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请原谅我不厌其烦的讲述这有关《色戒》的故事,2007年,她吸引了太多的目光。2007年,她留下了太多的悬念,2007年,她走进我们的心里,或欢喜,或忧伤。周旋的的歌声还在飘荡…… |
|
从一开始,《色,戒》的故事就被放置在1942年汪伪政权下的上海。王佳芝的投身革命,也就有了符合民族国家和革命伦理的内涵所在。而张爱玲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的叙事似乎始终游离在主流叙事的话语之外。在《色,戒》中,一个革命的故事变身成为情欲的故事,在当代大导演李安的制作下,成为2007年影院的一道商业大餐。电影中,六个大学生,为爱国的激情荡漾着,布置了一个美人计的阴谋,居然给他们成功的接近了阴谋的对象——梁朝伟所扮演的易先生,试图实施暗杀。一直到这里,故事都被革命话语所笼罩,爱国的大学生、家国仇恨、暴力暗杀的计划。故事如期进行,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大学生王佳芝顺利的成为易太太的座上宾,团团坐在一起打麻将。琼瑶式的雨中邂逅,也让易先生对王佳芝被雨淋湿的身体怦然心动,起了勾引的念头。再后面,一个机心的留下联系方式,一个有心的记录在心,也就有了后面的第一次约会,男女调情的好戏,就此展开。然而张爱玲笔锋一转,把女学生推上爱国和身体的两难选择之中,国家和身体出现了矛盾——为了计划如期进行,她必须献祭出她的身体,以印证“麦太太”的有夫之妇的身份。在国家与个人的语境下,显然由不得她选择,她的伙伴们早就为她安排好了计划。于是为了假戏真做,女学生尽管不情不愿,还是走上祭坛,与一个具有嫖妓经历的男同学发生了性爱关系。张爱玲无意凸现女学生的悲壮情怀,却以三年后的一句诘问来照应她此刻心里的微漾,容后再表。总之,女性的身体就这样拉开大幕,走上前台,色欲粉墨登场。
女性身体与革命的关系,在女性主义评论家的笔下有极好的表述,分析最多的文本就是丁玲小说《我在霞村的时候》。故事发生在后方,女性在战乱中惨遭日军蹂躏,幸得逃脱。而她创伤累累回到家园,迎接她的只是背后嗤笑和冷眼。在革命伦理下,女性的命运出现了悖论。一方面,革命需要借助她的身体的创伤来发泄愤恨,另一方面,传统“贞洁”伦理并未退场,在革命的空隙露出狰狞面孔。评者由此阐发出女性身体和革命的微妙关系。丁玲笔下的贞贞再难容于她的家乡,所幸还有革命圣地延安可以向往,那里是一个更大的地方,难以觉察过去的阴影。而王佳芝的身体一旦充当了革命的工具,一样难容于她的伙伴,只能沿着这条美人计的道路且真且假走下去。我的理解,重庆地下工作领袖老吴表扬王佳芝说她的成功在于只是把自己当成麦太太。这里面也未尝没有无奈认命的成分。 张爱玲的不同凡响,就在于她在看似淡然的叙述中无不张力十足,对人性和人心的洞悉明如火烛。在一个充满纷争和革命大义的时代中,每个人都被裹胁其中,邝裕民作为爱国学生领袖的魅力,也多在于此。而邝对王佳芝的吸引力,固然有这层身份的外景,他在舞台上为了失去的哥哥泪流满面,也许是唤起她最深沉的感情的根源。促使女学生走上舞台前沿的不是家仇国恨、革命理想,而正是对邝的痴心暗恋,这又可作一个女性非理性政治的证明。抑或说,在女性那里,性别政治盖过了国家政治,个人话语越界了革命话语。而事情于不知不觉间变化,王佳芝周旋期间,以色征服易先生的同时也被对方所征服。色欲的力量出现了反向。这是张爱玲小说高明的地方。就在计划即将成功告破的瞬间,王佳芝改变主意,放走对手。自己和余党悉数被捕,惨遭杀害。
这故事取自四十年代上海真人真事,当年报纸有详细报道,张爱玲信手拈来,写成文章。经过三十年修改,字字凝练。再有李安执导,拍成此片,雷动天下。
由于其悲剧性和转机过快,故事的结局让人扼腕不止。通片看来,王佳芝以生命为代价破坏了即将成功的计划,似乎只是一念之间的恍惚,但是仔细分析,却是偶然之中的必然。故事以王佳芝为中心,分明线和暗线两条线索进行,各自构成三重力量,对王佳芝进行撕扯拉推,使一介小小女子面临家国大义,无限痛楚。
影片前部交代,王佳芝身处乱世,只身在港,父亲带着弟弟去了英国,后又再婚。因此,从一开始,她就处于被抛弃状态,无所依托。这是王佳芝得到的第一重排斥:苍茫的乱世中家庭的排斥。
她无所依傍的心在邝裕民为首的话剧社中找到了依托,革命友谊的笼罩下她从戏里走向戏外,变身为穿金戴银的麦太太,车接车送,为的是施展那个传统的计谋——美人计。她的同学和她爱慕的邝裕民退守在一边,听凭她的身体接受同学和敌人的双重检阅。然而忽然之间一切都白费心机了,易太太喜气洋洋的告诉她要搬走了,连饯行的机会也没有给她。革命暂时退场了,日常生活卷土重来,革命叙事背后的日常伦理凸现出最传统的价值观,她的伙伴们以“好奇的和异样的”眼神来打量她。而她,除了“总之是我傻”的懊悔外,再难容于这个群体。这是王佳芝得到的第二重排斥:革命友谊的排斥。 除了价值的寻究和革命友谊的鼓励外,支撑王佳芝行动最主要的动力当属对邝裕民的暗恋。而爱情在现实面前不断遭遇挑战,尤其面临革命的压力,更是步步溃退。首先是在那个“假戏真唱”的夜晚,她所讨厌的梁闰生捡了这个便宜,直到三年后她对邝裕民的责问中,我们才多少了然她当初的心理期待和随后的失望:“三年前你可以的,为什么不?”邝裕民自觉放弃对王佳芝的身体占有,同时在“任务”的名义下一步步推动王佳芝的身体朝革命的祭坛进发。在他这里,男性话语所主导的革命伦理完全压抑和取代了爱情伦理,直到三年后在上海,他的作为情感的一面才终于有所表露。而就是这样的表露,在庞大的革命动机面前显得微乎其微,让王佳芝感到绝望。这里,王佳芝得到的是第三重排斥的力量,爱情的排斥。
正是家庭、友谊、爱情的三重排斥,把王佳芝彻底推入无助境地,构成故事的外在张力。而王佳芝作为一介女子远非工具,内在体验瞬息万变,三重情感力道排斥的同时,色(情欲)与戒(戒指)的形式双双登场,成为考量女性微妙情绪的最佳手段。其实张爱玲的笔下,世俗往往战胜理念,抱有理想而被日常伦理收编的女子比比皆是。《第一炉香》中的葛微龙,以要求学而不得不求助姑母的单纯大学生形象出现,也清醒的意识到身处何境而自我告诫。然而还是一步一步迷失在姑母满柜的漂亮衣服和气派的交际派对中,再由浪子乔琪最终出场,构成致命诱惑,彻底告别初衷。《色,戒》中也是一样,日常伦理构成三重诱惑,与原先的三重排斥力量相向而行,对革命理想的收编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进行。 第一重,就是易家的声势和排场。张爱玲说,“权势是春药”。可以看作是日常伦理中普通人对权力欲望的最佳注解。王佳芝由一介贫穷女生而登堂入室,车接车送,穿金戴银,不免流连其中,假戏真唱。 “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 而再次成为麦太太之前,李安有意设置了王佳芝在上海领救济米和寄人篱下遭受亲戚冷眼的戏,这些因素无疑是王佳芝向麦太太身份靠拢的动力。 第二重力量与第一重密不可分,正是物欲的吸引。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率先出场的正是牌桌上熠熠晃动的钻石戒指。太太们有心无意的攀比交谈中,流露出对克拉的向往,而王佳芝身在其中,不免自惭形秽。凑巧的是,王佳芝的伪装身份正好是和“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所冒充的身份是做进出口贸易商人的妻子,她第二次进入易府的身份则干脆是出来跑单套,挣扎在战争时期的物欲场上,对物资的紧张和物价的膨胀了然于心。她更加经历了战争中的贫困,领过救济米,亲眼见到大量的饿死的人暴毙在街头。与之相反的是穿金戴银的太太们的生活,官职的升迁、钻戒的大小、请客吃饭等等都是太太们在牌桌上有意无意炫耀和攀比的话题。张爱玲小说之得人心,原因之一就在于她从不讳言人性弱点,王佳芝物质的一面在小说中坦然道出,她会因为手上无钻戒而觉得丢人,会计较于自己的排场在易先生眼里的面子。她不自觉的,以物质上的虚荣来寻找自我,验证自我。她之钻戒审美,也是以克拉的多少作为重要参照,六克拉的戒指既是财富的象征,在她看来更是真心的体现。这些心态与九十年代中国消费主义语境下的普通人不谋而合,正是日常伦理在革命时代的隐性表现。 第三重也是最致命诱惑来自于易先生本人。影片中,王佳芝激动的对着革命领袖老吴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就象一条蛇一样,往我的心里越钻越深。” 易先生与王佳芝性关系的发生是片名点出的主旨,也是推动故事进展最核心的动力。小说里张爱玲挪用疑似辜鸿铭的话来传达出女性的微妙心理:“通往女人心里的路要通过她的阴道”。而色欲关系之表现与否成为李安的电影和社会伦理的最大交锋,并以契合商业炒作的方式使影片的播映一波三折,充分调动了大众的期待心理。此是外话不多表。无论如何,色欲镜头被一删再删,保全了电影院里的纯洁,然而却可能使观众错失了对故事最本质的理解。三次床戏点到即止,人物复杂的内心纠葛无所探究。只有王佳芝以上述语言的形式对老吴突兀的表白,观众才能得知她的百转千回的矛盾和痛楚。而她的患得患失、若有所失的心情,易先生于极度恐惧中疯狂做爱验证自我存在的表现,也就打了水漂。 作为弥补的是日本酒馆中的一场戏。在那里王佳芝亲眼见到欢场妓女和军人的醉生梦死,由此发出幽幽的质询,而而易先生一句“在这里,我比你更懂得怎么做娼妓”让她疑虑全消。她的唱词中,因而多了几许感动易先生的真心。 而到了送钻戒的场面,这种情欲借助物质的光环更是达到高潮。在六克拉戒指的光环下,王佳芝终于模糊的确证了易先生对她的一点真心。 “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终于,革命伦理彻底退化了,让位给权欲、物欲和情欲的多重征服。在这里乱世里,王佳芝和站在废墟前的白流苏一样,面临一无所有的命运,她能够抓紧的也只有一点点的温情,而她碰巧从易先生那里看到了这样一丝柔情。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她忽然决定不顾一切的放弃了。女性的非理性无可救药的战胜了革命的理性。抑或说,是情欲的冲动战胜了民族国家的寓言。 可以说,正是家的失落、感情的失落、友谊的失落多重排斥力量,把王佳芝一步步置于情感的荒原,与此同时易先生的权力、金钱、情欲成为相反的诱惑力量,几股合力纠缠在一起,共同促使王佳芝作出了看似偶然却是必然的人生选择,在张爱玲的笔下,女性是欲望的奴隶,色与戒双双构成了苍凉人生中世俗的注脚。这个故事诠释了一个女性在纷乱的大时代里如何确立自身主体性的可能和艰难。 张爱玲总是以贴近女性的心态来书写她的作品,正如她的作品一样,她本人也在时代的梳离中保持了最本我和最女性的触角,在现实中,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成为上海街头巷议的传奇,聪明如她,内心未必不知道胡兰成的汉奸身份,以及和胡兰成在一起可能带来的负面评价,只是,书里书外,故事内外,女性情欲的本能无一不是悲怆的战胜了革命的理性。 同时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对于爱情的诠释总是充满了怀疑和绝望。正如白流苏之于范柳原,两个男女小心翼翼的调情,谁也不肯轻易让自己吃亏,只有在轰然倒塌的城市废墟里,天荒地老的爱情才排山倒海的袭上心头。而就算这点珍惜的爱情也是短暂的,一旦脱离了乱世轰炸的情境,范柳原依旧把调情的话语用来哄别的女人,而白流苏成为一个传奇的同时,也成为男人摆放在家里的白玫瑰,渐渐的成为墙上的一滩蚊子血。葛微龙的抵挡再怎么强调,对乔琪的爱意却是一剂生命的毒药,明知是死路,她也不得不往前走。她的女性都是生活在理性与非理性的绝望之间,往往是非理性主宰了他们的理性,而理性的影子又不时的跳出来提醒她们的傻,嘲笑着她们的非理性。 张爱玲对于人性阴冷和绝望的处理让人窒息。也许故事最震撼人心的悲剧在于,易始终有现实的考虑,最终还是杀了她。张爱玲鞭辟入里的分析: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奸,影响不好。” 归根到底,他考虑的还是他的仕途,以及内心占有的欲望。革命话语对于女性来说可以是抛诸脑后的闹剧,对于男性来说却是他们的全部,其比重远远超过了情欲本身,而且在革命伦理中,女性彻底的化身为男性情欲的附庸。邝裕民如此,易先生同样如此。 “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身体在女性来说是献祭,在男性来说却是最终极的占有。身体的叙事在性别政治中呈现出迥异的面貌。张爱玲笔下的女主人公们,其实生活在自己的逻辑推理中,她们听从内心冲动力量的指挥,抵挡不住历史微妙关头的心头一悸,也许这就是女性的命运,是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无怨无悔的情爱选择,这些何尝不是张爱玲自身的写照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