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常青田,2002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本文首次发表,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明确注明作者和文章出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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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时势造英雄”。我们把这句话借到文学领域似乎也颇为合适。就拿本世纪中国文坛为例,众所周知,这一时期的文学曾出现过前后两次高潮:一次是“五四运动”前后;一次是“文革”之后。依天时而论,第一次高潮是赶上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总崩溃。鲁迅、茅盾、老舍、曹禺、巴金、郭沫若、胡适之、梁实秋等等文豪应时而生;第二次高潮是在改革开放的嘹亮号角下又兴起了一批至今活跃在文坛,并成为当今文坛的中流砥柱的作家:路遥、叶辛、肖复兴、李龙云、刘锦云、高行健等等,而在戏剧艺术方面,让戏剧史家无法回避的几个人,除了200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外,恐怕就是李龙云了。据笔者观点:关于李龙云的成就也正是在他成名后的这一个十年--八十年代,也正是在于一前一后的两部力作--《小井胡同》和《撒满月光的荒原》--奠定了他在当代戏剧史上的地位。这两部作品集中地体现和代表了李龙云剧作的创作特征和美学特征。为此,本文也就集中以这两部作品为主兼顾其它作品来试着论述李龙云剧作的这两方面特征。
高尔基说过艺术从产生那天起就决定了她的产生来源于生活这一基本规律;奥尼尔也曾说过艺术就是把艺术家自己的鲜红的心掏出来给人看,把自己的悲欢离合敷衍成可以表达自己的内心的东西给人看,所以我们说艺术创造者的社会生活对他们所创造出来的艺术作品就具有至关重要的决定性。我们假设如果曹雪芹不是生于像贾府那样的大家族,恐怕我们现在就不可能看到《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奇书;如果奥尼尔的生活是一帆风顺的,我们也就不会看到奥尼尔那么多伟大的戏剧。现在我们先考察一下李龙云的社会生活,他的生活大致可以分成四个部分:二十岁以前的北京城南生活;“文革”时期在北大荒插队生活;“文革”后的大学生活,尤其是在南京大学师承陈白尘先生读研究生的三年;进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任专职编剧时期的生活。在这四个时期的前两个时期又是后两个时期的基础,是后两个时期创作素材的来源之所,也可以说前两个时期是他社会生活素材积累的阶段,而后两个时期是他艺术技巧与功力逐渐成熟并达到炉火纯青的阶段,是他思索自己前两个时期生活真谛的阶段。从李龙云八十年代创作上来看,他的这两部代表作正是分别对前两个时期生活的回顾和反思下顺理成章浑然天成的作品,对故事内容的选择上也正体现出很强的自传性倾向。正如李龙云所说的一样:“《小井胡同》写了我的一家,尤其是写了我的父亲,《小井胡同》带有很强烈的自传性”①。
本文论述到此,我们就自然地引出李龙云剧作的创作特征的最主要的特征:从自我出发的高度自传性。具体地说分析《小井胡同》的创作过程就不得不提李龙云早期创作的《有这样一个小院》,严格意义上说《有这样一个小院》仅仅是《小井胡同》雏形,其命运很是“悲惨”,因为《小井胡同》的面世,《有这样一个小院》就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了,唯一还被人提起就是象现在我们研究《小井胡同》一样被再拿出来做资料。其实就艺术上来说《有这样一个小院》还是不错的一部小戏,该剧通过北京一个小四合院中杜、陈、郑三家,特别是杜承烈一家三口的悲惨命运,小戏虽然不长但是写出了“五四运动”的必然性和伟大意义,还写出了“四人帮”给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和饿身心上的累累伤痕,并从侧面揭示了“天安门”事件发生的社会原因和政治必然,表现了剧作家清醒而又强烈的社会意识和忧患意识,可能正是因为这多层次的成就打动了远在南京的陈白尘先生,李龙云被南京大学破格录取为硕士研究生,师从陈白尘先生。在陈白尘先生的指导下,李龙云开始创作《小井胡同》。在写作提纲时,陈白尘先生就指出“你(李龙云)所设想的这种结构很难,跨度三十年,人物有四十--五十人之众,所有人物命运又都贯穿始终,而交给你的时空仅仅是三个小时、一个舞台,这种结构现代戏剧史上也不多见,但唯其难,才可以有突破,才有希望成为‘这一个’,你不要动摇” ②。就这样,李龙云坚持了,因为这些人物早就在李龙云的心里扎了根,每个人物都已经独立生活在那个似是而非的空间里了,他们有了自己的生命,有了自己的逻辑,并且作为滕老太太的原形--李龙云的姑姥姥,作为刘家祥的原形-李龙云的父亲,还有二妞和小媳妇的原形--小俊儿和柴火妞等等大都还生活在李龙云身边,他们以慈母班的目光期待着李龙云写出他们自己的故事,这就更大程度上促使着李龙云完成作品。
最后,李龙云奉献给小井人民奉献给世人的《小井胡同》是成功的,令人满意的,并显示了李龙云卓越的艺术功底和精深思想力度。在李龙云高度的时空浓缩和大胆的艺术处理下,《小井胡同》通过小井胡同里一个大杂院里刘、许、石、周、陈等几户人家,四五十个人物在北京和平解放前夕、大跃进时期、“文革”时期、“四人帮”垮台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五个阶段,人物的命运变迁,作品形象地总结了当代中国历史前进的动因和迂回曲折的教训。剧作通过对市民--小人物--的真实刻画和民俗画卷式的细致描绘来透视历史风云的变幻和时代精神的实质,通过对历史政治和道德传统的批判与歌颂抒发剧作家对历史对命运的冷静思考。
人们还在《小井胡同》里没有走出来,可是倏忽万变,日子没有停留,时间又跨过了七年,李龙云的《撒满月光的荒原》以戏剧大变革 的面目登上了舞台。据说当时令戏剧界人士大为“恼火”,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到戏剧原来还可以这么做法(这就是理论永远滞后于创作的一个最明显的例证)。可是观众接受了,接受了这么一个不象戏剧的东西,他们才不管像与不像,他们不懂所谓的正统戏剧到底该是怎么样的,只要是能够获得剧作家通过舞台表演传达出的强烈情感他们认为就是好的,当然戏剧界人士也没有阻拦扼杀的做法,何况真正的艺术是扼杀不了的。一些戏剧界人士开始探讨《撒满月光的荒原》的成功经验,普遍认为这里还是李龙云的世界,不过不是展现的北京小胡同里的老老少少,而是展现了一群“北大荒”的“拓荒者”的生活、爱情和命运。剧作以炽热的感情给我们描述出那个“人的两次信仰之间的那个空间”的落马湖王国成了一片荒原、一座地狱。那些在欲望煎熬的人们不仅失去了理想,也失去了自我。他们的人性严重失衡,生命也成了荒原。剧作中的马兆新显然就是剧作家自己的化身、自己的写照。剧作家马中骏说:“<撒满月光的荒原>是龙云的一个梦,这个戏是龙云写给自己的”③。而李龙云自己也说:“大多数的艺术家是在想象中过他们的情感生活的,这个戏是我自己营造的一个世界”④ 。其实到底是怎么样的?这是有目共睹的,当然真要问个究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奥尼尔曾写了他最后的一部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作品,叫做《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但是他不允许在他有生之年搬上舞台。为什么?据说是因为直接写的就是他自己的家庭。李龙云能拿出来,可能真的不是完全来自剧作家的真实生活,但是我们在前面说过李龙云的第二时期就是生活在“北大荒”做“拓荒者”,并且生活了十年。对一个以前生活在北京青年人来讲这种反差太大了,恰恰是这种反差太大的生活才会对人冲击大,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曹雪芹一样。况且李龙云的这个十年正是在他二十多岁人生最最宝贵和美好的时期,其感触定是颇多,所以马中骏说这是龙云的一个梦,可是这个梦不是美梦,而是噩梦!李龙云自己说是他自己营造的世界,实际上是他把自己的噩梦营造成了一个戏剧世界而已,在他自己营造的这个戏剧世界里我们处处可以看到李龙云自己的影子,因为他把自己的感受和反思,把自己所有的情与爱、悔与恨、哀娱乐、怒与喜都倾注在作品之中了,所以,评论家林克欢说的好,“看这个本子,最先被它感染的是一股情绪,我们在思想情感上受到一种感染、冲击、震撼!但是又一下子说不清是受到什么震撼” ⑤。由此,我们说只有把全部的个人感受,也就是以一种自传性的写作的方式来写才会有这种惊人的效果。老舍《茶馆》写地好,如果让不熟悉老北京的夏衍写怕就不会是老舍的《茶馆》了。
在论述李龙云的《撒满月光的荒原》时候,读者恐怕早就领会了李龙云剧作的第二个创作特征了,那就是--创新性或者叫开拓性。其实在本文的第一部分在引述陈白尘先生的话里就提到了创作《小井胡同》就是“现代戏剧史上不多见”,要成为“这一个”。结果证明李龙云成功了,他的《小井胡同》成为了中国戏剧史上的“这一个”,李龙云也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特别在《撒满月光的荒原》之后,评论家李钦说:“李龙云的《撒满月光的荒原》使我们感到理论上的困惑,古今中外的剧作家没有人这样写过”⑥。 “没有人写过”的东西被李龙云写出来了!理论界都无法界定的作品该是具有怎样的开拓性和创新性?
开拓性或者创新性对别人来说是具有挑战性的阻力,而对李龙云来说可能就是自然的,就是与他所探讨的内容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的内容决定了他的结构和风格。有人说过谁突破现在谁就能出来。李龙云的两部作品都证明他成功了,他可以说是出来了。如果说第一部代表作品《小井胡同》还没有把观众和评论家们完全征服的话,那么在第二部代表作品《撒满月光的荒原》面世后,我们除了叹为观止外还能说什么?
人人叫好的作品难得,具有相当艺术审美价值的作品更是难得,而李龙云的《有这样一个小院》、《小井胡同》、《撒满月光的荒原》却不仅在艺术技巧和形式上获得了成功而且更为人所称道的是其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和哲理内涵,其实也正是这些剧作具有了这种深层次的东西才使作品超越了普通,并上升到一个相当高的层面。
本文行文至此,说到“美学价值”、“哲理内涵”、“层面”等等,这就已经进入到了艺术创作的另一个方面——即美学层面。其实不论是创作特征还是美学特征都是相互融合,不可分割的,就连本文在论述这两方面特征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进行了交叉和不同程度地接触,在前一部分论述创作特征的时候也有涉及到美学层面的概括,不过没有进行展开论述而已。本文的标题是:自我的失落与永恒的寻找,很明显地这个标题就使得本文的论述已经进入了美学层面。可能读者在看到这个标题的时候不知所云,可是笔者还是选择了它来作为标题,因为恰恰就是这个标题才让笔者下定决心写这篇文章,更因为这个标题恰恰正是李龙云剧作的美学特征最为准确和恰当的概括。
本文的标题“自我的失落与永恒的寻找”这个提法并不是笔者首创,而是在总结了相当多的戏剧家对李龙云的《撒满月光的荒原》一剧的观点而已,但是有所不同的是笔者认为这句话不仅适合《撒满月光的荒原》还适合李龙云整个八十年代所有作品所共有的美学特征。由此而生发出的“社会意识——历史意识——生命意识——人类意识”的飞跃;“告别了政治批判和道德批判的尺度,而转向对人性的剖析”;创作主体的情感体验;对人性美的思考;对历史的反思;连同外在形式的探求;剧作具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一种浓郁的氛围、一种超越于结构技巧之上的境界、甚至一种外在拙朴与内在张力相结合的浑然一体的天然之美等等。
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品格就是真诚。在《世界文豪箴言》里,雨果曾说过:“在艺术上,真诚不但是上帝,也是唯一的策略”。徐恒进也说:“只要你的情感是真诚的,你用什么样的手法来表现你的世界我们都喜欢”⑦。从李龙云的戏剧作品我们看到了这种真诚,看到了人生的艰辛、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和残酷。其实艺术创作光光有真诚还是不够的,还要有“忧患意识”。这也是余秋雨在《文化苦旅》里所一贯强调的“忧患意识”是一个艺术家的良知和应有的品质。李龙云就是不仅有真诚,还有“忧患意识”,这在他写《有这样一个小院》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两者的联系。他在历史风云变幻下深深地感觉到人自我的渺小与自身的悲剧,其实在另一种程度上讲是失落了原本平衡的自我,却又在倾斜中寻找自我的过程。在《有这样一个小院》里杜家在“四人帮”倒台,在《小井胡同》里五个年代的倾斜与颠倒中人物真实地把原本平衡的自我失落后又在下一个新时期去的寻找平衡。不过李龙云在《小井胡同》里的自我是集体意义上的自我,在《撒满月光的荒原》里表现的更为明显:滕老太太、刘家祥、马兆新、细草这几个不同的小人物在历史的洪流中飘荡来飘荡去,没有给他们一个真正的人生答案,其实这个答案根本不存在。
如果说《有这样一个小院》在美学层面上说是表现了清醒的“社会意识”的话,那么《小井胡同》就表现了强烈的“历史意识”,具有更深的反思意味,到了《撒满月光的荒原》恐怕就体现了剧作家深刻的“生命意识”,更者说是一种“人类意识”。《撒满月光的荒原》中的生命意蕴和审美指向是明显的。通过视听互补和声画交融的手段呈现的,把人性的剖析作为戏剧本体对文本的最高目标。在《有这样一个小院》、《小井胡同》中尚没有做到这一点,只是把鲜明的民族色彩和写实风格的艺术追求来反思历史、社会、命运等等,但是在《撒满月光的荒原》里就很好的做到了这一点,并且把人性这个意思做大做深。
不论在《有这样一个小院》、《小井胡同》还是在《撒满月光的荒原》里,剧作都具有一个特殊境界。这个世界是剧作家困捆于自我的内心世界,并且他又运用了精湛的不露痕迹的艺术手法所营造的他自己的艺术世界。尽管《小井胡同》是民俗画卷式的写实风格,而《撒满月光的荒原》里明显的思辨和梦幻色彩两者完全不象出自一个剧作家之手,但是这就是李龙云的世界,是他心中的人物、心中的情感浇灌成的花!只要是美丽的花,我们那还顾地上它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土壤里长出来的?
《小井胡同》和《撒满月光的荒原》无一例外地把整体意识提高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去,这里的自我也就具有整体的自我,相同的永恒寻找的也正是这种整体的自我,这一点又把个人的失落上升到另一个层面,成了时代整体、甚至人类整体的失落与寻找。从艺术形式上说,《有这样一个小院》、《小井胡同》具有鲜明的传统现实主义特征,而《撒满月光的荒原》则明显地具有现代表现主义色彩。其实用什么什么“主义”来界定一部作品、一个作家是不公允的,也是不全面的,可是好象不说“主义”人家就看不懂,或者说绕圈子——绕来绕去还不是什么主义什么主义,所以这里姑且就也这么用了。
结语:李龙云八十年代剧作代表了至今以来他的最高成就。创作特征上集中体现出自传性、开拓性和人物先行的特点(关于人物先行的创作特点有许多评论家对老舍的创作上就说过好多,这里就不加论述了)。其美学特征则在自我的失落与永恒的寻找中不断向更深更广扩展及艺术形式的不断丰富来营造李龙云自己所谓的“自我的世界”,关注人本意识并逐渐上升为泛人类的特征。
注释: ① 李龙云《小井胡同附录——给小井人民鞠躬》,《小井胡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② 陈白尘《关于〈小井胡同〉代序》,《荒原与人》,中国社科出版社1993年版 ③ 马中骏《李龙云戏剧作品研讨会》发言纪要,见《荒原与人》,中国社科出版社1993年版 ④ 李龙云《李龙云戏剧作品研讨会》发言纪要,《荒原与人》,中国社科出版社1993年版 ⑤ 林克欢《李龙云戏剧作品研讨会》发言纪要,《荒原与人》,中国社科出版社1993年版 ⑥ 李钦《李龙云戏剧作品研讨会》发言纪要,《荒原与人》,中国社科出版社1993年版 ⑦ 徐恒进《李龙云戏剧作品研讨会》发言纪要,《荒原与人》,中国社科出版社1993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