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利己主义与中国大学教育中的精神封闭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一说法最早出现于08年北大百年校庆时,钱理群教授表示,“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能把体制看透玩儿转,借以最大限度地获取自己的利益。既已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他们要成为接班人也是顺理成章的。然而这些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在表面上都合理、合法,无可挑剔。
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院长刘海峰则认为,实用主义击溃了一些大学最后的底线,“大学生世俗化很厉害”;清华学子蒋方舟也有类似陈述:“我曾经旁观过学校的干部们做事,与教育和世俗标准下少年得志的成功者打过交道,他们青出于蓝地运用官场技巧与规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此上摭谈,都反映了社会特别是教育界对大学生功利化问题的关注,我们心目中的“象牙塔”“小世界”已然面目全非,还时刻有倾倒之虞。这些言论确实犀利,一针见血,让大学生们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有多少人报志愿时第一考虑的不是就业;哪个学霸终日自习不是为了高绩点或学术保研;更不用说学生干部们对于官场技巧之娴熟,甚至对上老干部也不遑多让。实用主义之风裹挟着利己主义的泥沙浩浩荡荡铺天盖地而来,在大学校园已蔚然成风,俨然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中国的高等教育似乎陷入了实用主义的泥沼,从什么时候起,大家谈起大学时不再是学术圣殿,甚至不再是象牙塔,而更多的是用“小社会”指称?身处其中不难发现,不仅学生干部如此,甚至整个校园都弥散一种叫做功利的流毒,一呼一吸尽显浮躁,一举一动满是功利。学生在现实之压力和名利之引诱的双重作用下逐渐放弃挣扎,收拳缩脚,甚至渐渐沉溺于此,难以自拔。
不难看出,中国的高等教育的确出现了许多问题,但群起而攻之式的批判和抽筋扒皮式的所谓反思却并不能对这些问题的解决起到作用,反而会将问题变成现象,给人一种存在即合理的错觉,大大影响了问题的解决。批评青年的论调在中国屡见不鲜:从60年代青年的“过于狂热”到70年代的“文化营养不良”,更不要提“80后”受到的包括“愚昧”“自私”“好高骛远”等诸多批评,甚至连尚未正式踏入社会的“90后”也被贴上了“冷漠”的标签,其中大学生更被毫不留情地称作“有毒的罂粟花”。
指责青年,似乎和讽刺社会一样,一直是一种时髦。人们总是容易有意无意地对当代青年流露出不满,甚至新生代的作家也对同龄人毫不留情。批判有之,指责有之,却鲜少有人代表这个社会对青年忏悔:这个乌烟瘴气的社会是我们的错,这个功利化的校园是我们的失职。《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韩愈曾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自古先生教书育人是为了学生心智之成熟,人格之独立。反观今日,我们的社会怎么了,我们的教育怎么了?今日之教育,都让我们的青年变成了什么模样?这是高等教育对当代大学生的辜负,是今日之教育对民族国家未来的不负责任。教育是一个民族发展的痛点,高等教育培养何种人才的问题,归根究底可以概括为大学理念的问题,而大学理念的问题又是现代大学所秉承的价值取向的问题。与批判青年相比,我们似乎更应聚焦和关切高等教育的价值取向,同时对中国高校该走向何方保持思考和热望。
布鲁姆在《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中阐述了这样一种观点:源自德国而流行于当时美国的历史主义、相对主义、科学主义,正在使美国人陷于虚无主义的泥潭,美国人不再关心自然权利,丧失了善恶是非标准,忘却了立国文本的宗旨,在开放、多元的幌子下,美国人的心灵越来越于无缘窥见真、善、美的生活。在此意义上,美国心灵正在走向封闭。与这一衰势相伴的,则是美国大学教育的危机,是美国大学生心灵的封闭,美国的年轻一代已经无意于聆听伟大作品中的教诲,无意追随伟大心灵走出“洞穴”。
在不经意间,我们已然失去了古典哲学从不怀疑的层次和内容,沦为善恶界限模糊、万事皆可的灰色地带。从什么时候起,面对这个社会上种种现象我们已经学会了等闲视之,最多偶尔感慨人心不古?奥古斯丁似乎成功地消灭了自然,他抛却尘世德性,寻求到了“最深的自我”--上帝;而宣称“上帝死了”的尼采企图重树被奥古斯丁打掉的尘世德性,却不知失去了“自然”这一地基,德性就只能沦为被创造出来的、从而只有相对意义的神话。这种相对主义式的宽容,打着开放的旗号将人类的精神和价值导向了封闭。
剥去主义外衣,我们发现中国今日大学生之思想状况被不幸言中,同样是在多元价值下的迷失和相对主义下心安理得地封闭,也同样是内心荒芜下的迷茫与自我主义,凿凿之言,振聋发聩。美国有家长曾宽容地把青年不敬老的现象归因为所谓“对核战争的恐惧”,当教授对学生说起这明显回护语气的解释时,大学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照此看来,不知会不会有人把今日中国青年之功利化归因于对外星人攻占地球的隐忧呢,抑或是世界末日说引导下的自毁倾向?别再为这些孩子找借口了,他们并不忧心遥远的核战争,更不关注科幻小说以外的人类存亡问题,他们只是缺乏一个积极又严肃的价值,用以规范和引导他们的行走坐立,言行举止罢了。当今社会下,他们的内心就像一个胡乱堆积的仓库,收罗了各式各样价值却不整理加工,只是简单堆积,看似对每一种价值都保持开放,实际上却因缺乏对某种价值的执著而对“严肃追求、高尚人格、卓越德性”保持封闭。承认吧,他们的思想和价值在在走向多元时迷失了自我,在开放的表层下是一颗空虚却又封闭的洋葱心。
布鲁姆提出的通识教育似乎为打破这种局面提供了一条出路,所谓美德即知识的说法使人逐渐接近了“教书育人”的最初梦想。阅读经典是与所有时代中最杰出头脑的对话,是对美的感知,对真理和生命的探寻与回溯。有人说,阅读是一件比毒品更容易上瘾的事情,我深以为然:偶拾的端午传说可以让你对屈原本身产生好奇和向往,进而一遍又一遍的读起楚辞,在心头无限回荡着香草美人的跫音;你进而开始阅读跟他同时代的荀子等人的智慧结晶,并开始了对朴素哲学的朦胧思考;出于对那一时代恢弘全景的想望,又会诱使你一本本的打开关于那个时代的历史、哲学、神学书籍,进而对当时世界东西方交相辉映的胜景产生最深的感动;你不再囿于一个时代的限制,冲破藩篱,站在滚滚洪流的这畔,作为独立自由之精神与过往时代的伟人遥遥相望;在对人类所有文史哲经典的反复阅读中,作为个体的阅读者本身被赋予了无穷的启示和光照。
而当代青年所热衷的成功学所带来的只是对成功本身的意淫和似是而非的经验,毕竟没有一个伟人的成功可以复制,也没有所谓的成功学能批量生产所谓的成功人士。阅读真正伟大的书籍的职责在于对人格、性情的塑造和锻炼,在于打造一颗自由、独立而又坚韧的伟大心灵和拒绝迷茫后的真正开放之精神。它就蕴含着与天地、造物主的永恒对话和辩论中,它就栖身于对真理和知识的无限探索里,它使人的心灵在空无一物的斗室与万籁俱寂的静默中都能捕捉到奇迹之光和万类之美。
然而这还不够,要想让我们的青年走出追名逐利的迷雾,就要用“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取代“成为一个过的更好的人”这一受教育目标,就要真正关注学生的精神富足和人格塑造,就要开展整个高校教育的去功利化。高校领导与行政系统的挂钩使人扼腕,官服加身必定会导致政治思维,再伟大的教育家也不会例外;高校教师言必称经费职称的嘴脸亦应休矣,传播消极言论也不是成熟的教育者应该做的。社会应当像守护圣诞老爷爷的秘密一样守护高校这座象牙塔,让它在各方思潮的冲击中不至倾颓,在功利洪流中涅而不缁,惟其如此,才能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消弭于无形,才能使高等教育真正承担起塑造独立自由之精神的重担。
因此,与“小社会”相比,高校应更倾向于“象牙塔”这种形容。此前十二年的应试教育已经让青年身心俱疲,如果说我们总要去面对现实问题和世俗压力,那么大学生活就应该是社会对青年最后的仁慈和宽容,是我们专注学术、塑造人格的最后机会;它感动于了醉梦狂欢式的纯粹,并赋予了我们受用一生的价值与梦想;它应该是一个保护了青年对学术的虔诚之心和对真理的执著追求的圣地,一个保持了思想自由的岛屿。唯愿这个社会对它年轻的一代还有最起码的那么一点儿的责任心,有哪怕半分的对于人性和知识的敬畏,和或许一丝对青年人格塑造的期望,那么至少在大学中,请允我在象牙塔中长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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