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
《隋书·经籍志》杂史类著录《汉末英雄记》八卷,称“王粲撰,残缺,梁有十卷。”《旧唐书·经籍志》杂史类亦有《汉末英雄记》,十卷,改题“王粲等撰”。而到《新唐书·艺文志》则改题《汉书英雄记》(这里的“书”字大约乃“末”字之误),也是十卷,但只说是王粲撰,不提那个“等”字。唐人所编类书引用《英雄记》,往往不署主名,唯《初学记》卷二是称为王粲《英雄记》的。似此,则此书的作者或主要作者应是王粲(177~217)。
《英雄记》早已亡佚,清代扬州著名学者黄奭(1809~1853)曾有辑本一卷,在《黄氏逸书考》中;现已收入《建安七子集》(俞绍初先生辑校,中华书局1989年版,又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版),列在王粲名下,取读最便。
可是《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说他“著诗赋论议垂六十篇”,似乎都是单篇作品,没有提到他有这么一部传记专著;《三国志》裴松之注大量引用《英雄记》,始终未提及其作者。而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会稽郡乌伤县”条下刘昭注引此书,却称为《英雄交争记》。
把这些纷纭交错的记载综合起来看,总的情况大约是:汉末的王粲著有《英雄交争记》,后来又有人续写,因为已经在汉魏易代之后,遂改称《汉末英雄记》。原来一共有十卷,后残存八卷;然后又重编,恢复为十卷,其实内容并未增加,倒是可能越来越少了。现在所能看到的,比《隋志》及旧新《唐志》所著录之本肯定又少了若干;一般就称为王粲《英雄记》——其实王粲只是该书作者群体中的一个代表罢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要作出确切无可移易的结论,文献不足征,且看日后能否有什么新材料出现。
东汉末年是个乱世,中枢衰败,群雄并起,战争不断,故事甚多。要写传记,这是一个材料特别丰富的时代。王粲等人根据自己的见闻记录了其中若干片段,形成一批既有史料价值又多文学趣味的文本,在中国散文史特别是传记文学史方面占有一席之地。
汉末群雄之中,本领最大、发展得最好的是曹操(155~220)。《英雄记》中同他有关的故事不少,这些片段对他的称呼不同(曹操、曹公、太祖),褒贬各异,颇可见作者非止一人,文本形成也有早有晚;而从后人看去,这种矛盾纠葛的情形恰恰有助于写出其人的复杂性。关于其他英雄的记叙也都没有落入扁平化脸谱化的俗套。这是非常之好的事情。大人物特别是成功的大人物总归是相当复杂的——否则他就不成其为英雄,更难获得某种成功,哪怕是一时的成功。
《英雄记》涉及汉末的风云人物多人,而现存遗文中以记叙公孙瓒(?~199)、吕布(?~198)二人的文字为最多,关于前者有两段道:
公孙瓒字伯珪,为上计吏。郡太守刘基为事被征,伯珪御车到洛阳,身执徒养。基将徙日南,伯珪具豚米于北邙上祭先人,觞醊,祝曰:“昔为人子,今为人臣,当诣日南,多瘴气,恐或不还,与先人辞于此。”再拜,慷慨而起,观者莫不歔欷。在道得赦,俱还。
公孙瓒每逢边警,辄厉色作气如赴仇。尝乘白马,又白马数十匹,选骑射之士,号为“白马义从”,以为左右翼。胡甚畏之,相告曰:“当避白马长史。”
忠于职守,英勇赴敌,一派英雄本色。公孙瓒后来被袁绍(?~202)消灭,正史里类多负面的记载,而其人未尝没有英雄气概,在东汉末年是一个人物。《英雄记》不以成败论人,注意记叙细节,这正是传记文学应当讲究的原则。
至于吕布,尤以武艺高强见称,在汉末的政治舞台上很活跃过一阵。《英雄记》中固然有不少段落写他的英勇善战,尤精射箭,有时也有计谋,作战往往胜利;但也有其他方面的有趣记叙:
(吕)布欲令陈宫、高顺守城,自将骑断太祖粮道。布妻谓曰:“将军自出断曹公粮道是也。宫、顺素不和,将军一出,宫、顺必不同心共守城也,如有蹉跌,将军当于何自立乎?愿将军谛计之,无为宫等所误也。妾昔在长安,已为将军所弃,赖得庞舒私藏妾身耳。今不须顾妾也。”布得妻言,愁闷不能自决。
吕布之妻深怕再一次被抛弃,但她的这一番话完全为丈夫着想,也是大有远见的。古代政治军事斗争中往往有些女人在其间发挥作用,官书正史不愿意记载这些琐屑,而传记文学家不能如此只顾大处着墨,他得关注细节,写出更丰富更生动的社会和人生。
女人在吕布这里显得尤其重要。当他彻底失败以后,同曹操有如下的对话:
布谓太祖曰:“布待诸将厚也,诸将临急,皆叛布耳。”太祖曰:“卿背妻,爱诸将妇,何以为厚?”布默然。
其实曹操也是喜欢妻子以外的女人特别是美人的,但他从来不打部属之妻的主意,只注意在战败方中搜索这方面的战利品,颇有收获而甚少副作用。吕布的这种爱好早已有之,他早年还在董卓手下的时候,“卓常拔戟掷之,言布乱其私室”——所以后来王允(137~192)设计杀董卓(?~192)时,就派一女间谍在董、吕之间巧妙地制造三角形,诱导吕布来刺杀一般人无从靠近的董卓。王允很了解吕布。历史上的大事件正靠背后这些小故事来支撑。
瓒是被袁绍打垮的,袁绍又败于曹操,正史里关于袁绍的负面写得很多,他自然有其弱点,很大的弱点,但一读《英雄记》便知道,此人也自有其英雄气概。有一次袁绍与公孙瓒交战,先胜后败:
瓒已破……瓒部迸骑二千匹卒至,便围绍数重,弓矢雨下。别驾从事田丰扶绍欲却入空垣,绍以兜鍪扑地曰:“大丈夫当前斗死,而入墙间,岂可得活乎!”强弩乃乱发,多所杀伤。瓒骑不知是绍,亦稍引却。会鞠义来迎,乃散去。
绍临危不惧,绝地反弹,由凶入吉,不愧英雄。如果他一向窝窝囊囊,又如何能雄踞一方多年、成为曹操的劲敌呢。
传记文学须谢绝前设的基调,多来些真实生动的镜头,从而写出人物固有的血肉亦即他的丰富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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