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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1]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2]该句犹如一段轻悠纾缓的乐曲前奏,引领人们进入了一个怡然自乐的儒者世界。
一
据顾炎武考证,在西周的制度中,公、侯、伯、子、男为五等爵位,大夫虽贵,不敢称子,春秋时,自僖、文以后,执政之卿始称子,之后,匹夫为学者所宗者亦被称为子,如老子、孔子。[3]马融[4]认为,“子”是男子的通称。[5]《白虎通》[6]认为:“子者,丈夫之通称”。[7]如果说《论语》中的“子”是男子或丈夫之通称,那么为什么《论语》中众多的孔门成员,除了孔子被称为“子”,有若、曾参被称为“有子”、“曾子”,闵子骞、冉有偶尔被称为“闵子”、“冉子”外,其他人都没有被称为“子”呢?可见,“子曰”与“有子”“曾子”之“子”是一个具有尊敬意味的称谓,一个“美称”[8],而非男子或丈夫的通称,其与后文将要讨论的“不亦君子乎”之“君子”的含义在儒家语境中都历经了一个“去社会地位化”的过程,即由某种贵族身份变为有学问、道德的人,这个过程在当时来说是一场意义深远的观念变革。
“学”作为《论语》的第一个字[9],可谓意义深远。儒家历来非常重视“学”,《论语》的第一篇“学而”,《荀子》的第一篇《劝学》均与“学”有关。“学”在《论语》全书中出现了64次。[10]孔子非常推崇“学”的重要性,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学习,其人格修养、道德实践很容易走向愚昧与偏执,“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11],“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12]因此,孔子提倡像获得“文”的谥号的孔文子[13]那样“敏而好学,不耻下问”[14],以谦虚的态度向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学习,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5],并注重“学”与“思”的结合:“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16]孔子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生而知之者”[17]而是一个“好古,敏以求之者”[18]。“十有五而志于学”[19]的孔子,“就像我们今天的追梦少年一样,意气风发,充满理想”[20],但三岁丧父的孔子的“成长环境在今天看来也丝毫没有优越与优势,相反,‘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21],生活的磨砺让他的成长之路充满了艰辛”。[22]但孔子始终没有放弃对“学”的坚持,“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23]可以说,孔子的一生就是“学”的一生,“学”是孔门的根本精神之一!如今,浸染两千多年儒家“学”观念的中国,已经将“学”当作了一个国家精神,政府亦在大力倡导学习型政府,学习型社会。常“学”方可不衰,中国要避免重蹈晚清的覆辙,必须将“学”的精神贯彻始终。在日常生活中,“学”已经成为了一个大众观念,《现代汉语词典》收录以“学”开头的词条59条[24],《汉语成语大全》收录以“学”开头的成语37条[25]。作为儒家创始人,孔子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亦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打破了“学在官府”的传统,是“中国第一个使学术民众化的,以教育为职业的,‘教授老儒’;他开战国讲学游说之风”。[26]可以说,对“学”的推崇,对“有教无类”[27]的倡导与不遗余力推行是孔子与整个儒家对中华文明的莫大贡献。
要真正发扬“学”的精神,构建现代形态的“学”,除了联系现实,在生活中“学”外,还需要我们回溯到“学”观念的源头即孔子那里,去超越常识的遮蔽,获取“学”的多层面意蕴,这些意蕴将通过下文对“学而时习”的讨论逐步得到揭示与领会。
提到“学而时习”,未仔细研读过《论语》的人,很容易得到一个现代生活化的理解,即“学习而且按时复习”,这种理解明显将儒家简单化、肤浅化了。其实,“学而时习”之“习”除了“复习”、“温习”的意思外,还有“实习”、“演习”的意思。杨伯峻先生在陈述将“习”译为“实习”的缘由时写道,“孔子所讲的功课,一般都和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结合。像礼(包括各种仪节)、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这些,尤其非演习、实习不可。”[28]杨伯峻此说虽指出了孔门弟子“学”的内容中含有书本知识之外的部分,但仍不周全,孔门弟子“学”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它不但含有上述的“礼”、“射”、“御”等“艺”的层面,更为根本的,它还包括道德层面。如《述而篇》中的“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这句话译成现代汉语,大概是说:“夫子从四个方面来教育学生:历史文献,生活实践,待人忠诚,讲究信用。”学习的行为,从学生的角度来说,是学,从老师的角度来说,是教。因此,《述而篇》中提到的孔子“教”的内容,肯定也是学生“学”的内容。“四教”中,“行”、“忠”、“信”的人格、道德属性决定了对它们的“习”不能是简单的“复习”,而是践履、躬行。正是在将道德修养作为“学”的重要内容,人格完善作为“学”的重要目的的意义上,孔子称赞弟子颜回“好学”,《雍也篇》中,“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先进篇》中,“季康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不迁怒,不贰过”本身即是人格品质,而颜回正是孔子弟子中“德行”的典范,《先进篇》把他列为“德行”四贤之首[29]。
程树德认为,“今人以求知识为学,古人则以修身为学”并列出了三个证据,证据一为前文所述孔子在身通“六艺”的七十二弟子中,独称不迁怒、不贰过的颜回好学,证据二为“‘君子谋道不谋食。学也,禄在其中矣。’[30]其答子张学干禄,则曰:‘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31]是可知孔子以言行寡尤悔为学,其证二也。”,证据三为“大学之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32]”。[33]程树德通过三个证据证明了“学”的内容为修身,但是,他的“今人以求知识为学,古人则以修身为学”有笼统化之嫌,并且,如果说把“学而时习之”仅仅理解为学习知识而按照一定的时间复习是一种极端,那么,程树德的理解则是另一种极端。“古人”是一个过于总括化的概念,而且,至少在孔子那里,偏重知识、技艺的古代文献如《尚书》、《诗经》等“经”的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艺”的学习,还是“学”的重要内容。正因为它们是孔门教学的重要内容,所以,一部分人,或许这部分人有“三千”孔门弟子的成员,将“学”表面化地理解为学习上述“经”、“艺”,这才有《学而篇》中子夏的话:“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那些将“学”狭义地理解为知识化、技能化地学习“经”、“艺”等的人,正是那些“曰未学”的人。子夏的话再加上前文提到的孔子“四教”之一的“文”,都证明了“古人则以修身为学”说法的偏颇。而证据三则是三个证据中最薄弱的。《大学》是孔门后学的作品,期间儒家可能已出现了“儒分为八”[34]的分化,各派儒家主张不同,且互相之间存在批评,这从荀子批评一些儒者为“腐儒”[35]、“贱儒”[36]就可看出,如果《大学》只是孔门后学中的其中一派的作品,那么它就不足以完全代表孔子的思想,而且,《大学》只说“以修身为本”而未说“学”就是修身。
朱熹有一段话对“学”的内容做了专门陈述:“夫学也者,以字义言之,则己之未知未能而效夫知之能之之谓也。以事理言之,则凡未至而求至者,皆谓之学。虽稼圃射御之微,亦曰学,配其事而名之也。而此[37]独专之,则所谓学者,果何学也?盖始乎为士者,所以学而至乎圣人之事……夫子之所志,颜子之所学,子思、孟子之所传,皆是学也。”[38]上述朱熹对“学”的论述,前半部分对“学”的概括可谓言简意赅,而且把“稼圃射御”亦包括在“学”之内,后半部分认为“学而时习之”之“学”乃“学而至乎圣人之事”表面上看起来与程树德一样具有仅以修身为学的局限,但仔细玩味后发现,圣人之“事”乃是一个非常具有包容性的概念,不可等同于道德修养。
总之,“学而时习之”之“学”的内容既有学习具有较强知识、技能属性的古代典籍、需要落实于社会和政治生活的“礼”、“乐”等“艺”的部分,也有道德修养、成“圣人”的部分,这两部分,前者的“学”更表面化、专门化,是孔门教学的重要内容,后者的“学”具有非表面化的性质,是孔门“学”的根本目的,前者的“学”在一定程度上是后者“学”的手段。而“学”的内容,正是“习”的内容。对前者的“习”自然不消多说,对后者的“习”,正如“程门四先生”[39]之一谢良佐所言:“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40],立时习也。”[41]这种于日常生活行坐站立、“洒扫应对”待人接物处体现的“习”正是儒家之“习”的特点所在。
谢良佐的解释--“无时而不习”,其实只是“时习”含义的一个方面。“时”是儒家思想中非常重要、内涵极丰富的一个概念,它除了具有类似现代汉语中的“时间”、“时候”、“按时”、“及时”的意思外,还有“时机”、“时势”、“时宜”、“当时”、“那时”、“时常”、“时时”、“伺”[42]等意思。因此,“时习”具有非常丰富的解释空间,除了可解释为按时“习”、“无时而不习”或与此类似的学而时常习外,还可以解释为在合适的时机“习”,顺应时势“习”,学而当时、当下即“习”,学而等待“习”等等。《论语》中多处体现了儒家“时”的观念,清代焦循就认为:“‘不愤不启,不悱不发’[43],时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44]时也。‘求也退,故进。’[45]时也。”[46]孔子主张治理国家要“使民以时”[47],日常起居饮食也应依“时”而进行,如《乡党篇》中的“不时,不食”,就连面对山中盘旋飞翔后停在一处的野鸡,他也要感叹:“时哉!时哉!”[48],正因为孔子推崇“时”并在日常生活中处处体现“时”,所以被孟子盛赞为“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49]的“圣之时者也”[50]。
“不亦说乎?”通过反问的语气,将“学而时习之”的那种难以用语言做正面描述的快乐、愉悦表达了出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若换成“学而时习之,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乐乎!人不知而不愠,君子乎!”则不但读起来乏然无味,而且在语气上充满了说教感,不似前者那种让学生自己去体会的交谈、启发语气,平和且循循善诱。朱熹认为此处的“说”乃“喜意也”,对于“说”的缘由,他解释道:“既学而又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51],朱熹的老师“程子”(程颢程颐二兄弟)解释为“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52]朱熹的解释突出了一个“熟”字。“学”而未“习”则所学仍然停留于表面,这种停留于表面的所“学”依然是“生”的,拿食物来讲,“生”则无法食用或食用起来口感极差,无法悦于口悦于心;拿运用来讲,“生”则运用起来笨拙,无任何自如、美感可言,因为只有“熟”方能生巧。“程子”的解释则突出了“行”与“在我”两个词。“行”的说法恰好证明了前文对“习”内涵解释的正确,“在我”则突出了儒家之“学”的一个显著特点,即“为己之学”[53],儒家的“学”是为了提高自己而不是炫耀于别人。既然是“为己之学”,那么,所“学”者就必须“在我”,必须经过“习”然后与“我”完全融为一体,成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54]的新“我”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程子”的“在我”还可以有另外一个创造性的解释,即经过“习”过程中的“行”后,体悟到原来所“学”的仁、义、忠、信等俱“在我”而非“在外”,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55],体悟到了所“学”成功与否完全在于我的“欲”而不在于外在的人与物,这种自己掌握“学”之命运之欣慰感,令人欢喜。此解释可能已超出了“程子”的本意,但却符合儒家之根本精神。无论怎么解释“说”的缘由,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在儒家看来,“学”“习”从来不是痛苦的,而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期间充满了高兴与欣喜,“我”与“学”的关系不是紧张的而是融洽的。
孔子非常看重学习过程中的情感状态。他将学习者的状态分为由低到高的三个层次--“知之者”、“好之者”、“乐之者”,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56],“不亦说乎”式的“乐之者”才是最理想的学习者状态。放眼当下生活,学习对一些人来说,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而这些“苦知者”的痛苦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他们对学习的狭隘或错误理解,一方面,一些人认为“学”就是学习书本知识,甚至有人认为,“学”就是为了应试,考什么他就“学”什么,完全忽视了“学”之中包含的实践技能与道德修养层面,结果使“学”与生活断裂,无法融合,连“三人行,必有我师”[57]般的生活学习意识都没有,更谈不上“出入起居之时,学也。饮食游观之时,学也。疾病死生之时,亦学也”[58]的境界了。另一方面,一些人理解的学习其实在儒家看来只是“学”而不是“学”“习”,有“学”无“习”,“学”而未“时习之”自然就没有“说”的体验,而且,“习”的缺失使得学的过程与成果没有与“我”融为一体,始终是“在外”而不是“在我”,这种外在的“学”越积越多,反而成了一种生命之累,这正是一些人越学习越感到焦虑、烦恼原因。
“说”在《论语》中有shuō与yuè两种读法,读作yuè的情况有8章[59]16次,“说(yuè)”类似于现代汉语中的喜悦、高兴、喜爱,它在多数情况下是一种当下的、直接化的情绪、情感,以“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60]为例,子路的“不说”是当下直接化的而非深思熟虑化的。正因为“说”是一种当下的未经理性化处理的情绪、情感,所以孔子强调了“绎”的重要性,“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悦)乎?绎之为贵。说(悦)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61]“法语”指“正言”[62],类似于现代的“带有批评口气的话,比较直戳,也比较逆耳”[63],在孔子那个时代,即为“符合礼法规范的话”[64];“巽”通“逊”,“巽与之言”指那种“婉而导之”[65],比较客气甚至略带恭维的话;“绎”在《说文解字》中的本义为“抽丝”,引申为“寻其绪也”[66],即理出头绪、推究,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思考。孔子承认听起来顺耳的“巽与之言”当下可以给人带来愉悦,所谓“能无说乎?”但是,在承认生活之“说”的同时,他并没有知足于“说”,而是不忘“绎”的纠偏与正导,所谓“绎之为贵”!由此可见,儒家虽然非常重视情感,但并未忽视理性的作用。而“绎”如何可能呢?答案是“学”,否则就会“好知(智)不好学,其蔽也荡”[67]。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包含了三个重要的儒家观念--“学”、“时”、“习”。其中,广义的“学”是包含“习”的。《论语·述而篇》中有这样一段对话,“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杨伯峻将公西华的话翻译为:“这正是我们学不到的。”[68],钱穆将此翻译为:“正在这点上,我们弟子不能学啊!”[69],鲍鹏山翻译为“这正是弟子不能学到的啊。”[70],张燕婴翻译为“这正是学生们学不到的。”[71],这些翻译都以直接引用原话的的方式,回避了一个问题,即“为之不厌,诲人不倦”不是不能学,而是做不到,此处译为“这正是学生们做不到的”应更好。以上讨论一方面指出了流行的几个《论语》版本对“正唯弟子不能学也”的翻译问题,另一方面也揭示出“学”内涵的践履、躬行、实践层面,这与“习”是相重合的。朱熹认为:“‘学’是未理会得时,便去学;‘习’,是已学了,又去重学。非是学得了,顿放在一处,却又去习也。只是一件事。‘如鸟数飞’,只是飞了又飞”。[72]由上可知,广义的“学”已将“习”包括在内了,孔子自述15岁“志于学”,自己异于一般人的地方在于“好学”,以及称赞得意弟子颜回“好学”中的“学”都是指广义的“学”而言。
二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有朋”古本有作“友朋”[73]的,如果按照郑康成“同门曰朋,同志曰友”[74]的说法,“友朋”应译为“同志同门”,但此仅是一家之言,许多人如陆德明的《论语释文》就认为“友朋”之说并不成立[75]。朱熹认为“朋”是“同类也”。[76]比较上述阐述,杨伯峻的翻译,即将“有朋”译作“有志同道合的人”较为妥当。儒家非常注重“学”“习”过程中“朋”的重要性,所谓“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77],“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78]。《论语》中,孔子与颜渊、子夏、子路、子贡等弟子可谓亦师亦友的关系,教学相长、切磋砥砺。例如,孔子曾对子夏说“起予者商也!”(“卜商[79]啊,你真是能启发我的人!”),孔子到了卫国,当权者南子[80]召见他,孔子应召而往,因为南子专权且“有淫行”[81]名声不好,子路很不高兴,这逼迫着孔子发誓说:“假如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天厌弃我!天厌弃我!”[82]一个学生能逼得老师发誓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表明孔子与学生之间是具有平等人格,以“道”为共同追求的师友关系,而非后世一些伪儒者在“尊师”名义下的“朋党”关系。
儒家主张“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83],“爱”从“爱”自己身边的父母兄弟开始,这种“爱由亲始”亦即是从“近”始。但儒家从来没有忘记对“远”的关怀,“仁”虽然是从“亲亲”[84]之“近”开始的,但亦需行“恭、宽、信、敏、惠”于天下之“远”[85],理想的政治也是“近者说(悦),远者来”[86]。儒家面对远方的人对自己的不了解甚至对立,并不主张像基督教那样积极主动地去传教、传福音、甚至战争征服,而是主张“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87],所谓“文德”是相对“武功”的暴力、军事活动而言的,是指“仁义礼乐的政教”[88]。以一种宽广的胸襟、包容的态度来处理隔阂与分歧,这是儒家思想对中华文明的又一大贡献,是当今全球各国家之间、文明之间和睦相处的宝贵精神遗产,受儒家思想巨大影响的中华文化始终是一种“海纳百川”式的包容文化,历史上,中华文明内部儒释道之间,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之间始终能和平共处,没有爆发像西方那样的宗教战争。
对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原因,朱熹的老师“程子”认为:“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89]。《礼记》认为“学”至“大成”的程度,就“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悦)服,而远者怀之”,“朋”从远方来正是学有所成之验,是一件值得让君子感到欣慰、快乐的事;《中庸》认为“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学而时习之”是成己,“友朋自远方来”是成物,但成物亦由成己,既以验己之功修,又以得教学相长之益,人才造就之多,所以乐也。[90]而且,“友朋自远方来”表明,在践行“仁”道,“成己”的过程中,儒者并不孤独、寂寞,所谓“德不孤,必有邻”[91],“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92]。
儒家认为,人的价值要在“仁”爱、道德践履中实现,而群体生活显然是道德践履的前提。因此,儒家不提倡过“离群而索居”[93]式的隐居生活,而是主张“敬业乐群”[94],过群体性生活。孔子指出,《诗经》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可以“群”[95],“群”就是培养、锻炼人的合群性,“把人培养成有群体意识,有公共意识的人,能维护公共福祉而不是专注个人一己之私”[96]。“有朋自远方来”,一帮朋友聚在一起,显然是群体性生活的一种典型样式,而“不亦乐乎?”则体现了儒家对这种人际交往、群体生活的充分肯定与参与热情。
“不亦乐乎”之“乐”与“不亦说乎”之“说”有没有区别呢?历代注家说法不一,有人认为这仅是一种“互文”,如《论语正义》认为:“‘乐’,喜也。与‘说’义同。”[97],有人认为二者存在区别,如朱熹的老师“程子”就认为“说在心,乐主发散在外。”[98],康有为认为“说,乐之内也”[99],学者鲍鹏山也注意到了“说”与“乐”的区别,他认为,“悦,乃是内心的感受,读书的快乐是个人的,是内心的,是一种自我愉悦的境界,故用‘悦’。而朋友来了,其快乐是外露的,甚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是要与朋友共乐的,无论是同唱一首歌,还是共饮一壶酒,都具备这种互乐、同乐的特点,所以用‘乐’。”[100],李泽厚先生认为,“‘乐’完全是世间性的,却又是很精神性的,是‘我与你’的快乐,而且此‘乐’还在‘悦’之上。‘悦’仅关乎一己本人的实践,‘乐’则是人世间也就是所谓‘主体间性’的情感。那是真正友谊情感的快乐。”[101]本文亦认为,将“乐”与“说”简单地等同,是不妥当的。“说”与“乐”存在区别,虽然区别不是特别地具有反差性。二者的区别,除了以上“程子”、康有为、鲍鹏山、李泽厚指出的“说”在内,可能外露也可能不外露,“乐”在外、外露,“说”关乎单个人,“乐”关乎多个人外,还有三个方面值得关注。第一,“说”往往含有满意、心悦诚服之“悦服”意味。如“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102]中的“子说”具有满意、欣慰的意味;“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之“说”可看作是在“时习”的过程中,对“学”的内容更加认可、悦服。第二,正如前文分析“不亦说乎”时指出,“说”往往是一种当下的、直接化的情绪、情感,在理智的思考之“先”,而“乐”则往往持续时间较长且会有理性的参与。第三,在时间先后上,“说”不一定有“乐”,但如果有“乐”,一定是先有“说”后有“乐”,“说”在“乐”先。
与“说”一样,“乐”也是一个多音字,在《论语》中“乐”有lè、yuè、yaò三种读法。其中,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相同,读作lè的情况有14章15次。“乐”(lè)在《论语》的多次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它是《论语》乃至中国哲学、文化非常重要的一个观念与境界语词。当代思想家李泽厚先生认为,与西方“罪感文化”、日本“耻感文化”相比较,以儒学为骨干的中国文化的精神是“乐感文化”。[103]知名学者蒙培元先生认为,以“乐”为最高体验的境界形态的哲学是儒家哲学最重要的特征。[104]
虽然“乐”与上文中提到的“说”存在区别,但是,“乐”、“说”以及下文将要论述的“不愠”都是一种人们倾向于获得与保持的正面情绪、情感,而正面的情绪、情感,在先秦典籍中,以“乐”最具代表性,因此,“说”、“不愠”以及“喜”、“忘忧”、“远怨”等都可以归结为广义的“乐”,所谓“乐”感文化,亦是从广义的“乐”而言。这样,“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就可以说都是在言生活之“乐”,都是在说君子是一个“乐”的,乐观的、快乐的、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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