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么驻颜有术,岁月风霜也会让曾经风化绝代的美人老态龙钟。在知悉跨越了三个世纪的宋美龄于美国西去的日子看一部和她不无关系的片子——《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故事发生在40多年前1961年,翻看老相册,还可以看到那年的宋美龄雍容华贵地陪伴着戎装威严的蒋介石视察“他们的岛”。这是个阵痛的时期,反攻大陆已成泡影,唯一可做的就是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中发泄着口头欲望,另一方面灰暗的小岛因为美日文化的浸染而逐渐缤纷起来,在这样的前提下,1961年的成人与孩子都不可避免地付出巨大的代价转而扮演另一个角色,一起在幽暗的台湾合唱了一首愁肠百结的歌。 在1961年的台湾,发生了第一起未成人年杀人案件,一个中学生捅死了他的女友。30年后的1991年,杨德昌以导演的身份执导了这部长达240分钟的影片,而在三十年前杨德昌的身份是那个中学生的校友,并且同届。这部被导演献给父亲的影片实际上也是献给了自己的同龄人与晚辈,时间压下了台湾不屈的头颅,胜利的妥协者脸上的笑容却掩盖不住内心哭泣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小四的父亲的,是滑头的,是二条的,是小明的,是任何人的除了小四自己。 小四成绩优异却被不公正的命运安排进了一所中学的夜间部,结伙成帮的少年们能够使用的不是考卷给予的未来,而是刀棍带来的现在。殴打发泄的不仅仅是他们肉体的快感,而是让他们能够充实地填满大人们都手足无措的社会变革所带来的无聊的空隙。内向的小四从被动到主动地参与了牯岭街少年的卯架,并且经历了三个情感偶像的建立与破灭——象征亲情的父亲,象征友情的Honey,象征爱情的小明。 小四的父亲是个正直不阿的公务员,在小四受到学校不公正处分的时候为儿子辩护,他告诉小四绝不要妥协,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创造未来。但是他自己却因为清洗“匪特”受到警备总部的拘禁审查,出来后他已经摇摇欲坠了。他不再坚定地与世界对抗,在他与妻子站在院子里抱头痛哭的时候就决心选择妥协了。小四再次被不公正出发勒令退学时他已经不再是像上次一样与学校据理抗争,而是一味的哀求。而小四却举起棍子狠狠打碎了办公室的灯泡,镜头里的灯头左右摇曳,虽然小四在走在学校后重复了上次父亲告诉他的不要妥协话,但是破碎的灯泡已经破灭了父亲的偶像地位。小四知道从此后他不能再从父亲处得到鼓励,唯有依靠自己。 Honey本是威震台北的帮派头目,因为杀死了对头而避祸他乡。回来后的Honey身上似乎被一阵神奇的风涤荡了流氓习气,他穿着中华民国的海军制服以逃避制度的惩罚,跛着一只脚踱着坚决孤独的步伐。皮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宛如反复吟唱的征前哀歌,短促有序让人窒息。他告诉小四他在台南避难的时候读了很多武侠小说,并讲述了一个故事:在全城失火众人逃难的时候,老包一个人去堵拿破仑,结果被条子抓了,这本书叫《战争与和平》。老包(即彼埃尔,台湾翻译为包埃尔)是Honey心中的精神偶像,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老包以一人面对拿破仑率领的铁骑更堪称英雄的人呢?Honey如同一个骑士出现在一群对手面前,他的每一个挑衅都让对手心惊胆战,也让我悲从中来。这个以寡敌众的孤胆英雄被另一个帮派头目山东推到车轮下撞死,他毫不妥协地选择了死,这摧毁了小四心中的另一根支柱,让小四更加孤独,但没有让小四丧失不妥协的信仰。Honey就是一首故事一般的诗,他说如果不是没有读过很多书的话,他也能写小说了,写给他这样的人看。那该会是一部草莽的《战争与和平》,该是一部流氓的《堂。杰诃德》。 小明起初是Honey的女友,但是她出身贫寒,不得不随着一次次搬家换一个个男友。小明比任何人都清澈地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她的行为毫不犹豫地指向最直接的生存需要。她和小四一样都是真正的战士,但是她选择了更为现实的方式战斗,而小四却拿着一把匕首挥舞一个人的浪漫。小明在成了小四的好友警备司令的公子小马的“马子”后,小四决定以牯岭街的方式夺回爱人。他从小猫王的家里拿到了一把一个日本女人的匕首,这把匕首也许是这名日本女人捍卫贞操的武器,此时他却想用它对抗有着一把日军少将的长刀的小马。在掖着匕首去学校堵小马的时候却碰到了小明,小四让小明回到自己身边,而小明回答是: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和这个世界一样,是不可以改变的。小四别无选择,毫不犹豫地将捍卫贞操的匕首捅入小明的心脏,七刀,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低吼:没出息,不要脸——这六个字还在另一个地方出现:小四将母亲最珍贵的手表当了换钱,而他的二哥为了替他赎回来跟人赌桌球,虽然赢了钱回来却被母亲发现,父亲凶狠地殴打老二,嘴里不停地怒吼:没出息,不要脸——小四在外面目睹了这一切。躺在血泊中的小明已经无法站起,小四用父亲的语言终结了爱人的生命,而此前他告诉小明:只有我能够帮助你,因为,现在我就是Honey.但毫不妥协的小四七刀彻底地划碎了三个精神支柱的面容。 顺从时代的二条滑头们改头换面,与他们的命运妥协,站在牢狱之外享受自由。小猫王录了一张碟告诉小四他得到了猫王的礼物,而狱卒将之扔在垃圾筒中,说:什么玩意。
妥协者注定苍白注定无力,虽然他们得到了另一种胜利,但我的耳中传来的唯有他们的哭泣,还有Honey那有节奏的踱步,父亲的讷无言,小明的永不能开口以及小四听到的呵斥。 小四十五年后从牢狱出来后会怎样?这已经不是杨德昌那个中学同学的历史,而是台湾的历史,这个问题和娜拉走后一样会成为永恒追问,将怎么已不再重要,是什么就足够深沉。我们都是影片中人,我们在大陆、在香港、在美国、在日本,也在台湾,我们在选择,我们是谁?妥协者或者不妥协者?即使每天都是“a brighter summer day”也会有不同的心情去感受,我不愿在骄阳下屈服,宁愿选择和小四一样抱着小明哀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小四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小四也会变成收敛了骄横唯唯诺诺的滑头,也会变成失望无助的父亲,也会变成倒在血泊中的Honey和小明,当然也会继续做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