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所有这些数学的和美学的理论形成对比的是,这些简单步(Simples)和双步子(Doubles)尽管发展到此刻,已经出现了上提和下落,以及相反的动作,但依然是简单的,或者貌似简单的。为了用左脚开始一个正常的关闭式的步子,舞者在开始迈步时,必须先用右脚推地;随后,将重量随身往前带;接着,左脚前行,让脚掌轻轻着地,但不像芭蕾那样,用四分之三的高半脚尖落地。在这个行进过程中,后脚掌的推力和动势必须加以保持,直到重量完全转移到前脚之上。然后,舞者则放松后脚,并且不慌不忙地将两脚并拢,然后通过两脚的脚背慢慢下沉。这个舞步与如今芭蕾的“波塞”(posé)在舞姿上大相径庭,但在发力上却是大致相似的;换言之,它包含了一次向前进行的重量转移。
在这个简单步中,反胴动作通过右肩和右侧躯干与左腿的对应前移加以完成。然后,随着重量的前移、躯干的下沉,双肩平稳地向两侧舒展,最后面对着正前方结束。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个动作中,没有生硬的发力,而是接近于,但又不完全是在两个肩膀之间摆荡。当舞者先左后右地接连完成两个简单步时,其双肩的动作似乎画了一个8字形,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既没有受到任何外力的作用,也没有任何夸张之嫌。
在正常的情况下,双步子看上去与简单步完全相同:右脚的脚掌推地,带动身体向上、向前。第一步是左脚的脚掌落地,但身体并未下沉。当右脚向前,脚掌落地时,身体保持挺拔,然后,左脚向前摆动,脚掌落地。直到此刻才能像在简单步中那样,用一个缓慢而带控制的双脚动作下沉,由此完成这个舞步。因为它的节奏是:快,快,慢(Quick, Quick, Slow),舞者会自以为是“在脚尖上”舞动,而不是迈着痉挛般的小碎步,但这却是大错特错了!
反胴动作在双步子中应该是:在迈出第一步时,身体需要顶着前脚发力,并用完成这个舞步的全部时间来使双肩达到平衡。需要提醒舞者的是,绝不要在一个双步子中,出现三次反胴,否则会看上去非常笨拙可笑。
回溯早期的欧洲舞蹈史,我们会经常产生这样一个问题:“当时的人们在跳舞时,手臂和手掌都在干些什么呢?”要精确地回答这个问题是有难度的,因为在17世纪末之前,手臂的动作是没有固定套路的。我们今天在文物中,仅能看到手臂的这样两种基本方式:最早是许多人在圆形的构图上,手拉着手地跳舞,这或许是人类在原始社会中群居生活的折射——他们居住的窝棚也是圆形的,而“圆”这个概念所包含的凝聚力,在原始人类中则尤其重要;随后则是男女成双结对地持抱而舞,这或许是人类的婚姻进入一夫一妻制时的反映。整体看来,手臂与手掌动作在西方舞蹈中的欠发达,一定与这种手拉手的惯性动作呈因果关系。
据欧洲舞蹈史学家称,我们今天在芭蕾中看到的这些手臂动作,在19世纪前是不曾使用过的。在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手臂的动作一定曾是非常流畅而优雅的——它们简直就是漂浮在身体的四周的,只是为了强调某个乐句,才会偶尔游离出身体的两侧。生活在今天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时代,舞蹈史学家们觉得,很难向当代的学生们说清这种特征,但却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小练习,使他们感同身受到这种动作特征:请将你的双臂使劲伸直,并且将手腕的内侧紧贴在你的身体两侧,然后慢慢地从1数到10。接着,请你突然解除用力,而你的双肘会带动双臂,自发地甚至类似反弹似地脱离躯干,在各自的一侧飞舞起来,有些人的手臂甚至可能离开身体远至8到12英寸。这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在跳舞时,手臂经常会出现的动作——在挣脱了中世纪的黑暗重压之后,他们会自发地享受那种自由自在,而肘部远离腰部时的那种张力,则每每给人张开翅膀、自由飞翔的感觉。这种肩部的反胴动作也有类似的特征,两臂的摆动一般不会超过相应肩关节的高度,但其前后的交替方向则是与躯干相反的。倘若你能够从容不迫地完成这个小练习,而不是生硬地连续画出一个8字形来,那么,你的手臂动作就能完成得相当出色了。
欧洲的舞蹈史学家们还建议我们,经常站立在达芬奇(Leonardo daVinci,1452-1519)、波提切利(Botticelli,1445-1510)等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的绘画前,细细地观看,并且静静地体验画中人物的动作特征,以便理解其自由翱翔的想象力和随心飞舞的手臂动作!
与此同时,他们也提醒我们,不要望文生义地陷入这种危险之中:在舞蹈史的研究中,常会无意识地出现这样一种夸大或拔高研究对象的倾向!在我们讨论的这一个案中,则是过于激情地将这些舞姿称为“戏剧性的”(dramatic),但事实上,这里面的戏剧性,充其量不过是类似于德国艺术歌曲(German Lieder)中,那种比较恬淡的,纯属音乐结构需要的戏剧性,而绝不是意大利歌剧中的咏叹调那种赤裸裸的戏剧性(overt theatricality)。重要的是,在这些纯粹的舞蹈形式中,既没有刻意强加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哑剧可言。
麦克尔·巴克山达尔(Michael Baxandall)在其专著《15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Painting and Experiencein 15th Century Italy)》中对这种现象做了完美的表述;有趣的是,他虽然讨论的是绘画,但其言词却与15世纪意大利舞蹈家多梅尼科·德·皮亚琴察(14世纪末-1462后)笔下的舞蹈完全一致。他说,我们理解艺术的能力“取决于我们期待与某个人群达成默契,并生活于其中的意愿……在艺术中,人们的行为方式——不是比比划划,或者频频击剑,或者愁眉苦脸——依然可以在心理上引发某种强烈的互动,并由此导致这样的怀疑:我们是否真能随时准确地预知,即将看到如此精美的暗示。”
在今天的舞剧中,我们期待的戏剧内容无非是两者之一:要么是像芭蕾舞剧的哑剧中那样清晰易懂;要么是像许多现代舞中那中夸张表情。当然啦,在浩若烟海的世界舞蹈宝库中,也有一些精彩的例外,比如说,旅美英国现代芭蕾编导大师安东尼·图德(Anthony Tudor, 1908-1987)创作的心理芭蕾代表作《丁香花园》(Jardin au Lilas, or Lilac Garden, 1936)——两对阴差阳错的夫妻没有借助任何哑剧手势,而仅通过“力量、时间、空间、关系、对比、流畅度”这六大要素的精准设计,便将各自内心难以言喻的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这种例外毕竟只是凤毛麟角。彼得·尤斯迪诺夫(Peter Ustinov)曾经这样挖苦过那些不称职的戏剧评论家:“他们吃了太多的咖喱,因而,已经品不出文竹的味道了”!
无疑,还有更多的别扭情景,存在于我们这个社会的大环境中。多梅尼科记录的那些舞蹈用我们今天的标准来衡量,显然只是由少数上流社会的人们所跳的,而他们当时居然能够跳得那么简单、那么虔诚,这一点则会让今天的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实话实说,在今天这样一个浮躁而喧闹的时代里,我们即使学跳那些舞蹈,也绝对跳不出他们那种“特立独行和天使一般的”感觉和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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