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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新解及在思想史上的地位

2013-07-18 15:40:00    盘龙历史网

 

朱熹会讲
 

 

  《大学》“三纲领”与“八条目”应为一个整体,这是理解《大学》的关键。“三纲领”中的“明明德”主要是指“修身”而言,而“止于至善”则是指“明明德于天下”,即天下人皆能修其身。朱熹改“亲民”为“新民”并非无据,这可以由郭店竹简及《大学》的思想得到证明。“八条目”以修身为界可以划分为两个部分,“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四项乃是修身的工夫,它与后者是一种交叉的关系,而不是并列的关系,“八条目”严格说来应为“四条目”。《大学》的思想具有二元的倾向,对以后的孟子、荀子均有所影响,但其主要还应属于思孟一系。

  

  《大学》在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特别自宋代列入四书以后,其影响更为巨大。但围绕《大学》一直存在着种种争论,争论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大学》的成书年代;二是《大学》的思想及其在思想史上的地位,而这两个方面又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最近出土的郭点竹简中许多观念范畴都与《大学》相近(1),为我们重新理解、探讨《大学》提供了重要材料。笔者曾著文指出《大学》成书较早,应为曾子或其弟子所作,近代以来认为《大学》形成于秦汉之际甚或汉武帝以后的观点难以成立(2)。本文拟在此基础上结合有关郭点竹简材料,对《大学》的内容及思想地位作进一步探讨。

  

  (一)

  

  《大学》一文不长,仅有短短的两千余字,然而一篇文章的生命力,往往不在于其字数的长短,甚至也不在于其思想的高深,而在于它是否适应了当时社会的需要,是否为后人留下阐释、发挥的空间,《大学》无疑作到这一点,它在历史上产生广泛影响,也正源于此。《大学》的思想一般被概括为“三纲领”、“八条目”,而“三纲领”与“八条目”又有着密切的联系,二者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这是《大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理解《大学》的关键所在。《大学》首章云: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构成了《大学》的基本思想和“纲领”。对于什么是“明明德”,学术界有过种种不同的看法。宋明理学家如朱熹、王阳明等都把“明德”理解为“虚灵不昧”的心体,认为“明明德”即是发明此本有的心性,所不同的是前者把它看作是“性”,而后者则看作是“心”。当代有些学者则往往把“明明德”与思孟的性善论联系起来,认为“明明德”是对《中庸》“自明诚”一语的发挥,并说“所谓‘明明德’,就是指通过修行,使‘明德’显明于心,并同时使性得以呈现于心。”(3)这些看法明显难以让人苟同,也未必符合《大学》的原义。因为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明德”的观念虽然产生较早――《大学》引《康诰》“克明德”以释“明明德”即是明证――但自人性的角度以言“明德”则是相对较晚才出现的。从《大学》全文来看,其言“明德”尚处在未与人性联系在一起的阶段,更没有将其看作是内在的性,这是《大学》“明明德”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大学》成书较早的一个反映,看不到这一点,显然不符合《大学》思想的实际;与此不同,牟宗三先生则认为《大学》引“尧典《康诰》言‘德’或‘峻德’皆指德行说,那时似更不能意识到本有之心性也。”(4)徐复观先生也说“《大学》此处的明德,大概也只能作明智的行为解释,而不是指的是心。”(5)从《大学》所处的时代来看,说“明德”包含“德行”、“明智的行为”的意思并不为过,但这并不是《大学》“明德”的重点所在,因为《大学》全文很少提到“德行”、“明智的行为”,相反它反复强调“正心”、“诚意”,把它看作是“明明德”的重要手段,所以把“明德”仅仅理解为“德行”、“明智的行为”同样不够全面。其实,《大学》的“明明德”主要是针对“修身”而言的,因为下文接着说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由于以上各项是一种条件的蕴涵关系,这段话实际是说:欲明明德于天下,先修其身,然后齐其家、治其国、平天下。显然,“明明德”即“修其身”,而“明明德于天下”也即在此基础上使天下之人皆能修其身。孔颖达释“明明德”为“谓身有明德而更彰显之”,正指明了这一点。既然“明明德”主要是指“修身”,那么它就应当包括“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等内容,理解《大学》的“明明德”,正应从此入手。

  

  “明明德”之后的“亲民”,学术史上一直存有争论。程颐、朱熹主张“亲民”当作“新民”,程颐作《大学》定本一卷(6),对《大学》文字作了两处更动,一是将“身有所忿,则不得其正”改为“心有所忿,则不得其正”,另一处即是将“亲民”改为“新民”;朱熹也认为“今亲民云者,以文义推之则无理;新民云者,以传文考之则有据。”(7)其所作《大学章句》“亲民”下注曰:“亲,当作新。”但反对程、朱者也不乏其人,影响较大者如王阳明,曾与弟子徐爱辨“宜从旧本作‘亲民’”,列在《传习录》首章,认为“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足见二者的对立。郭点竹简中有“教民有新(亲)也”,(《唐虞之道》)“不戚不新(亲),不新(亲)不爱”(《五行》)等语,其中“亲”皆写作“新”,说明“亲”、“新”本可通用(8),朱熹等改“亲民”为“新民”并非无据,为我们讨论“亲民”问题提供了重要线索。但要确定“亲民”是否为“新民”,仅有文字的根据还不够,因为这里实际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亲民”写作“新民”,但作“亲”讲,郭点简就是这种情况;一是“亲民”通“新民”,所以还须从思想内容上作进一步的判断。朱熹等改“亲民”为“新民”,主要是他们看到下文有“苟日新,日日新”、“作新民”等语,而没有“亲民”的内容,这就是其所说的“以传文考之则有据”;另外则是考虑到思想上的联系。他在“新民”下注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在他看来,前面既已说“明明德”,下面自当是与“明德”有关的“新民”,若说是“亲民”,则“文义”多少不够联贯。朱熹认为“今亲民云者,以文义推之则无理”,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但他把“新民”与“明明德”、“止于至善”理解为一种并列关系,无疑是合理的。与此不同,王阳明则把“明明德”与“亲民”看作是体用的关系:“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显然不符合原义,且与后面的“止于至善”无法统一,故从文义的联贯来看,“新民”无疑胜于“亲民”。但王阳明主张恢复古本的“亲民”,并非仅仅出于文义的考虑,而是对早期儒学政治理想的一种承接,他认为“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所谓“偏了”,便是指偏于“教”的一面。在他看来,早期儒家往往重视民众的生养问题,主张先养后教,孔子讲“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氰冶长》),也是“养”之意大于“教”之意,所以“亲民”显然比“新民”更符合早期儒学的一贯主张。王阳明所论,可能是针对后儒“重教轻养”甚或“只教不养”的流弊而发,有其自身的价值(9),但却不足以解决《大学》“亲民”、“新民”问题的争论,因为《大学》虽然提出“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但其主要是属于儒学内部的“明德”系统,而不是“事功”系统(详下),从它的一些论述来看,也是重“教”(德)甚于重“养”(财),如“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所以从《大学》的思想性格看,仍是“新民”比“亲民”更接近原义。另外,从上下文看,《大学》的“亲民”主要对应的是“齐家”、“治国”,而作者在论述这些内容时,依然侧重的是“德”、“教”,如,“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君子贤其贤而要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这同样说明,《大学》的“亲民”应作“新民”。

  

  “新民”之后的“至善”,前人往往理解为“至善之行”,如孔颖达:“在止于至善者,言大学之道在止处于至善之行。”朱熹也认为“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这种理解可能源于下面的一段文字:“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里的“仁”、“敬”、“孝”、“慈”等皆是指具体的人伦行为,而这段文字又是对“止于至善”的阐释、发挥,故人们往往以此来理解《大学》的“至善”。但仔细辨析,不难发现这种理解存在不少问题,首先,没有揭示出“至善”与“明明德”、“亲民”的关系,使人无法看清二者的联系;其次,先秦儒学中“仁”、“敬”、“信”等概念往往既指适用于所有人的普遍道德规范,又指具体人伦间的规定;与“至善”有关的往往是前者而不是后者,所以把“至善”理解为具体人伦的“至善之行”,显然不合适。实际上,“为人君,止于仁……”及与其前面的“《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等语一样,是对“止于至善”中“止”的解释,而不是对“至善”的解释,用它来理解“至善”乃是对原文的误解。王阳明说“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注意到“至善”与“明德”、“亲民”的关系,无疑胜于前面的解释,但他认为“至善是心之本体”(《传习录上》),则显然又是“六经注我”了。其实“止于至善”就是下文的“明明德于天下”,《大学》的这两段话实具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作者先在文章的首段提出“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三纲领,又在“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也”一段里,通过“修、齐、治、平”等八条目对此作了进一步阐发,前面说过,“明明德”主要是指“修身”,那么,“止于至善”显然是指修身的最终结果“明明德于天下”了,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大学》的三纲领与八条目实际是一个整体,后者是对前者的补充、发挥,并非在三纲领之外另有一个八条目,也并非在八条目之上还有一个三纲领,二者不过是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表述。明白这一点,不仅“止于至善”等问题可以得到理解,整个《大学》的思想结构都可有一贯通。

  

  除了内容之外,三纲领的关系同样也是《大学》研究中需要澄清的一个问题。由于《大学》的表述方式,人们往往以为由“明明德”到“止于至善”是一个渐进过程,“明明德”是始,“止于至善”是终,二者之间有一段距离。其实不然,在作者那里,“明明德”与“止于至善”实际是密不可分的,在“明明德”时便应以“止于至善”为目标,而只有确立了“止于至善”的目标,也才能真正地“明明德”。从这一点看,说《大学》是以“止于至善”为目标和出发点的,可能更为合适。三纲领后,作者接着说道: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知止”的“止”,朱熹注为:“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那么,“知止”即知道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目标是“止于至善”,而这种目标一旦确立,思想就会有一定向,平静而不妄动,对自身的境遇也能够安然处之,能够正确的思虑,能够有所收获、有所获得。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虑”显然不是一般的思虑,而主要是对如何“止于至善”的思虑,“得”也是对如何“止于至善”有所得,所以下面紧接着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朱熹注此句为:“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基本可取。这样作为道德实践手段的“明明德”,与作为道德实践目标的“知止”便呈现一种复杂而密切的关系:一方面,从“本末”来说,“明明德”是本,离开了“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便无从谈起;另一方面,从“终始”说,则“知止”是始,只有“知止”,只有确立了“止于至善”的人生目标,才能真正去“明明德”,才能真正去实现这一目标。明白了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大学之道”,也才能“近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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