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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成君子人格,成圣成贤,乃儒教教化之主旨。先秦儒教典籍,君子小人往往对称,所指虽有德、位之异,然儒教之重德,而倡言以德配位,则无需辞费。故于小人问题,儒教亦非常重视。“小人”一词,见于《论语》24次,见于《孟子》14次,见于《荀子》76次。本文仅就《中庸》论及小人之三章略作疏释,以呈现儒教论小人之一重要面向。
按朱子分章,《中庸》论及小人者有二、十四和三十三章,分别居于一篇之首、中、末: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二章)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十四章)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云:“相在尔室,不愧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斧钺。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化民,末也。”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三十三章)
杨时以《中庸》首章为“一篇之体要”,朱子称引之。在首章之后,二章即引孔子之言以中庸与反中庸别君子与小人,可见君子小人之辨对于《中庸》之重要。朱子解首章曰:“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次言存养省察之要。终言圣神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2]此对于理解二章及全篇关系重大。
对二章之理解有争议者,表现在“小人之中庸也”一句。郑玄注曰:“反中庸者,所行非中庸,然亦自以为中庸也。”[3]后儒多有从郑注而发挥者,概言之,是以乡愿之似德而乱德说小人之中庸。如吕大临曰:“君子之中庸也,有君子之心,又达乎时中;小人之中庸也,有小人之心,反乎中庸,无所忌惮,而自谓之时中也。时中者,当其可之谓也。……小人见君子之时中,唯变所适而不知当其可,而欲肆其奸心,济其私欲。”[4]游酢曰:“君子者,道中庸之实也。小人则窃中庸之名而实背之,是中庸之贼也,故曰‘反中庸’。……小人之于中庸,则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而居之不疑,或诡激以盗名,进锐退速,此所谓无忌惮而反中庸者也。”[5]
王肃本此句多一“反”字,为“小人之反中庸也”,伊川、朱子从之。伊川曰:“君子之于中庸,无适而不中,则其心与中庸无异体矣。小人之中庸,无所忌惮,则与戒慎恐惧者异矣,是其所以反中庸也。”[6]又曰:“小人更有甚中庸?脱一‘反’字。小人不主于义理,则无忌惮,无忌惮所以反中庸也。”[7]朱子曰:“君子之所以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随时以处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无所忌惮也。盖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无时不中;小人不知有此,则肆欲妄行,而无所忌惮矣。”[8]
对于此处何以从王肃本及如何评价郑注与发挥郑注之诸说,朱子申言曰:“‘小人之中庸’,王肃、程子悉加‘反’字,盖迭上文之语。然诸说皆谓小人实反中庸,而不自知其为非,乃敢自以为中庸,而居之不疑,如汉之胡广,唐之吕温、柳宗元者,则其所谓中庸,是乃所以为无忌惮也。如此则不须增字,而理亦通矣。曰:‘小人之情状,固有若此者矣,但以文势考之,则恐未然。盖论一篇之通体,则此章乃引夫子所言之首章,且当略举大端,以明别君子小人之趣向,未当遽及此意之隐微也。若论一章之语脉,则上文方言君子中庸而小人反之,其下且当平解两句之义以尽其意,不应偏解上句而不解下句,又遽别解他说也。故疑王肃所传之本为得其正,而未必肃之所增,程子从之亦不为无所据而臆决也。诸说皆从郑本,虽非本文之意,然所以发明小人之情状,则亦曲尽其妙,而足以警乎乡愿乱德之奸矣。’”[9]
从朱子之申言可知,朱子特别重视从整篇之结构看待此章,所谓“论一篇之通体”。质言之,朱子认为,此章在首章之后明别君子小人之趣向,在整篇结构中处于至关重要之位置。此又成为他从王肃本的主要理由:既然此章所言君子小人之别为理解《中庸》整篇之关键,那么,其义就当略举大端,如程子所解,而不应像郑注那样,太过隐微。不过,对于郑注及发挥郑注之诸说所阐发之义理,朱子持存而不废之态度。
虽然以乡愿之似德而乱德解小人之中庸其说不为不通,但就《中庸》整篇之义理与结构而言,朱子之解释的确胜于郑玄。至于小人何以反中庸,诸家皆据“小人而无忌惮”立言,于此无可争议。无忌惮实为理解小人之为小人之要点。无忌惮则与戒慎恐惧判然两途,此义见诸上引伊川之言。戒慎恐惧之说,正出于首章言君子之慎独。因此上引伊川之言即是将二章关联于首章而发。无忌惮即不知有敬畏,不知有敬畏则不能戒慎恐惧,此《中庸》别君子小人之要点也。或者曰:“君子小人之分无它,敬与慢之间耳。”[10]以此义论小人者,不独见于《中庸》,亦见于《论语》、《大学》。《论语·季氏》载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尧曰》又载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此即以是否知天命、畏天命别君子与小人。《论语·子路》则载孔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骄即源于无忌惮,源于不知有敬畏,故此章可同观。《大学》则与《中庸》同,直以慎独辨君子与小人:“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肝肺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君子慎独,所谓诚于中形于外也,小人反是,故有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之举。于此判然两分也。
慎独作为修身工夫既有终极之根基,亦有现实之根基。此义明见于《中庸》首章。子思于首章言慎独之前先言性、道、教,即是阐明慎独工夫之终极与现实根基,此即天命之性。或如上引朱子所言,慎独为“存养省察之要”,而其终极之根基即“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现实之根基即“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君子小人之别即在是否知“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是否知“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一言以蔽之,是否知有此天命之性而敬之以处、顺之以行。若关联于孟子,此知性、知天之存养工夫则全在尽心,而孟子正是以存心与否辨君子与小人: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孟子·离娄下》)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
耳目之官为人之小体,仅从耳目之官则止于人欲;心之官为人之大体,心之官思则知在人欲之上更有天命之性。止于人欲而不知有天命之性则为小人,知人欲之上更有天命之性则为君子。又,存心养性为事天,能事天者为君子、为大人;不能存心养性则不能事天,不能事天者为群氓、为小人。
十四章言君子素其位而行,并就此论君子小人之别,而以孔子“反求诸其身”之言作结。君子居富贵不骄不淫,居贫贱不謟不慑,居夷狄不变所守,居患难不丧其志;小人反是,居富贵必骄必淫,居贫贱必謟必慑,居夷狄必变所守,居患难必丧其志。[11]君子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凡事不怨天尤人而反求诸己;小人反是,在上位而陵下,在下位而援上,凡事怨天尤人而不求诸己。君子小人之别,从行事看,一言以蔽之则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居易以俟命与行险以徼幸之别,亦在如何对待天命。君子知天命故能居易以俟命,亦如上引孟子所言:“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知天命者既要知天之正命,知天命之性,又要知天之非正命,此可谓居易以俟命之两面,或如孟子所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孟子·尽心上》)小人则不知天命、不畏天命,故行险以徼幸。行险则不愿遵道而行,徼幸则欲得其所不当得。方悫论此章曰:“莫非命也。君子道其常,小人道其怪。道其常,故居易以俟之;道其怪,则行险以徼之。”[12]其说切至。
三十三章为《中庸》之卒章,引《诗》八次,主旨在说明“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与之相对,则说及“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朱子亦非常重视此章在整篇结构中之地位。朱子总论此章曰:“前章言圣人之德极其盛矣,此复自下学立心之始言之,而下文又推之以至其极也。”[13]又曰:“子思因前章极致之言,反求其本,复自下学为己谨独之事推而言之,以驯致乎笃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赞其妙,至于无声无臭而后已焉。盖举一篇之要而约言之,其反复丁宁,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学者其可不尽心乎!”[14]
朱子之解释首先将此章关联于上章。三十二章曰:“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朱子指出,三十二章“言圣人之德极其盛”,三十三章则又回到圣人成德之根本,即又从下学立心之始说起。又从下学立心之始说起,即又重申君子小人之别,大义仍在君子慎独而小人反是。然后又从慎独再推至圣人之德之极致,即笃恭而天下平,而以赞语终篇。
此章各节皆引《诗》,关于各节之关联,朱子释为“自下学为己谨独之事”“推之以至其极”。侯仲良说此章,指出子思于此“再叙入德成德之序”,朱子以为得之,并以此论及此章引《诗》:“此章凡八引《诗》:自‘衣锦尚絅’以至‘不显惟德’,凡五条,始学成德疏密浅深之序也;自‘不大声以色’以至‘无声无臭’,凡三条,皆所以赞夫不显之德也。”[15]《礼记集说》中载三衢周氏之言,则是顺侯仲良、朱子之思路而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此章各节之关联:“自此以下,凡八引《诗》。或疑其无序,不知所以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与夫诚者诚之者。其说甚明,第学者未深考尔,苟明其序,则一篇之意灿然矣。‘衣锦尚絅’,‘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此修身之证也。君子之学为己,不患人之不己知,故衣锦尚絅,恶其文之昭著。然诚之所发,终不可掩,所以闇然而日章。小人之学为人,掩其不善而著其善,惟恐人之不知,故心劳日拙,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所以的然而日亡。……‘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此齐家之证也。……既祭犹敬,心无愧于幽明,则暗室无所欺矣。故其处家也,言必有物,行必有恒,不动而人莫不敬,不言而人莫不信,其诚之至乎!‘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治国之道,莫大乎赏罚,固足以示劝惩矣。至于‘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武于斧钺’,如在宗庙之中,自生肃敬之心,此诚之所格,非赏罚之所及也。‘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此平天下之证也。平天下者,岂以力服人哉?不显惟德,百辟自然仪刑,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不显者,闇然日章之道,其舜之恭己无为,文王之不识不知者乎!是故笃恭而天下平。”[16]可谓善读书也。
朱子还指出,三十三章“盖举一篇之要而约言之”,即是说,三十三章囊括《中庸》整篇之义。上文已提及,《中庸》首章,杨时认为“一篇之体要”,朱子许之。此处又说三十三章“盖举一篇之要而约言之”,何以别之?朱子以实德与成功微别之,而其工夫,则一于慎独:“盖以一篇而论之,则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修道之教,与夫天地之所以位,万物之所以育者,于此可见其实德。以此章论之,则所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者,于此可见其成功。皆非空言也。然其所以入乎此者,则无他焉,亦曰反身以谨独而已矣。故首章已发其意,此章又申明而极言之,其旨深哉!”[17]至于子思何以在三十二章极言圣神功化之后又返回到下学立心之始而言之,朱子曰:“子思惧夫学者求之于高远玄妙之域,轻自大而反失之也,故反于其至近者而言之,以示入德之方,欲学者先知用心于内,不求人知,然后可以慎独诚身而驯致乎其极也。”[18]可谓心知其意,善述人之志也。
综上所述,《中庸》三章论及小人,揭示出儒教君子小人之辨之一重要面向:君子知有天命而小人不知有天命。知有天命则顺受其正,知一切当反求诸己,于是有戒慎恐惧、谨独之工夫。有戒慎恐惧、谨独之工夫则能素其位而行,其效推之极致则曰笃恭而天下平。不知有天命则不知天之所与我者,于是一切慕外而不能入德,在心上不能体验天下之大本,在事上则流于行险以徼幸,在果上以至于的然而日亡。三章皆关联于首章“天命之谓性”及慎独之工夫以别君子小人,而侧重又有不同。若曰十四章侧重达用,即从行事上说君子小人之别,三十三章侧重成功,即从果效上说君子小人之别,则二章言虽浑沦,而重在知本。知本、达用、成功,前后相属,一体而贯。知本须涵养,达用须察识,涵养、察识之工夫到则自然有成功之效验,此《中庸》别君子小人之大旨。[19]
[1]谢文郁先生作“《中庸》之君子论:困境与出路”一文,即将发表于《哲学门》,认为儒教对小人问题重视不够。本文特应《哲学门》主编吴飞先生之邀专就此问题进行探讨,以明经旨。
[2]《中庸章句》,见《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修订版,第6册,第33页。
[3]《礼记正义》,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下册,第1625页。
[4]见石编、朱熹删订:《中庸辑略》,严佐之校点,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页。
[5]见《中庸辑略》,第32页。
[6]见《中庸辑略》,第30页。
[7]见《中庸辑略》,第30页。
[8]《中庸章句》,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34页。
[9]《中庸或问》,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564-565页。
[10]项安世语,见卫湜:《中庸集说》,杨少涵校理,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54页。
[11]此处吸收了林垧的解释,参见《中庸集说》,第140页;而林垧又吸收了吕大临的解释,参见《中庸辑略》,第45页。
[12]见《中庸集说》,第137页。
[13]《中庸章句》,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57页。
[14]《中庸章句》,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59页。
[15]《中庸或问》,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604-605页。
[16]见《中庸集说》,第347页。
[17]《中庸或问》,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604页。
[18]《中庸或问》,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604页。
[19]谢文郁先生一文因误解“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而以两种善说《中庸》,纯属臆解。撇开此点不谈,文中所谓困境,普通人或常有之,非君子之困境,实小人之困境也。古人所谓“自私而用智”,此宜乎小人之所为。《中庸》以知天命别君子小人,即欲使人超拔于此困境:知天命有变则临事而能惧,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知天命有常则意诚而心正,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绝不敢自私而用智也。谢先生以耶补儒之说,如马舌牛头,相接不伦,亦自私而用智之一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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