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北平。 月色初上,大红灯笼挑起来,灯火透过嫣红的纱幔,明晃晃地摇曳。 垂幕已拉开,望过去,戏台上的生龙活虎,花团锦簇,正一出出热闹地唱将起来。
“一峰独向云中秀,九畹相随雪后华。”本是吟哦梅花的诗句,倒恰好嵌了先生的表字:畹华。 因为自幼对梅先生的声名耳熟能详,不免腹诽黎明的扮相。又想若是张国荣在世,该是怎样的惊才绝艳呢。 印象最深的,还是青年梅兰芳与菊坛名宿十三燕的斗戏。三个夜晚的精彩角逐,两代艺人的精魂所至。当梅兰芳以一出《黛玉葬花》赢得满堂喝彩时,十三燕却站在孤独的戏台上,面对场下的一片狼籍,倔强地继续那出《定军山》。“将倒是一员虎将,可惜人老了。”多么刺耳的声音。这位老人唱了一辈子的戏,一辈子不服输,临终谆谆嘱咐:“畹华,你将来要提高咱们伶人的地位。” 桃未芬芳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梅兰芳的时代,到了。
红颜一春树,流光一投梭。任你如花美眷,原来都浸在似水流年里——才在目光流眄,顾盼之间,数载时光却已悄然逝去了…… 后来,他遇到了小冬。 孟小冬扮相俊秀,嗓音宽亮,不带雌音,年方二九,在坤生中已有首屈一指之势。 那一天,下着细雨。她一身月白旗袍,亭亭立于檐下。他匆匆跑出汽车,冲上石阶。 才子佳人的旖旎故事,在一把伞下缱绻。 粉墨登台,游龙戏凤,乾坤反覆,颠倒众生。 胡琴渐渐弱了,游丝般,终于戛然。年少的“冬皇”取下髯口——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那一夜,他走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可他是梅兰芳啊。这个世间对他有太多的期望,太多的禁锢。那象征意义的纸枷锁,轻易就能挣破,却没有谁敢去撕。 “畹华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儿的!”福芝芳一字字说得清楚。 邱如白更是明言:“谁要是毁了梅兰芳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 终于,他失去她了,在那个无比苍凉落寞的夜晚。 “我再也唱不了《梅龙镇》了。”他如是说。
1930年,梅兰芳远渡重洋,赴美国公演。时值世界经济大萧条,美国评论界根本不看好他的艺术,在公演前就评头品足。 可是他成功了。那样艰难的处境,他竟然成功了。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以一个东方女性的身份美丽而忧愁地起舞,用恍如天籁的歌喉,轻啼缓唱,她的妩媚和刚勇,悲伤和快乐,集合地成了一个美学。 难以想象的观众的狂热。连续谢幕十七八次,依然掌声雷动。 聚光灯下,梅兰芳深深地鞠下躬去,而中国国粹也因此更加扬名海外。
1937年,日本侵华。神州板荡,生灵涂炭。 日本军界亦深知梅兰芳和京剧的文化意义,威逼利诱,命他出演。 他严辞拒绝了,甚至不惜放弃比生命还重要的舞台。 那是我们从高中历史课本上就知道的“蓄须明志”啊。 宁于野院抱香死,不在明堂舞影斜。 这一段,还有一个人物是令我喟叹的:一个酷爱京剧的日本青年军官。他说自己十五岁那年就听过梅兰芳的戏。他说日本军队不应该这样对待梅兰芳。他说,无论这场战争谁胜谁负,梅兰芳都应当不朽。 最后,在民族矛盾的巨大压力下,他自杀了。临死前,撕碎了那张一直为他珍视的,与梅先生的合影。 中田隆一的死不可能是一个纯个人的选择。这样的情节曾出现于许多时代,直到今天,罪恶的历史仍在杀人。
1945年,抗战胜利。梅兰芳重返梨园。 夜沉下,碧螺春沏上,胡琴响起,锣鼓叮铃。 曲终人散。
不问新花与故枝,人心天道本无私。从来天道酬君勉,自古人心慰我知。 朝入山中千亿树,晚寻驿外两三诗。至今已是香如海,谁记桥边寂寞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