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虽然我们无法通过屏幕闻到那醉人、神往的香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感受到电影中的压抑、狂热。《香水》远远不只是香水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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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歌德还活着，他应遭谴责。因为他犯了天大的错误，居然让弥菲斯特向浮士德现身，商人般讨价还价，把一切都变成了理性可知的算计和成就，而那桩伟大事业却是惊天动地的罪恶。
其实弥菲斯特的真身，也就是撒旦，在诱惑人作恶时从来都以最美丽销魂的面目出现。这不是理性的狡计——如黑格尔所言，而是平凡的秘密——如庸人所知。这个反基督榨取人类最美的菁华，好为来自虚无的迷情加香加色，然后诱人吞服，于是幻影迭出、激情四射、忘我入迷、厕身神界、噬血若渴……
一、故事
十八世纪，一个叫格雷诺耶的家伙诞生在巴黎最腥臭的鱼肆。没有人知道他的生父是谁，就如耶稣基督一般；生他的女人则丑陋无比，与美丽的玛丽娅恰成对照。他来自虚无，如同耶稣来自无形的逻各斯。格雷诺耶从一出生就与基督势不两立，从头到脚地对抗着、反差着、较量着。因此，他来到世间，带来的第一桩神迹是生母的死亡。可怜的卖鱼妇，连儿子的脐带还没有清除，就上了绞架，沦为第一件牺牲。
然后，格雷诺耶被扔进恶人堆中，差点被孤儿们掐死，又被贩养孤儿的恶妇卖给血汗制革厂的老板。一手交钱一交货的买卖刚做完，恶妇便死于凶杀。这是他的第二桩神迹。然后他在屈辱与污秽中成长，最残酷的环境也如无物。他百毒不侵，渐渐成熟，开始寻觅实现自己的道路。
有一天，他来到街市，一展神奇嗅觉，如神仙下凡一般，游荡于尘世阡陌，浸渍于声色香味。他迷上了无名的红发美女，追逐她的气味，猎狗般如影随形。然后格雷诺耶不动声色，不露痕迹，为了得到令人发狂的香味，不顾一切，终于一不小心，掐死了凡间美神。他伤心欲绝，认定自己的使命便是再度创造这种凡人身上的神奇香味。
无人知晓的罪恶也从此酝酿、发酵。他开始漫游，就像耶稣漫游迦南故地。格雷诺耶凭着鼻子的引领，来到香水商巴尔迪尼的店铺。他天才发作，轻而易举地为老板解开久久无法破解的一款香水秘方。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接一个地配出高妙绝伦的新型香水。但是他无法找到令之沉迷的那种香味。又是凭着鼻子的引领，他踏上了去往香水之都格拉斯的朝圣之旅。而启程的同时，巴尔迪尼突然暴毙，成全了他的第三桩神迹。
经历颠沛，踏破铁鞋，他到达了目的地。又是一段疯狂的寻觅。最后他找到了方法：杀死美人，萃取她们身体的菁华之气。然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杀戮，在作坊里、在花园中、在住宅内、在山林间……小心翼翼，虔诚如仪。恐怖与之俱起，而且一层紧似一层。终于，全格拉斯都被这恐怖压迫得发狂。随着格雷诺耶渐渐接近目标，追捕凶手的大网也越收越小。
只差最后一味香精了！他瞄上了市长的美丽女儿，他不动声色，绝不放过何一个机会。死亡逼得市长携带女儿出逃，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终究难逃魔掌。然而，这位美女是在对杀手的深情中接受死亡的。接下来，又是一番虔敬如仪的提炼和加工，神奇的香水秘密地诞生了。但它的创造者却束手就擒，面临死刑。
惩罚并未如期而至。就在刑场上，格雷诺耶优雅地一挥丝绢，秘密的人肉香水便浸透天地，所有期待复仇的格拉斯居民立刻发狂，掀衣解带，交欢如梦。不分彼此，不辨贵贱，不知美丑，如痴如醉。这位天降奇物立刻罪恶全消，超凡入圣。然后清白如新地离开，去往巴黎，打算再展辉煌。
重返巴黎的肮脏鱼肆，他渴望已久的超越正在招手：来！来！来！他按捺不住，往自己身上倾尽香水，终于被闻香而狂的人群吞噬。这是又一场精彩的谋杀！然后世间一切太平如旧。格雷诺耶如耶稣升天般回到了虚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二、隐喻
格雷诺耶是谁？
是撒旦之子，是反基督，是来自虚无的纯粹之恶，背叛和仇恨着人间的一切琐碎和平淡。电影向人们展示了他的世界：满是罪恶和残酷，美与丑、香与臭构成了最基本的张力。那里无所谓光亮，所以他只能用鼻子来寻觅终极。他热烈、贪婪、专注，因为他只是一团纯净的仇恨，或者，仇恨是他唯一的欲望。终于他在世间发现还有一样东西值得追逐，靠着它可以托举自己超凡入圣。那就是纯粹的美——人类拥有的菁华。于是，格雷诺耶为了美而毁灭人类，为了香水而杀戮凡人。
然而格雷诺耶终究是人——这是解开故事秘密的钥匙。他隐喻着人类身上一种深藏的冲动：仇恨同类和世俗，向往彼岸；依靠美来毁灭自己，以获得解脱和最高肯定。人天生就有仇恨同类的倾向，因此天真的小孩也会以杀戮为乐，游戏战争。人类还天生就有刚愎自是的心智，它贬斥世界，以为自己可以创造奇迹。因此，人与人分离，人与人敌视。然而人又是脆弱的，自知生命之渺小与无常，于是寻找倚靠和寄托，以便放弃肉身成就自己。这是放大的自私。凭着这些，杀戮者于是心安理得地施暴和展开伤害。
然而，受害者也并非无辜。还记得格拉斯市长女儿被杀时的情景吗？她双眼满是痴情，那双眼睛隐喻着一切人的眼睛。一切渴望摆脱存在来成全自身的人，都为毁灭的激情所蛊惑，恶就是他们的倚靠。他们久久地为恐怖所压迫，终于也跟随反基督一道，把世界作为应当厌弃的事物接受下来，以便有朝一日灵魂出窍，因此他们为了那个辉煌时刻早已春心蓬勃、含情脉脉直至望穿秋水。他们渐渐地爱上杀戮者，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生命，如同格拉斯市长的女儿。他们还宽恕凶手，为之辩护，其实那只是为自己辩护、遮掩。
无论是施暴者还是受害者，都在肯定着同一种纯粹之恶。把他们系在一起的是仇恨。仇恨当然使人与人相互疏远，但却并不使他们相互隔绝。相反，仇恨使人们偷偷地合作，共谋一场精心准备的嗜血杀戮。仇恨者与被仇恨者一道建筑了撒旦王国。
因此，美不止是一个借口。美既表明人对世界的不理解、不容忍和绝望，也展现着人的狂妄和傲慢，以为救赎可以靠最精心的制作来达成。因此，美、恶、仇恨三位一体。
格雷诺耶是撒旦投给世间的亲生子，他捎来虚无王国的福音，分派给人类毁灭的种子。他的降生、成长、漫游和死亡飞升，是纯粹之恶在世间的完美旅程。
三，秘密
现在，从形而上学的天地进入尘世。人间可有什么东西堪与格雷诺耶的香水相比？
答案是，有。那是一种叫作Ideology的东西，即意识形态。它萃集了人类一切可以称之为美的价值：伟大、纯洁、神圣、单纯、唯一、正确、荣耀。当然，还必须得加上一个特有的范畴——无辜。唯有无辜者才有仇恨的勇气。各种形式的意识形态都具备这种审美素质，所以只有它们能最大限度地蛊惑人心。
长久以来，人类都热衷于精心制作这种香水。为此发明了毒气室、古拉格、劳改营，以便排除那些违反意识形态审美价值的人类渣滓。而且还发明了洗脑术、宣传术、检察制度，好把人类身上不多的理智和怀疑都抹杀掉。当然，还发明了劳动竞赛、英雄主义、牺牲精神，来榨取激情以用于仇恨的事业。所有与理性和宽容有关的东西则都被斥为肤浅、幼稚和欺骗。
审美迷狂与意识形态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伟大的事业总是有伟大的计划、伟大的蓝图、伟大的工程。计划经济和建设成就无不散发着浓浓的人肉香味。有计划地杀人不单是因为杀人好玩儿，更因为杀人是制作香水的核心技术。艺术家和诗人最先站出来赞美，美终于得到了实现，靠着它便可以直飞天界，共享福乐。所有的残暴统治都有他们的影子，不止是赞助，而且还参与。因此，里芬施塔尔当然无法为自己洗脱罪名。美并不与善共在，而是与恶同行——这就是制作香水的秘密。
这个秘密一直为一批人掌握。在德国这些人的首脑名叫希特勒。而在每一片遭受暴政虐待的土地上，都有自己的格雷诺耶。在历史中，他们有一个长长的谱系；未来是否还会添加，没有人知道。格雷诺耶们无辜纯洁、楚楚动人。稍事撩拨便能打动群众的心弦，令之沉迷幻觉不能自拔。他们嗜血如蝇，却被奉为纯洁的圣人，因为他们用仇恨团结了全世界的恨世者。其实，格拉斯居民也遍布于世界各地。他们热烈地跟从各自的格雷诺耶，追逐人肉香水的致幻神效。他们是温顺的猎物，格雷诺耶则是高超的猎人。于是施暴者和受害者一起干下坏事，然后一起享受乐趣。
所有看上去伟大的事业都不是理性算计的后果，更不是理性狡计的成就，而是人类隐秘的罪恶本性的极度发挥，也是意识形态迷药的神奇效果。这也说明为什么一切看上去伟大的事物总是引起仇恨，因为它本身就是仇恨的纪念碑。
香水有毒，尘世之人万万不可贪恋，因为那是撒旦的诱惑。《香水》通过它的隐喻，动人心魄地讲述了这个简单的道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