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肉强食
大片时代
自然界生存法则的核心,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越大越强越具杀伤力。
狼与鹿的生存斗争例子最为人所知:面对敏捷的鹿,只有最狡猾的狼才能获得最好的生存机会;另一方面,弱小病残的鹿最容易成为狼的佳肴,结果是敏捷的鹿才能存活。
中国式大片将“弱肉强食”发挥至极致,在将自己不断做大做高的同时享受政策性的保驾护航,成为最巨大的“强者”。其他电影,只有是“敏捷的鹿”,才能在它们的刺眼光芒之下散发微光。
在中国讲“大片”,应该有两种大片。一个是自中国首部进口分账大片《亡命天涯》而开始的“引进大片”。另一种大片,就是中国娱乐这十年最荒诞和最巨大的主角,自《英雄》始的“中国式大片”。
中国式大片的前三个字“中国式”,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我们本来都天真地以为大片无须定语,即使加上“国产”二字,也不过是一种等同于“madeinchina”的民族工业自豪感(《英雄》上映前,我曾经策划大型专题报道《英雄赞歌》,并在前言里欢呼:“《英雄》是国产电影中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片’”)。直到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称之为“中国式大片”(下文所提“大片”如无定语,皆为中国式大片的简称),我们终于明白,有中国特色的大片之种种特色。
迄今为止,中国生产了五部大片,2001年,《英雄》,2004年,《十面埋伏》,2005年,《无极》,2006年,《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五部中国式大片自然各不相同,但除了相似的豪华阵容,铺张的昂贵预算之外,却呈现出惊人相似的一些特征:
一、都在高票房同时遭遇狂欢式的恶评
一部电影遭遇批评不奇怪,遭遇猛烈的批评也时有发生。但颇为奇怪的是,五部大片所遭遇的是狂欢式的恶评。除了观众发出令创作者意想不到的笑声外,在网络上,可以称之为谩骂式的恶评浪奔浪流,汹涌澎湃。在表达对影片反感的同时,也似乎能感觉到表达者的快意。
如果说《英雄》引发的“笑潮还令当时的大片制造者有些措手不及的话,到了五年后的《夜宴》,“笑潮已成为看大片的惯性行为。而大片顶级之作《黄金甲》更把杜绝笑场列为创作追求的目标。它基本上达到了,报道显示,这部升级换代的大片只引发了一次笑常可是,《黄金甲》在为大片赢得难得的口碑的同时却也收获了更激烈的抨击。批评者的措辞远甚前几部大片。对《黄金甲》引起的两极反应,或可作为接受美学的经典案例,有待理论家深入分析。我个人的解读是,也许正是因为《黄金甲》对杜绝笑场的追求,却使观众在受到影片“侵犯”的同时却无法通过笑场纾解,继而引发空前的愤怒。
二、都有主旋律性的美学特点
大片何以“侵犯”了观众?这大概是大片制造者最不能理解的事情。张艺谋曾经用给了观众三分钟漂亮画面为其作品辩护。大片不约而同地都表现出对漂亮画面的追求。本来这种追求可以说是对观众的讨好。这里暂时搁一下观众被“侵犯”的话题,先讨论一下大片在美学追求上的一致性。
两位电影学者对大片有如下描述:
“唯漂亮主义”的美学品位在目前中国是很有主旋律性的,它的视觉和听觉呈现方法是逐步规范化、定型化、程式化的,它的一些固定意象就是在各种申请片(申奥片、申博片)和中央电视台的重大节日宣传片和主旋律电影、MTV、春节联欢晚会中发展起来的。(郝建评《十面埋伏》,《将唯漂亮主义推向世界》)
“对于高山大川的那些激情描绘,从一个中心散发开去的构图(不止一次),没有面孔的整齐一律的军队,木偶似的面无表情并服装统一的元老们,包括这部影片中没有一个闲杂人员,没有出现一个日常或市井生活的场景,不存在一个噪音和杂音,再次令人想起苏珊·桑塔格笔下对于一度是希特勒御用导演瑞芬斯坦的分析。”(崔卫平评《无极》:《一部反对观众的影片》)
说的是其中两部大片,但其实亦可以涵盖另外三部。尤其是《黄金甲》,完全可以视为这种风格的集大成作,极端之作。
三、都对普罗大众做出拒绝的姿态
五部大片不约而同地呈现出同样的有中国特色的美学面貌,而这种面貌表面上诉诸感官愉悦,实则对个体性的诉求却是排斥的。我个人把这种风格起名为“团体操美学”。在《黄金甲》中,这种风格达到极致,以至于走向它的反面。所以有人从反面出发赞扬该片,也有人对这种极致表现出极端的反感。
表面上,大片似乎在追求最广泛的受众,但实则相反。有影评人这样评论《无极》:“一部反普罗的电影;它本来就不是拍给‘人’看的,它是拍给神(或者自以为是神的人)看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极》也算是一部旷世奇片了。当《角斗士》 、《魔戒》、《天国王朝》这样的巨片都在讲述个体的抗争和苏醒时,只有《无极》,敢于逆潮流而动,不把精神落点放在人间。”(虞晓毅《陈凯歌一个人在天上》)这个论述用在其它大片身上,一样贴切。
与好莱坞大片相比,中国式大片都未将精神落点放在人间。好莱坞大片里通常都会存在的普世价值观,比如爱与自由,人性的解放,中国式大片却基本上表现出了贵族气的漠视,甚至嘲讽。这样的诉求,辅以团体操美学,势必令观众感觉受到“侵犯”(普世的诉求得不到释放),受到侵犯必须要寻找缺口,看大片时不愿意跟随创作者进入其预设的情境,反而去寻找破绽寻找笑场,这种寻找越来越主动。而到了大片极端之作《黄金甲》,寻找却碰壁了。于是没有笑场,批评却演变成了痛斥。
四、主角都是王
因为无法从国内市场收回成本,国际市场的需求变成主导。因为《卧虎藏龙》的示范作用,古装+武侠成为大片的例牌选择。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同样是武侠加古装,《卧虎藏龙》的主人公是江湖侠客,而大片的主角却变成了生活在宫廷内外的王或王身边的人。
五、创作者都是“王者”
这些生活在宫廷的主角们是否创作者的心理投射,不能妄断,虽然评论者很容易发生这样的联想。大片的创作者,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是当今中国电影位置最高的三位导演。这顺理成章,位置高才能够运用巨额资金、调度大量资源完成中国电影的大片工程。
相信在行政部门的眼里,大片已被视为中国电影工业的重点工程,其影响远远不止票房话题那么简单。电影局领导亦多次公开正面阐述大片对中国电影工业的意义,享受到政策性的保驾护航,符合中国国情,不足为奇,但不意味着不会有反效果。比如数字院线之争,《黄金甲》片方强调市场选择的自由,但问题是,数字院线当初建设的初衷就有保护中小投资电影的公益性质,市场选择在这样的背景下面已站不住脚,欺行霸市的指责其来有自。
创作者往往委屈,尤其制作了三部大片的张艺谋,他的每一部大片其实都颇有诚意地吸取了一些评论的意见。比如《黄金甲》与《英雄》在主题上的完全相背,矛头直指统治者。但批评仍然刺耳,恶搞依然“猖狂”。
这是因为诞生于新世纪的中国式大片,身上带有那样明显的当下中国的胎记。它被当成一个过渡的载体,对现实的愤怒与不满,对威权的不屑与厌弃,都情不自禁地发泄于此。这也是有中国特色的观看,看一部大片太沉重。
钭江明
大投资
《英雄》2.4亿人民币
《十面埋伏》2.5亿人民币(另说是2.7亿)
《无极》超过3.5亿人民币
《夜宴》2亿人民币
《满城尽带黄金甲》3.6亿人民币
高票房
《英雄》2.35亿人民币
《十面埋伏》1.5亿人民币
《无极》1.8亿人民币
《夜宴》1.4亿人民币
《满城尽带黄金甲》两周票房逼近2亿人民币
保护
2002年:《英雄》为满足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报名条件,破天荒在公映前两个月——9月24日在深圳小范围公映一个星期。到了12月中公映时,原计划12月推出的国产片《天地英雄》和《绿茶》则推迟到次年2月上映。在国产片史上首次出现“躲避大片”的现象。
2004年暑假:《十面埋伏》原定安排在7、8月上映的进口大片《蜘蛛侠Ⅱ》、《特洛伊》、《哈利·波特Ⅲ》都给《十面埋伏》让道。整个暑期档的黄金时段被这部国产大片占领,并且出现了“8月国产片保护月”一说。
2006年12月:《满城尽带黄金甲》发行方与全国数字院线签署垄断放映协议,从2006年12月14日到2007年1月14日,整整一个月时间内全国数字院线只能放映《黄金甲》,而不得放映包括《伤城》、《三峡好人》、《面纱》在内的任何贺岁影片。
直接引语
这种为市场而拍的电影必须满足最广大人群的喜爱,但《英雄》里对秦始皇的认识、《夜宴》中散发的价值观,大部分中国人会深有同感吗?——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崔卫平2006年12月(《新京报》)
将所有的“大牌明星”集中在一部电影中,人为抬高了制作成本和投资风险,不是健康的行为。希望中国的电影产业能够发展得“非常正常”,“不要垮在几部大的片子上”。——香港电影人吴思远2006年10月(新华网)
如果说这几年这几部大片对电影市场确实产生了影响,就是在新投资人心中打了一针鸡血:投就投大的,全球分账,进主流院线,一千万美元以下的,上房不带剑的,叫人瞧不出咱们从前心里其实挺狠的,不叫电影。……全国一年只放几部电影。还不如样板戏呢,那还八个呢。好像天阴太阳忽然出来了,大家一起指着一帮古代人喊:这是电影。——王朔2006年《收获》第5期
中国电影已经全面进入国产大片时代,市场化程度普遍提高的国产电影,正在结束对国外大片难望其项背的被动局面。——广电总局电影局局长童刚,2005中国电影百年媒体通气会
这是一个大片时代,但不是一个大片弥漫和大片充斥的时代。从《英雄》到《满城尽带黄金甲》才 4年多时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大片,并且获得了中国电影市场的热效应,这就是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在特殊阶段所做的特殊贡献。_——电影局局长副张宏森2006年12月(《南方周末》)
商业电影“叫座不叫好”比“叫好不叫座”更有价值。——北京新影联院线新闻发言人高军2006年12月(《新京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