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行行字幕在我眼前掠过时,我才发现,一百分钟的时间已悄悄过去,留给我的,不是什么浪漫惊奇,也不是快乐之旅,而是反复的思考、无限的遐想。
从《处女的自杀》开始,索菲娅•科波拉的才华便令我倾心不已。她对小成本、小题材影片的把握显得游刃有余,她总是以女性那特有的敏锐观察力洞悉着世上的一切,她的电影就像是一剂灵药,直指你心中最敏感的部位。
怀着一种迫切期待的心情,我观看了这位才女的第二部作品,结果是让人惊喜的。我想,年纪轻轻的她,再也用不着靠他老爸的名气来闯荡江湖了。实际上,她在某些方面的处理已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个人风格,在影坛上可谓是独树一帜。虽然成本不大、题材很小,也并非面面俱到,但作为她的第二部电影长片,这已经是足以让人欣慰的了。影片本身的拍摄亦称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索菲娅带着八个美国人闯荡东京,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完成了所有的拍摄任务,这对于一位年轻女导演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影片中表现出的那一股对待艺术、对待生命的激情也完全有理由征服所有观众。
一、故事:并非又一部浪漫爱情片
一个是过气的电视明星、一个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妙龄女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了一段别开生面又对彼此生命产生极大影响的不寻常时光——这个故事给人的第一直觉,便是类似茱丽娅•罗伯茨主演的浪漫爱情喜剧片,而影片从开始到中段也确实让观众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两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过得十分不愉快,在百无聊赖中,他们走到了一起来,于是开始了一段浪漫之旅……但索菲娅•科波拉很聪明,她没有让剧情就这么简简单单、平平凡凡地发展下去,因为那样做只会让观众感觉到老套、没有新意,甚至是产生了排斥心理。同时,也会让电影本身看上去显得浮躁、乏味不堪。故事在这时由情感的迸发转而变成了一种倾诉。两位主人公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在一起互诉心肠,向对方说出自己的失落。在夜景的映衬下,这份失落显得尤为突出。
最后,男女主人公终究是分开了,但留给我们的不是一出没头没脑的爱情肥皂剧,而是对自我、对我们周围世界的思考。
二、叙事:大情节与小情节的互动
影片的总体叙事框架是典型的好莱坞式叙事模式。影片的开始是介绍两位主人公的身份、状态以及他们所处的具体环境。待一切都介绍完以后,便引入主线。两位主人公因为寂寞与孤独走到了一起,从此,叙事也展开了。接着,便是一次疯狂的派对,这一段总共用了约十五分钟的时间,这也奠定了两个人物的关系。再往下,便是两人处于同一个叙事框架后所发生的各个大小事件,并由事件生发出矛盾。最后的高潮和结局,矛盾被一一化解。在这个大的叙事框架之中,编导又安排了一系列小情节丰富了各个支干。这些小情节不同于其他经典模式影片中的设计,在以往经典模式中的小情节,往往都是以一系列事件为主,而这一系列事件又有着很强的因果联系,并且组成整个影片的次情节。但在这部电影里,这些小情节是被琐碎地安排到了整个叙事骨架之间,在这些小情节之间并无过多的联系。但是,这些小情节本身却是有意义的,这层意义便是它们总是在将人物的内心思绪逐步放大,将焦点集中在个体身上,抛开事件和其他外界干扰,这样,就使得这些小情节在一起,形成了影片的整体情感基调,同时也让电影本身有了更为深刻的思想成分,留在观众心中的,也不是转瞬即逝的剧情,而是由剧情引发的种种思考。
三、主题:挥之不去的“迷”与“失”
本片的中文译名叫《迷失东京》(lost in translation),我认为翻译得很准确。在影片里,这种“迷失”是具有两重性的,即“迷”和“失”。
所谓“迷”,是指一种方位感的消失,自己仿佛是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到出路。影片把叙事地点设在了遥远的东方都市——东京,本身就让这一题旨更加具体化了。东京对于影片里的两位主人公来说,是陌生的,又是神秘的。他们希望更多地去了解这个世界,可结果却是更大的迷惘。在生活中,他们也是困惑的。哈里斯正在经历着自己的中年危机,面对家庭,他选择了逃避。然而,逃避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他刚来到东京,便陷入到了更大的迷惑之中。在他眼前出现的,是绚丽的街道、神奇而又艰涩难懂的东方文字、听不懂的日语,当他站在电梯里时,发现自己已是电梯里的“制高点”了——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格格不入。哈里斯困倦了,异国他乡的一切让他本已疲惫的身心更显得不堪一击了。与哈里斯一样,夏洛特也是带着种种不确定因素来到东京,在这片土地上游走不定的。她面对的是青春的迷惘。男友与她的生活总是不合拍,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也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失去了方向,她能做的,只是对着空寂的城市感叹,那绿红交错的霓虹灯仿若星河里的银珠一样闪烁不定,逝如烟云。他们都身陷困顿,在马路的中央无从脱身。
“失”即“失落”,它和“迷”是相辅相成的,有了“迷惘”才会有“失落”,而失落的心境则让自己对外界的迷惑进一步加深了。他们在灯红酒绿中没有方向地行走,试图觅得出口,可是结果却不如愿,他们在这谜一样的城市里失去了自我,在喧闹中渐渐地失落了。夏洛特的男友对她的冷漠让她感到失落;哈里斯在异乡的不如意让他失落。在这里,在城市中,别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却百无聊赖,因此,他们在人丛里“沉”了下去,成为了“天涯沦落人”。毕竟,这个繁花似锦的世界是不属于他们的。
片中两位主人公都因各种内在的、或是外在的原因,对自我生存的价值产生了不确定因素。遥远国度里,在生活、文化及观念上的一系列的差距让他们的这一念头更加强烈了。影片的这一人物心理设置,以及将背景设在东京都使主题饱满起来,人物也随之变得立体化了。片中对于这一心理产生变化的描写集中在了两位主人公在一起的时空中。在这里,呈现出的是一种心灵的释放,是对外界的一种接受和认同。两个人在一起的旅程,是一次寻求自我、找回失落价值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从而也促使他们进行改变,由拒绝变成了接受。当他们在马路上看到贴有哈里斯头像的酒饮广告时,一种接纳感和错位感立即产生了,这个都市不再是像从前那般无声无息,一切又有了知觉,他们彼此也在各自的找寻之路上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影片结尾时,夏洛特又一次走在了街上,但她这回不像前几次那样毫无方向感,她找到了人生的目标、找到了生命继续行走的动力,从生活的混沌中走了出来。哈里斯离开东京,也标志着他走出了“迷失”的阴影,找到了新的人生轨迹。
整部影片时刻都不放过对主题的表现,并以外界环境与人物内心的反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人物的心境独立出来,以此深化主题,让人印象深刻。
四、影象:动与静的完美结合
本片影象上的一大特色便是始终在“动”。这种动是贯穿始终的。摄影机一直是在晃动着的,这也让影片获得了一种近似于“记录”的效果。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资金及拍摄周期的限制,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导演想利用这种摄影构图的不稳定性来烘托片中主人公的迷失状态。在这里,我们看到东京的都市仿佛是群星闪烁,街道、房屋总是处在不安的摇拽中,人群的来来往往让这个世界更显出一片混杂与不安。另一种动,是摄影机在城市街道中的穿梭行进。摄影机在此时仿佛成了引导观众游览东京的“导游”,通过这双“眼睛”,我们领略了一个国际大都市的繁华,体验到了五光十色、光怪陆离是个什么样。影片用“动”态描绘出了一个城市的光景,让人在大饱眼福的同时目眩神移,通过银幕上的画面更加认同了主人公的迷失心态。
与动相应的自然是静。影片对静态画面的处理也是相当出色的。不过,事先声明的是,这种“静”并不是绝对的静,它是相对的。静态画面拍摄的对象主要是狭小空间,其中有几次表现夏洛特坐在窗台上对着眼皮底下的城市思考的镜头相当出色。这时的夏洛特高高在上,远离了城市的嘈杂,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连摄影机的镜头也是这样,以一种凝望的态度将焦点对准了窗外的都市,让我们在亮丽眩目的都市与沉寂的宁静中产生联想和思索。正如索菲娅自己说的那样:“人在异国他乡独处时,很容易陷入思考中。”在这里,她用准确的视觉语言向我们传达了这一点。另一场对静的表现则显示出了影片严肃、俏皮的一面,这是哈里斯与夏洛特夜里在床上的对话一段。整个房间的光线是暗淡的,但情绪却并不低调。摄影师充分利用了处于景深的窗外夜景,以及由自然空间射来的光,辅以男女主角以正打和反打,让这一场景浪漫自然、生动有趣,又有着意味深长的意义。“俏皮”的一面则表现在这一段结束时作为“句号”的那个镜头:在画面右侧的哈里斯面朝天花板睡去,而在左侧的夏洛特把身子卷曲了起来,像个猴子似的睡在哈里斯的身边,摄影机是从天花板以九十度的视角正面俯拍下来。这样的构图、这样的角度,让喜剧感油然而生。类似的轻松诙谐、生趣盎然的镜头在片中彼彼皆是,在不经意间触动着你的笑神经。
全片以蓝色为主基调,使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愁与素雅,这种气氛一直贯穿整部影片,也把片中人物的情绪烘托到了及至。对声音的处理亦是细致认真,当摄影机把我们带进喧嚣都市时,音乐是快节奏的;而到了男女主人公在一起的温馨浪漫场面时,音乐变得轻柔舒缓起来;在一个人独自陷入沉思时,音乐就和画面里的人物一起安静了下来,把更多的空间留给观众去体会、思索。
五:东京:一个特殊的角色
当你在一个离自己文化相当遥远的地方拍片时,你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地方的独特魅力。影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索菲娅当然不会错过这一好题材。日本对于美国人来讲可谓是世界的另一头。在这儿,是一种完全异样的文化体验。影片里的日本已经成了全片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是充当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它的作用归纳起来,可以有以下三点:
第一,是让影片的观赏价值提高了。观众对遥远而神秘的地方总会产生莫名的好奇。东京对于身处大洋另一端的美国人来讲,无疑是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索菲娅便不失时机地用摄影机镜头穿梭于城市街道之间,让我们看到了日本的城市街道布局,看到了那里的东方庙宇,看到了日本的电视娱乐,也看到了日本人的种种“怪异”举动。影片充分抓住了东京最具代表性和象征性的事物,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丰富了银幕世界的视觉形象。
其次,是产生了喜剧效果。这一点在几乎所有的表现异域生活的电影里都有体现。在本片中,这种喜剧效果是通过文化上的差异以及别致的镜头语言达成的——哈里斯如鹤立鸡群般地站在电梯里;在拍广告时,哈里斯与日方导演因沟通上的障碍而产生的笑料;电视里放的全是日文节目,连美国电影里的角色讲的也是日文;游泳池里,水下拍摄的那些浮游的胖腿……所有的这些细节都包含着文化撞击所带来的冲突,从而形成了一种清新、聪颖的喜剧效果。
第三,影片把主体定位在让人感到陌生的东京,也让影片的主题更易发挥。异地他乡独特的文化观念,让本已经困惑的思绪进一步陷入到无尽的混乱中去,这让银幕世界里的角色和银幕外的观众在惊叹好奇之后,进入了生命的迷圈之中,进而产生了思考,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踏上了一条寻找失落灵魂之路。东京这座城市,在这里已经不再是一座简单的城市,而是一条道路,一条神奇的,具有魔法力量的道路。而我们同哈里斯一样,以困惑迷惘的心态而来,又以释然的心情而去,一切尽在其中。
生命之路充满了迷惘和失落,但在迷失之后的,却是由衷的喜悦。我们和哈里斯一起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东京已是傍晚,楼房、马路、车辆、行人……都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直至汽车进入了隧道,我们终于结束了这次东京之旅,迎接我们的将是又一次崭新而陌生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