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李翰祥导的《倩女幽魂》,整个片子只有80分钟多一点,属于比较短的一类了。聊斋中的聂小倩一节,本来就不长。加上电影又把后三分之一截去,故事只剩下三个主角,两场转折。然而李翰祥就是在这样有限的情节里,铺排出所有角色的前后际遇,设置起一整个丰满的幻想空间来。
看了这1959年的版本,才发现徐克后来的重拍版中,主要的情节、人物和场所,李翰祥早在30年前就给他预备下了。那个水阁、那些檐铃、那座古庙的上下楼梯、那场森林里的追逐……徐克的创意,主要只是加了黑山老妖那一场全武行而已。当然必须承认徐克在气氛的营造上有自己独到的地方,新版的鬼气森森确实做得到位,然而李的版本自有他的魅力,而且是我们今天绝少有缘碰到的那 种魅力。
这种魅力,就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入世的,世俗的鬼魅氛围。比方说姥姥初次见到宁采臣时的那一场斥责,“登徒子”那一大套,学究冬烘之气十足;在现在的鬼片里,根本不可能看到。
现在的香港包括内地鬼片,基本上被欧美化或日本化了。鬼魅变成了完全与现世隔绝的造物,所追求的那种效果,是杳冥无际,缥缈无踪,幌兮惚兮的感觉。平心而论,这种感觉确实比较适于电影表达。但中国传统的鬼怪观念,是一种世俗的另类的性格,例如像《聊斋》里的多个故事,人与鬼之间建立在日常读书、冶游、宴饮之间的交往——鬼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是以比较特殊形式存在的普通人,这个才是中国鬼文化的基调。
所以在李的那个版本里,乐蒂的闺房里可以挂满字画,而徐克的版本里就只能四壁皆空;包括聂小倩的那幅画,李的版本里是中国画法的鸳鸯,徐的版本里就是美女洗头,像极了日本风格的浮世绘,而画上题的四句诗更说明问题。
李版: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得雨盖能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徐版: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四句诗中,最后一句未变,第三句是咏画中物,也都罢了。惟有前两句对比。“玉簪暗暗”与“寸寸青丝”,一个是头饰,一个是头发本身;“绿满天”与“霜满天”,一个是外在的植物荣枯,一个是宇宙本身的天气变幻。整个诗的内容变得更加缥缈了,虚无了,出世了。用现在流行的鬼神观来看,当然是徐克的诗,在惟美主义上更高一筹。但李翰祥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化的大家,他的创作,自然有他的精神源本。
回到前面的结论,事实上当代的恐怖片和动作片,在很大程度上,受欧美和日本的影响,比李翰祥的年代要深得多。以燕赤霞的扮相为例,他那一身剑客装束,从头上的兽皮,到身上的披风,看惯了新派武侠的人,今天看来也许可笑,但实际上那正是中国古典文化中的侠客形象,从戏台上的武生,到《七侠五义》等古典侠义小说的绣像插图,里面的侠士都是这种装扮。倒是我们现在观念中的侠客形象,那其实是从日本的武士片中来的。徐克的新版三部曲中就用足了这种形象,尤其是《人间道》中张学友扮演的那个的知秋一叶,连名字都日本化了。包括后来的《东邪西毒》,都是这种风格的形象设计。
影片中的舞剑,李版的燕赤霞是一招一式清清楚楚使的,徐版则用眼花缭乱的剪辑手段弄得如同一场MTV。看李版的舞剑,更像看《群英会》或者《霸王别姬》那样的旧戏,在舒缓的动作中传达美感。而徐版,包括以后所有的新派武侠,则全部追求一个“快”字。我现在不好评论哪个优哪个劣,因为我的口味,实际上也早被新派化了。但是我总觉得,有一些古典的动作的意境,曾经具有一种独特美感的东西,如今再也看不到了,也没有人去在银幕上复现,这多多少少,总是一件让人惋惜的事情。
其实那一代人又何尝没有去努力挽留呢?然而最终总是失败。上世纪80年代后,李翰祥和胡金铨都试图把那一代的文化风骨重现,然而没有一次成功的记录。《阴阳法王》宣告了世俗鬼文化和传统武侠风格的衰落,而李翰祥精深的考古知识也只能一部复一部地用在晚清片里,倒成了现代清宫戏的滥觞。现代中国的影片中,处处都可以见到的,全是这三个趋势:侠客的武士化,鬼怪的缥缈化,动作的MTV化。
那已经逝去的风格,如倩女幽魂般,不可挽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