因此有人认为中国的昆仑虚就是说的巴比伦城,其实这是误解,中国的昆仑虚就是今天山东的泰山[21],为历代帝王封禅祭天的著名神山,《史记·封禅书》引管仲说封禅泰山的古代帝王有七十二家,就是因为它是百神所在的帝之下都。
中国昆仑虚的传说起源甚早,至少在公元前21世纪左右就已存在,因为昆仑的传说总与大禹有关,《地形训》也说“禹掘昆仑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说明昆仑虚的传说至少在夏代以前就有,《山海经》的《海经》部分是夏代遗民的著作,所记述者为夏代及其以前之事[22],《山海经》仅说昆仑虚是百神所在的帝之下都,说它面有九门,只能说明它上面有上帝的宗庙和供人居住的城邑之类的建筑很多,因为当时洪水频仍,人民都“赴丘陵、树木”,为了躲避洪水才到山岭高丘上修建建筑物居住,当然也要建造宗庙之类的宗教建筑以祭祀他们的神灵和祖先,所以《海经》中的记载应该是很古老的,其某些情况和巴比伦城之相似应该属于巧合,且其中没有说增城、阊阖、县圃和北门等等内容;而《地形训》中所载的种种情形与巴比伦城的情况惊人地相似,则不能用“巧合”二字来解释了,必是从西方输入。但其说不能早于东周,因为巴比伦城和其中空中花园、马尔杜克神庙等是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rezzarⅡ所建,其年代为公元前600年左右,相当于中国的东周时期。
《海经》本来是以图画加口头解说流传的古图书,口头解说的随意性较大,其可能就是在东周时期输入了关于巴比伦城的传说(《逸周书·王会》载成王时央林即埃兰国即来贡狮子,则周代时中西之交通必已较频繁),而解说《海经》图画的人就拿来附会到昆仑虚增城之上,《地形训》所本者应当就是这个后出的《海经》解说版本。比如对县圃的解说应是来自于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巴比伦人称之为“悬苑”,希腊称之为Paradeisos,意思是阶梯形高台,所以空中花园就是建筑在阶梯形高台上的花园,我国昆仑上的县圃则应该是在山坡或山顶上修建得苑囿或农田,大约和我们今天所说的梯田的情况相似。
既然古人能用输入的巴比伦城的情况来解释《海经》图画中的昆仑虚及其上面的建筑,则可想见图画上的昆仑虚上的建筑虽未必如巴比伦城,必亦规模巨大,恢宏壮丽,不同凡响。古人“祭昊天于圜丘”,这个“圜丘”应当就是昆仑虚的象征。
(六)开明兽
那么,昆仑虚的掌管者或者说是领导者是谁呢?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也就全面解决了了昆仑虚居民的身份和时代问题。
在上面第一节《误解的澄清及对〈山海经〉的再认识》里引述过《山海经》中《西次三经》、《海内西经》及《庄子·大宗师》的文字,从这些记载可知,古人认为司掌昆仑的神就是开明兽陆吾,也就是肩吾,是一个长着九个人头的虎身神,这个形象在汉墓中发掘出来的汉画像石上很常见,被当作一种祥瑞之兽。关于开明兽陆吾,笔者有专文《汉画像石“九头兽”说源》[17]予以论述,使这个问题得到了比较圆满的解决。兹简略复述该文观点如下:
笔者认为,开明兽实际上就是夏王朝开国君主夏后启的神像。夏人崇拜白虎,以“虞”(白虎)为图腾,他们给最敬畏一位先公和一位先王都塑造成了虎形图腾神像,一位先公就是大禹,他的图腾神像就是《海外东经》和《大荒西经》中的“天吴”,《海外东经》说其形象是“八首人面、八足八尾,背青黄”,《大荒西经》说它是“八首人面,虎身十尾”;一位先王就是夏后启,夏人对夏后启甚为敬畏,把他当作神来看待,《归藏》说他“乘飞龙以登于天”,《大荒西经》说他“上三嫔(宾)于天”,《天问》也说他曾“宾啇(帝)”,《大荒西经》还说他“珥两青蛇,乘两龙”,《海外西经》也说他“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行为威仪与常人不同,的确带有神的性质,所以才根据崇拜的图腾为他制造了一个九头虎身的神像,就是开明兽。“开明”本来应该作“启明”,就是夏后启的本名,因为汉代人避景帝刘启的讳而把“启”改成了“开”。夏后启是夏人的开国之君,而其时夏人诸部族还居住于昆仑增城,则夏后启自然就是昆仑增城的执掌者和庇护者,所以才有了开明兽陆吾镇守昆仑增城的说法。究其情况,实在是和埃及的法老一样,把自己称为神,让臣民顶礼膜拜,并把自己的头像植于其崇拜的狮子身上,成为狮身人面像。而这种人兽结合、形状怪异的图腾神在《山海经》中十分常见,张岩先生认为:“在我国大型原始文明较早期阶段,曾出现过一个神形由鸟兽虫鱼的形态为主向以人形为主的过渡过程”[18],禹、启的图腾神像天吴、陆吾(开明兽)正是这个过渡过程中的具体例证,这是人类由野蛮向文明过渡的一个重要标志。
开明兽的问题得以解决,那么就可以肯定,昆仑虚上的居民就是夏王朝的诸部族,为避洪水而徙居昆仑之虚,营建增城而居之。惟其事当始于鲧、禹之时,故鲧作城郭而禹堙洪水,不过当时夏王朝尚未建立。增城之完成当在夏后启之时,此时夏王朝已经建立,而启已经成为“夏后”,即夏王朝的开国君主,所以他就是昆仑增城的统治者及庇护者,《西次三经》说他“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郭璞注:“主九域之部界、天帝苑囿之时节也”,根据郭注,则“部”乃方部、州部之部,《河图括地象》说“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把天之“九部”与地之“九州”对举,九州是大地上人类居住的地方,那么天之九部可以理解为神祗们居住的地方,很怀疑“天之九部”就是居住在昆仑之上的夏王朝诸部族居住区的神化,因为昆仑最上面一层就是“上天”了。“囿时”与农时相当,陆吾(夏后启)司囿时与《书·尧典》说尧“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之意相同,言其掌握历法以定农时,也是其权利的体现,因为古代天文历法皆掌握在统治者手中。夏人的历法已经比较发达,除今所传《夏小正》外,春秋时还流传着《夏令》一书,见《国语·周语中》。
可以说,各部族因躲避洪水而聚居于昆仑虚,加速了部族之间的交往与融合,为夏后启建立方国部落联盟式的奴隶制王朝——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所以,龙山文化时代的古部族聚居于昆仑虚(泰山),实在是中华远古史中的一件大事,在古人特别是夏人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在神话传说中显现了出来,夏之遗民在其著作中也把它特别记录下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它当成“荒诞不经”而抹煞也。
(七)百神所在
《海内西经》说昆仑虚是“百神所在”,《河图括地象》说上面是“圣人、仙人之所集也”,《水经注·河水》引《遁甲开山图》荣氏注云:“天下仙圣治在柱州崑崙山上”,《十洲记》亦云昆仑是“真官仙灵之所宗,……天人济济,不可悉记。”这亦非虚诞之说。我们知道,夏人诸部族虽然有一个共同的上帝黄帝,但各部族又各有自己的先公、先王和共同崇拜或各自崇拜的一些自然神灵,这些他们都视之为神。当各部族徙居昆仑虚上时,他们也把各自的神灵带到了山上,为他们建立庙坛、设立神主,行礼祭祀,这可谓是原始诸神的一次大聚会,故言昆仑虚是“百神之所在。”
由此推之,当时泰山上应当有许多祭祀的场所,但由于4000多年来泰山地区人类活动频繁,变化剧烈,不仅这些祭祀场所不复可寻,就是宏伟壮丽的九重增城也已经当然无存。不过仍然留下了一些鳞爪。徐兆奎先生云:“由于文献缺失,史迹也经过长期毁损,对于远古时期泰山地区的文化面貌已经很难恢复。不过从古人们所留下的断简残篇或片言只语中还可探讨出一些线索。例如在前人所编写的泰山志书中,曾多处见到泰山地区的圈石的记载,……经过学术界考察分析,认为是五千年前的大型祭坛。”[19]笔者认为把“五千年前”改为“四千年前”最准确,那些石圈实是原泰山上的夏代居民进行祏祭时的遗物,《说文》:“祏,宗庙主也,《周礼》有郊宗石室。一曰:大夫以石为主。”这是后来的演变,其初当是以大石为圈,中设神主以祭,故“祏”从石,实及祏祭,至周代始变石圈为石室。此可证泰山的确是古人经常祭祀神灵的地方,《史记·封禅书》引《管子·封禅篇》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即其文献上的证据。此后各朝代帝王登位,每好封禅泰山,何者?因其本为“帝之下都”和“百神所在”的神山昆仑虚也。
(八)地之中与地首
《河图括地象》说昆仑山是“地之中”,又说它是“地首”。首先说这两个说法都是始见于汉代,此前无有。《山海经》说昆仑之虚是“在西北”而不是地之中央,《山经》中把它列入《西次三经》而不入《中山经》也是力证。但是这两个说法也不是全无根据。
昆仑为“地之中”的说法与古人的观念有关。古人认为帝王所居之处为地之中,称之为“土中”或“中土”,其都城称为“中国”,如周人把成周洛邑称为“中或(国)”(《何尊铭》)。《白虎通·京师》曰:“王者京师必择土中何?所以均教道、平往来,使善易以闻,为恶易以闻,明当惧慎,损于善恶。”陈立《疏证》曰:“《孟子·万章篇》:‘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史记》注引刘熙云:‘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左传·哀六年》引《夏书》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注:‘唐、虞、夏同都冀州。’《淮南子·地形训》:‘正中冀州,曰中土’,注:‘四方之主,故曰中土。’是王者必择土中也。《御览》引《要义》云:‘王者受命创始,建国立都,必居中土,所以总天地之和、据阴阳之正、均统四方、以制万国也。’又引谯周《法训》云:‘王者居中国何也?顺天之和而四方之统也。’”从陈立的引证之中可知,古代所说的“地之中”乃是指帝王所居的都城(京师)。前文说过,禹、启时代夏民族是居住于昆仑之上,夏人之都亦设于其上,为夏人当是的政治文化中心,故其时昆仑为“土中”或“中国”,亦即“地之中”。因此昆仑为“地之中”的说法当是自夏初流传下来的一个古老的史传。
到了启子太康之时,洪水已退,太康都于斟鄩(见古本《竹书纪年》),已不在昆仑,盖是时夏人已“降丘宅土”,但昆仑虚仍是夏人的宗教圣地,为祭天和祭祀上帝的场所。泰山又名“岱宗”,这个名称不知始于何时,《书·舜典》言舜时已有此称。笔者的看法应是自先夏时代的禹、启开始。过去释“岱”为“代”,有代谢、更代之义,那是附会。实者岱与大、太、泰音近,岱宗即大宗,相当于周人的大(太)室,一作天室,杨宽先生云:“太室就是大室,原是对宗庙和宫殿中大礼堂的称呼。……嵩山之称为‘大室’,就是由于这是祭祀上帝的地方。所谓‘天室’,也是因为这里是祭祀上帝的地方。”[20]而昆仑虚(泰山)为夏人的大宗,为祭天和祭祀上帝之所,杨向奎先生说:“相传古代帝王多行封禅,《史记·封禅书》中说:‘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封禅来源于邦社,本为后土祭,后来演变为祭天,合皇天后土为一。为什么又选在泰山?章太炎先生认为泰山原为中国古代政治中心,……我以为它来源于‘太室’,太室明堂是古代于国内举行典礼的地方,因太室而有嵩山太室,广其义则以泰山为东方之太室,于是在中国政治中心在东方时,泰山遂为历代帝王之祭天中心矣。”[21]因此,古传说中称昆仑之上为“天庭”、为“帝之下都”,仍为夏人的宗教活动中心,故仍可曰“地之中”。
昆仑为“地首”的“首”当训“始”或“长”,这都是本泰山为说。泰山又称岱山、岱宗、岱岳、东岳、泰岳,为五岳之东岳,有“五岳独尊”之称。《太平御览》卷三十九引《五经通义》曰:“(泰山)一曰岱宗,……东方万物始交代之处。宗,长也,言于群岳之长。”《风俗通·五岳》曰:“太山,山之尊,一曰岱宗。岱,始也;宗,长也。万物始,阴阳交代,故为五岳长。”大约汉代还有泰山为昆仑的说法,所以《河图括地象》等谶纬之书本泰山而说昆仑也。
(九)一海三水
《大荒西经》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这条文字记述了古昆仑虚的位置,它是用一海三水来标定昆仑的位置的,一海即西海,三水即流沙、赤水、黑水。
首先说“西海之南”的“南”恐怕有误,我们看看《山经》中的第一篇《南山经》,开始就说“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由此一直向东记述了《南山经》山系,也就是说西海是在《南山经》山系的头上,而昆仑虚却是在《西次三经》,那么从方位上来说,西海应该是在昆仑之南,昆仑应该在西海之北,所以《大荒西经》说昆仑在“西海之南”是很有问题的。何幼琦先生认为这个“西海”就是古巨野泽,而泰山正好是在巨野泽的东北。
流沙:何幼琦先生认为是泗水,笔者认为应该是大汶河,流沙的下游才是古泗水南流的一段[22]。泰山正在大汶河之滨。
赤水:何幼琦先生认为是沂水。泰山正在赤水之后(北)
黑水:何幼琦先生认为是肥河,是根据《西次三经》的记载:“黑水出焉(昆仑),而西流于大杅”,但是《海内西经》却说:“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羽民南”,显然《山经》和《海经》二者说的黑水不是一条河流,一条西流,一条东流。笔者认为《海经》中的所说的黑水就是古济水[23]。泰山正在古济水之前(南)。
所以,泰山的位置和《海经》中的记载是基本吻合的。
(十)余记考实
(1)木禾:《海内西经》说昆仑虚“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郭璞注:“木禾,谷类也。”《地形训》也说“上有木禾,其修五寻”,高诱注:“五寻,长三十五尺。”但谷类决不可能长到那么粗大。其实,这个木禾当是指粮仓,即古之“囷”。《说文》曰:“囷,廪之圜者。从禾在囗中。圜谓之囷,方谓之京。”这是因为昆仑上的居民要储备粮食,故以木修建了一些高大的仓廪,高三十五尺,故曰“长五寻”;因囷是圆柱形,而古人以“围”作圆柱形物体的测量单位(古人以一抱为一围,《庄子·人间世》李注以环八尺为一围),故曰“大五围”;粮仓可供人粮食,犹禾谷可出产粮食,故以“木禾”名之,而且“禾”与“囷”古音匣溪旁纽双声、歌文旁对转迭韵,盖以“木禾”谐“木囷”之音也。
(2)九井:《海内西经》和《地形训》说昆仑增城各门都有九井,《史记·大宛列传》引《禹本纪》言昆仑上有“醴泉、华池”,这些井、泉、池实际上是古代泰山上的居民为生活用水而开掘的水井或蓄水池。因为泰山地表水丰富,且有很多泉水,可以因之掘井、建池。《中国泰山》云:“泰山含水层由大气降水补给,因地形坡度大,切割强烈,地下水循环迅速,潜水很快沿裂隙以下降泉形式排出或补给给河谷地表水。地下水埋藏浅,很容易出露地表,因此泰山到处都有泉水分布。”[24]可见,泰山从山下到山顶都有很丰富的水源,至今亦然,目前山上尚有潭、池、瀑布56处,山泉64处,那么古代增城里的居民因之掘井建池,也当是事实。《吕氏春秋·本味》载伊尹说汤曰:“水之美者,昆仑之井”,而今人则说:“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鲁志新编》下册云:“水是泰安三美之一,也是白菜美、豆腐美的根源。泰安水包括三部分:一是泰山泉水,二是河水,三是水库塘坝的蓄水。来源主要是降水和过境客水,但因受地形、地质、气候的影响,泰安形成为由地下水类型系和石灰岩裂隙岩溶水和变质层构造裂隙水的混合型水质,水质优良。”[25]是泰山周围之水美亦天下闻名,且在三四千年前已经为人们所盛赞了。
关于昆仑之井还有一个重要的传说,见于《淮南子·本经训》:“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过去人们对这个传说多不甚理解,如高诱注以为是“伯益佐舜,初作井,凿地而求水,龙知将决川谷、漉陂池,恐见害,故登云而去,栖其神于昆仑之山也。”这个理解不符合史实。实者,“龙”当读为“宠”,于省吾先生云:“甲骨文借龙为宠,宠乃后起的分别字,周器迟父钟的‘不显龙光’,应读作‘丕显龙光。’《诗·蓼萧》‘为龙为光’的毛传,和《诗·酌》‘我龙受之’的郑笺,并训龙为宠。”[26]“玄云”指天,“登玄云”原是指登天,这里是暗指登位为后,《史记·夏本纪》说禹举益而任之政,后以天下授益,故《楚辞·天问》等书亦称之为“后益”,即谓此事;“神”者百神,指昆仑上诸部族所崇拜的先公、先王和自然神,这里代指诸部族。此言伯益因为做了井而受到了禹的赏识和宠信,因此得以登位为后,故曰“龙(宠)登玄云”;诸部族也因为井的发明而可以安居于昆仑之上以祀百神,故曰“神栖昆仑”。此事为有关昆仑九井的一个重要传说,而《本经训》的作者并不完全理解这一传说的历史内涵,把它与“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放在一起来说明“智能愈多而德愈薄”的道理,甚不确当。
(3)玉槛:《海内西经》言九井都是“以玉为槛”,郭璞注云:“槛,栏。”也就是井栏杆,《地形训》称“玉横维之”,《说文》:“横,栏木也”,也是指井栏杆。但是,玉乃古代稀有珍贵之物,皆用来制作礼器、祭器和佩饰品,不可能用大量的玉来作井栏,而且《山海经》中绝无昆仑虚产玉的记载,如《西次三经》所记昆仑之丘等二十三座山,其中记有十座山产玉,昆仑丘却不在其中;《海经》和《地形训》中也没有说昆仑产玉,只有较晚的《河图始开图》里说昆仑“四维多玉”。古代有崑山产玉的说法,如《书·胤征》:“火炎崑岗,玉石俱焚”,《吕氏春秋·重己》:“人不爱崑山之玉”,李斯《谏逐客书》:“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史记·赵世家》:“代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宝亦非王有已”,《盐铁论·崇礼》里说“崑山之旁,以玉璞抵鸟鹊”,等等,过去人们把这个崑岗或崑山解释为昆仑,实际上有很大问题,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说“崑山之玉”而不说“昆仑之玉”,昆仑之虚或昆仑之丘可以简称“昆仑”,《山海经》就多处称“昆仑”,但不简称“崑山”,所以很难把它理解成就是古传中的昆仑虚,昆山应该是古代一个产玉的地方,但不是昆仑虚。大约后人误解崑山就是昆仑虚,所以才有了昆仑产玉的说法。
但是,笔者认为“以玉为槛”、“玉横维之”、“四维多玉”的记载都是事实,只不过这个“玉”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玉,而是一些质地优良、色彩丰富的美石,这些美石古代是都视为玉类的。以《说文·玉部》为例,其中玤、璓等是“石之次玉者”;珢、璅等是“石之似玉者”;碧、瑶等都是“石之美者”,这些都是“石”,可其字都从玉,可知古人是把它们视为玉类的。泰山就以出产之地优良、色彩艳丽的美石闻名,这里把两条资料抄在下面:
①《鲁志新编》下册云:“泰安市郊区境内有丰富的泰山花岗石资源,储量达20亿立方米,居全省首位。品种有‘泰山红’、‘泰山绿’、‘泰山青’、‘泰山白’和‘泰山花’。其中‘泰山红’花岗石属世界稀有品种。……‘泰山红’花岗石质地优良、色彩绚丽,可与世界著名的巴西红媲美。‘泰山红’除可加工成高级建筑装饰板材外,还可制作各种石雕工艺品。”[27]
②《泰山民俗志》云:“泰山石产在泰山前泰安市郊区境内,这里泰山花岗石储量20多亿立方米。品种很多,有‘泰山红’、‘泰山绿’、‘泰山青’、‘泰山白’和‘泰山花’。其中‘泰山红’花岗石为世界稀有。近几年,意大利、法国、日本等国来考察时,一致认为‘泰山红’花岗石质地优良、色彩绚丽,抗压力强、抗磨、耐酸碱、耐腐蚀,既能成为高级建筑装饰材料,又可制作各种石雕工艺品。”[20]
泰山花岗石“质地优良、色彩绚丽”,自然可称为美石,亦可说它是“石之似玉者”或“石之次玉者”;它既可以做高级建筑装饰材料和石雕工艺品,自然也可以做井栏杆——这便是昆仑九井“以玉为槛”、“玉横维之”和“四维多玉”的真相。
(4)弱水之渊:《大荒西经》言昆仑之丘“下有弱水之渊环之”,郭璞注:“其水不胜鸿毛”;《玄中记》亦言“天下之弱者,有昆仑之弱水焉,鸿毛不能起也。”此“弱水之渊”是指环绕昆仑虚(泰山)的汶水、古济水和孝妇河。
汶水即今大汶河,也就是《山海经》中所说的流沙[29],其上游有三汶:牟汶河发源于鲁山西麓,西流至泰安市丘家店镇东汇发源于雪野水库的瀛汶河,西南流至汶口镇汇发源于新泰境内的柴汶河,西流为大汶河,又北为大清河,入济水。
济水是《海经》中所记载的黑水,说已见上。济水出巨野泽沿今小清河道北流,又沿今黄河道东北流经泰山之北,在今济南市附近又沿小清河道东流入海。
孝妇河发源于淄博市博山区的刁虎峪,北流入济水(今小清河),古称陇水,又名袁水,《水经注·济水》云:“陇水南出长城中,……其水北注济”。
上述三水正好将泰山环绕了360°,故曰“环之”;此三水水流湍急,不能载物,所谓“不胜鸿毛”,故曰“弱”也。
(5)炎火之山:《大荒西经》言昆仑之丘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燃)”,当是指古代发生在泰山脚下的森林大火。古代泰山脚下森林茂密,说已见上。此森林每到干旱季节即容易发生森林大火,在当是无人扑救的情况下,经月或数月不灭者理应有之,故古人异传为炎火之山也。
(6)其光熊熊,其气魂魂:《西次三经》曰:“槐江之山,……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郭璞注:“皆光气炎盛想焜燿之貌”。《西次三经》又说自槐江之山向西四百里为昆仑之丘,则槐江之山在泰山之东北方,当即今之香山。
泰山“其光熊熊,其气魂魂”的景象,泰安人习见之。泰山主峰玉皇顶高程为1532.7米,高大雄伟,气势磅礴。每天早晨,当泰安市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时,泰山由于地势高,已沐浴在朝阳之中;每到傍晚,当泰安市已暮色浓重、万家灯火之时,泰山顶部仍映照在夕阳的余晖里。由于上下明暗对比较大,此二时在山下远望泰山,尤显得光辉明亮,正是“其光熊熊,其气魂魂”的景象,恢宏壮丽、庄严神圣,故泰山之“旭日东升”与“夕阳玉照”(或称“晚霞夕照”)乃其“十大自然奇观”之二,甚为有名。因而从槐江之山(香山)西南望昆仑(泰山)有此感受,乃古人于早晚之时实地观察的结果。
(7)鸟兽:昆仑之上多奇禽异兽,除开明兽陆吾外,《西次三经》载其上有土蝼、钦原、鹑鸟,《海内西经》载其上有凤皇(凤凰)、鸾鸟、视肉、离朱、树鸟、蛟、蝮、蛇、蜼、豹、诵鸟、鶽等等。这些鸟兽可以用泰山当是多鸟兽来解释,因为泰山的动物种类十分丰富。但笔者认为实际上应该是一些部族的图腾,开明兽陆吾为夏人的图腾神,是夏人的象征物,说已见上。《西次三经》说鹑鸟“是司帝之百服”,帝为上帝,服为用度之物,盖谓祭祀上帝时所用之百物,这显然是一个以鹑鸟为表征物的部族,或认为就是凤凰,郝懿行《笺疏》云:“鹑鸟,凤也。《海内西经》云昆仑开明西北皆有凤皇,此是也。《埤雅》引师旷《禽经》曰:‘赤凤谓之鹑。’”《海内西经》云:“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载蛇践蛇,膺有赤蛇”,《山海经》中凡“载蛇践蛇”者多为一些神灵,故此鹑鸟(凤皇)部族当是具有高贵地位的部族,言其“司帝之百服”,殆与神巫之类相似。其它鸟兽皆倣此。
(8)草木:《西次三经》说昆仑上有木曰沙棠,有草曰薲草;《海内西经》记昆仑上之奇异树木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柏树、丹木(原误作“甘水”)、圣木(一曰梃木)、服常树;《地形训》记昆仑之奇树有:琁树、碧树、瑶树、沙棠。这些奇怪的树木前人多不得其解。实际上,这些树木是昆仑诸部族的社树,同时也是这些部族的象征物。
《说文》曰:“社,地主也。……《周礼》:‘二十五家为社,各植其土所宜木。’”《论语·八佾》:“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注引孔曰:“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正义》:“谓用其木以为社主。”《墨子·明鬼》云:“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为丛社。”社上一棵或数棵大树称社树,成片的林木称社丛。昆仑上的奇树有些是现实中确实有的,如柏树、沙棠;其它一些是现实里找不到的,极有可能原是现实中的某些树,因为被当作了社树,人们神异之、敬畏之,又另外给起了些奇异的名字称之,遂有珠树、文玉树之类的名目。
古之社树因为被视为神物而不敢随意砍伐,故常长得甚为巨大,《庄子·人间世》曰:“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枝。”这是说一棵作为社树的栎树,长得如此高大。因此,笔者认为《海经》中记载的一些高大树木,如扶木(扶桑)、建木、若木、槃木、朱木、白木、栾木、枫木、圣木、寻木、甘(丹)柤、甘(丹)华、寻竹、杨柳、邓林(二树木)、三桑、三珠树、桂林(八树)、柜格之松、帝俊竹林等等,既是一些部族的社树或社丛,也是一些部族的象征。昆仑上的奇草异木亦当作是解,如《海内西经》言开明北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实际上是说以这些树为社树的部族在夏部族居住地之北方。
四、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关于昆仑虚的一些主要的古传基本上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昆仑之虚(丘)即今之泰山的说法可成定论。
泰山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在它周围现在已发现了丰富的古代文化遗存,如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岳石文化(或以为即夏文化)、商文化直至周、秦、汉文化,内容都很丰富,而且是次第发展,绵延不绝。王迅先生已指出:“从目前的考古材料来看,山东境内发现的考古遗存比东方地区其它局部区域都丰富,从文化发展中的缺环和文化分布的空白地区相对较少”[30],李伯涛先生也说:“泰山地处黄河下游,是中华民族最早生息繁衍的地区,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的发现,有力地证明了早在远古的新石器时代,泰山一带是人类频繁活动的重要地域,而且先进于同一时期其他地域的文化。自远古起,在泰山周围一带,便逐渐形成了泰山文化区,使泰山一带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31]
可以知道,在上古时期,泰山周围的确是人类活动最兴盛的地区,它是虞夏时期东方的一个政治中心,是夏王朝的诞生地,是夏文化的发源之所,也是整个华夏文明走向繁荣的起点,因而泰山在中国上古的历史传说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圣山。故泰山除了具有风格独特的美学价值和世界意义的地质科学价值外,也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所以在1987年它就被列入了“世界遗产清单”。现在泰山不仅是中华民族历史文化上的昆仑,也成为世界文明史上的昆仑,它以历史、文化、美学、地质学的多重价值,成了全世界的珍贵遗产,因而值得我们更全面、更深入地加以研究。
注释:
[1]顾颉刚《昆仑和河源的实定》[J]《历史地理》第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11月
[2]台湾·苏雪林《昆仑之谜·自跋二》[M] 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6年版,原书笔者未见,所见者乃网上的电子版。
网址:http://www.white-collar.net/wx_author/s/shuxuelin/yx/15.htm
[3]何幼琦《〈海经〉新探》[J]《历史研究》1985年第2期。下引何先生说皆出此文,不再另注。
[4]何新《诸神的起源》三联书店1986年版
[5]徐显之《山海经探源》武汉出版社1991年3月第1版
[6]王宁《〈五藏山经〉记述的地域及作者新探》[J]管子学刊2000年第3期
[7]王宁《〈海经〉的作者及记述的地理与时代》[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7年第5期,后经修订发布于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zgxqs.cn/article/2006/0713/article_860.html
[8]王宁《混沌意义源流考》[J]枣庄社会科学1997年第3期,后经修订发布于中国先秦史网站。网址:http://www.zgxqs.cn/article/2006/0712/article_858.html
[9]台湾·苏雪林《昆仑之谜》[M] 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6年版。笔者所见为电子版,
网址:http://bbs4.xilu.com/cgi-bin/bbs/view?forum=wave99&message=11043
[10]说详见王宁《夏国疆域新证》[J]枣庄师专学报1993年第1期。后经修订,发布于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zgxqs.cn/article/2006/0826/article_969.html
[11][15][24]谢凝高主编《中国泰山》[M]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4页、第135页、第115页
[12][14]李锦山《古史传说时代的“丘”与“虚”》[J]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8年第2期
[13]张学海《试论山东地区的龙山文化城》[J]文物1996年第2期
[16]王宁《狮子座之谜:夏殷周三代的至上神观念与星辰崇拜》[J]郭沫若学刊1995年第3期。后经修订增补,发布于中国先秦史网站。
网址:http://www.zgxqs.cn/article/2006/0727/article_891.html
[17]王宁《汉画像石“九头兽”说源》[J][台湾]故宫文物月刊2003年第二十一卷第三期(243号)
[18]张岩《山海经与古代社会》[M]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6月,第106页。
[19]徐兆奎《历史地理与地名研究》[M]海洋出版社1993年12月第31-32页。
[20]杨宽《西周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11月第831页。
[21]杨向奎《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M]人民出版社1997年11月第202页。
[22][23][29]王宁《昆仑七水考》[J]枣庄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25][27]祝宏主编《鲁志新编》下册[M]大众日报社1988年第373页
[26]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M]中华书局1979年6月第218页。
[28][31]李伯涛《泰山民俗》[M]山东画报出版社1996年第272-273页、第1-2页。
[30]王迅《东夷文化与淮夷文化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4月第3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