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故事的煽动性在于想象的明亮和现实的滞重之间爆发出的感伤,塞尔玛的歌可以直穿云霄,甚至可以照亮世界的尽头,而歌声落地,涌起的却是无穷的黑暗和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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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黑暗中的舞者》,却莫名地想到村上春树的小说的标题,《挪威森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舞!舞!舞!》、从比约克那张四分五裂渗透北欧气质的小脸上,森林,雨水,天籁,这些带着自然的气息弥漫过来,舞在塞尔玛,其实只是一种白日化的想象,现实里的她,却逐渐湮没在黑暗中,尽管内心的明亮和希望在黑暗中闪亮,却无法逃避悲剧命运的追随。
这是一个容易使人落泪的故事,尽管你对它的煽情了然于胸。
1995年的时候,以拉斯·特·冯为首的dogma小组的几位成员提出dogma'95宣言,针对现代电影拍摄方式方法中的种种弊病和自己的影像原则,提出电影拍摄的戒律。这些颠覆性的戒律几乎都是反传统的,像抛弃固定脚架,采用手提摄影、实景拍摄、不用音乐、必须是现代题材、导演的名字不能出现在字幕里等等。另外还有如下的宣言:
我进一步克制作为导演的个人口味!我不再是一名艺术家!我立誓不是要创作一部"作品",因为我认许刹那(the instant)比整体(the whole)重要。我的最高目标是怎样从人物和场景身上把真实挤压出来。我立誓尽一切之能事,并放弃任何良好品位或美学的考虑来达到这一点。对于他们的影片和带有颠覆色彩的戒条,很多评论界人士评价颇高,甚至有人断言,这个电影小组所掀起的电影革新运动将是法国新浪潮以来最重要的电影运动,它的影响将会对21世纪的电影走向产生巨大影响。
《黑暗中的舞者》给爱挑刺者提供了机会:大段歌舞的精致似乎和他们的95电影守则存在反差。还有,宣言第6中提到 不许在电影中出现任何表面化的动作场面。(不可出现谋杀、武器等),但是,塞尔玛杀死警察的一段不仅进行了长时间的描绘,凶器还不止一种。对dogma'95而言,颠覆的开始是创新,进行到一定程度就该颠覆自己了。一部影片的魅力确实不是那晃来晃去的手动摄影就可以敲定的。
在拉斯·冯·特尔"良心三部曲"的其他两部《破浪》、《白痴》中,风格化和故事之间,和影像的结合更符合他们的宣言和作风,而《黑暗中的舞者》中,戏剧化的情节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湮没了影像风格,而它的突出之处是可以用这样的形式--纪实和平常描绘,来拍一部歌舞片,仅仅七首歌穿插在其中就造成洋溢着天籁和诗意的效果。导演本人将之描绘为"一部和现实激励碰撞的大制作和情节音乐剧"。
在精致的歌舞之外,关于塞尔玛现实生活的描述,有一种酸楚,她沿着铁路摸索着回家的时候,脸上竟有一种近乎满足的笑意,那是离希望越来越近的一种憧憬,想起《肖申克的救赎》最后一段,在狱中呆了40年假释出狱的瑞德去找老友安迪,第一次心中有了惴惴不安的感觉是因为心里有了希望,而塞尔玛给人的感觉,是漫漫长夜里怀着对黎明的向往,而她是以隐忍和含蓄的方式,而歌声中的世界是她晦暗,绝望之外的一抹亮色:去影院看百老汇的黑白歌舞片,其实已经看不见了,是靠"听"朋友解说,甚至,沿着铁路去当地俱乐部参加《音乐之声》音乐剧的排演。一个单身母亲,不愿意悲剧的重演,濒临黑暗也竭力去创造,避免那笼罩自己的绝望也笼罩在最亲的人身上,看着她每天穿着同样的裙子沿铁路摸索着去工厂,再摸索着把一张张铁皮放置在压模机上。生活的压抑和激情之间的呼应令你不禁微微战栗,"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我喜欢的诗人穆旦在50多年前写的诗篇如此相近地表达了塞尔玛的心境。
塞尔玛的绝望从来不曾流露,总是平常地微笑,偶尔掠过的绝望擦过她的脸庞,一种破碎之下的周全,但当她发现积攒很久的钱都不见,所有的憧憬都落空了之后,绝望就紧紧攫住她,以至疯狂地成为凶手,等死亡变为寂静,塞尔玛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她摸索着去河边洗净了手,又去医院给儿子交了预付的医药费,然后平静地去俱乐部参加最后的排演,悲剧快要落幕时,塞尔玛因为对生命的留恋而痛苦挣扎,像《绿里奇迹》中有特异功能的约翰·摩非,因为对黑暗的恐惧,执行死刑的时侯要求摘下黑的面罩,而几乎是全盲的塞尔玛竟也有同样的慌乱。这样的慌乱让人不忍。而最后她突然从歌声中滑落死亡,歌声猝然终止,越发无法面对的残忍。
故事的煽动性在于想象的明亮和现实的滞重之间爆发出的感伤,塞尔玛的歌可以直穿云霄,甚至可以照亮世界的尽头,而歌声落地,涌起的却是无穷的黑暗和悲哀。关于想象中的歌舞,每一段拍得都很精美,我尤其喜欢的是那一段在铁轨边的想象,塞尔玛在想象中与身边心怡的男人共舞同歌,这时,火车缓缓从原野上开过,车上穿着乡村衣服的众男女也在翩翩起舞和歌唱,每个人都倾情投入,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生命的光彩,一到想像段落,用光与色彩也开始变化,周围呈现红色的影调,所有的光变得晶莹透亮,塞尔玛身上平日灰暗的绿裙子也变得鲜艳起来,在法庭上,包括临上绞架时想象所有人,包括法官,行刑者都忘却了所有,只是舞着,舞着,非现实状态下,整个法庭的人都像异端,很童话的色彩,让人想到拉斯·冯·特尔的老乡安徒生在童话中创造的奇迹。
塞尔玛的每次想象都是卖火柴小女孩的幻想世界:所有冷冰冰的脸绽开欢乐笑靥,所有僵硬的姿势换成灵动舞姿。喜欢这个构想出来的世界,尽管它在世界的尽头也是难寻的。
想到同样是充满歌声的另一部片子,澳大利亚的《艾美的世界》,小女孩艾美亲眼目睹其父的死亡,造成心理创伤从此失语,几年后迁居城市,母亲从懂音乐的男邻居那得知女儿可以用歌声与人交流但是对话依然存在障碍,于是屏幕上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歌声,每个欲与艾美说话的人必须大声唱歌,邻居、警察、心理学家用优美程度大相径庭的歌唱和女孩对话。于是歌声和幽默感在片中同行,小女孩的童声歌唱美伦美兮。《艾美的世界》是从暗淡到明朗,而《黑暗中的舞者》则是从明媚逐渐陷于黑暗,激情在展开与约束中释放。
想起儿时对跳舞的迷恋,一串杂乱的记忆,关上的房门,门缝里可以看见的熟睡的老祖母,那些纱巾的挥舞和匆匆忙忙的收拾,掩上门,在黑暗中体会舞者的滋味。并且,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可能每一个人,尤其女孩,都会有这样的过往。
还是穆旦的那首《祁神二章》: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能够看见/我们的童年所不意拥有的/而后远离了,却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劳/同所寻求失败的/如果人世间各样的尊贵与华丽/不过是我们片面的窥见所赋予/如果我们看见他/在欢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最后一层欢笑里---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